刁书真回过神来,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干瘪海绵放在水里一样,慢慢伸展开四肢,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她将郑老先生的话向宋玉诚如实转述,并说了自己的关于案情的推断。说到关键处后者时而点头赞同,时而摇头沉思。
“确实是意外之喜。”宋玉诚思索着,低声说,“可是你的推断还是有些疏漏之处。”
刁书真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哦,怎么说?”
“你看,假如按照你的推断来说,这三起案子的被害人都与一个叫做叶玖的年轻女性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并且都曾经以某种方式伤害过叶玖。”宋玉诚的眼神清幽深沉,像是一块生辉的黑曜石,她疑惑道,“叶玖已经自杀身亡了,而且据郑老先生说,她性格内向敏感,沉默内敛,加上其身世坎坷凄恻,她似乎不能很能与省城那些同班的大学生们玩到一起去,因而也没有什么朋友。
“她与养父母的关系照样很疏远,上大学之后勤工俭学自己赚学费,几乎不与养父母来往。我实在会有一个人为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铤而走险,难道真的是什么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神奇女侠?”
刁书真慢慢摩挲着下巴,皱眉道,“是啊,我也很是想不透。”
“不过现在这些猜想都仅仅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推测,若要论证其是否契合真相,还需要一些证据。她解下自己背在身后的包,冲着宋玉诚展颜一笑,挑衅道:“哎,老宋,你们可以从化成骨灰的尸骨中,验出亲缘关系吗?”
刁书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狡黠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像是只偷到了鸡仔的狐狸。那笑颜如同一尾柳絮飘落到水面,在宋玉诚古井无波的心境里荡漾开层层涟漪。她的心尖燥热起来,仿佛中了某种神经性的毒剂,明知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坠落,明知会粉身碎骨,却又那么飘飘欲仙。
她别开脸,不去看刁书真那双眼睛,借着冰凉生硬的专业知识试图在两人间隔出一道屏障,“当然可以。虽然陈旧性牙齿或者骨骼中的DNA分子大多被分解破坏,但利用STR-PCR、mt-DNA技术测序法来进行DNA序列的扩增,还是有可能分析出死者与生者的亲缘关系的4。”
“那就好。”刁书真陇起仰躺时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诡秘一笑,“那么我就可以验证极其重要的一环了。”
宋玉诚心有灵犀地接话道:“你是想证明孙凤娣是否为叶玖的祖母?不过——”
她注视着刁书真缓缓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亚梨花木的盒子。简单的花纹里残留着新鲜泥土的痕迹,上面用烫金的剥落了不少,不过叶玖二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是叶玖的骨灰盒。
这样略显得高档的骨灰盒,似乎不是一个没有亲友的孤女所能拥有的,或许是Z打热心的同学所捐助的吧。
宋玉诚突然就明白了那天刁书真半夜为何会偷偷溜出家门,又为何会在浴室里发现褐色土的痕迹,又为何要刻意背上一个这么大的包来掩人耳目。
宋玉诚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飞快解下外套罩在上面,低声道:“老刁你是个警察啊,你怎么尽干这些——。”
刁书真说,“老宋,你忘了我们原来是怎么避开那些条子们,又怎么盗——”
宋玉诚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胡说,我们是警察!”
她又警告刁书真,“千万别给人看见了,记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陪你去多上几柱香。还有,下不为例。”
她虽然是警告,但语气之中却无多少斥责之意,显然是极其维护刁书真的。
刁书真笑眼弯弯,小鸡啄米般点头,“明白!一定!”
宋玉诚急切道:“快点收好!还有别条子来条子去的,我们就是条子、不对,警察啊!不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啊!”
自知口误,宋玉诚脸颊通红,狠狠的剜了在旁边幸灾乐祸的刁书真一眼。后者在一旁笑得直打颤,冒出了泪光,一直笑到腹肌抽搐才停止。
“我们去C市萝岗区分局走一趟。”笑完了,刁书真擦了擦眼泪,正色敛容道。
她偷偷瞄了眼宋玉诚黑如锅底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今晚怕是不会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
【注1】叶健. 从陈旧性骨骼及牙齿中进行DNA分析的法医应用研究的现状 %J 中国法医学杂志. 54-58 (1997).
第34章
银灰色的桑塔纳行驶到C市萝岗区分局门口时, 刁宋两人看见分局的民警提溜着一串头发或黄或绿的青年男女, 走进警局的大门。
瞥见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时, 刁书真挤了挤眼睛,翘起嘴角,笑道,“本来我还想让分局的同事们帮忙联系一下孙潜,他就不请自来了。”
宋玉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认出那个矮胖的青年是第一起案子被害人的孙子孙潜,会给她一个了然的眼神。
“喏, 你说他啊。”负责的同事说,“一群人聚在一起, 喝了酒之后嗨了, 打架斗殴。看那样子不知道有没有嗑药, 我们正打算抽血验验呢。”
“行, 那正巧。”刁书真诡谲一笑,“这样,就可以验证叶玖是否为他的同胞姐姐。剩下的, 就交给你了。”
宋玉诚下车, 默默地从后备箱里掏出了专业的取材箱, 里面竟然还备有冰袋。刁书真朝她树了树大拇指。
于是刁书真提溜着白色的盒子进了分局, 说明了来意之后,将孙潜单独带到审讯室。
孙潜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都软了,尽显怂包的样子。可能是刁书真面上的表情太过诡异邪魅, 看他的眼神太像是饥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看向一个肥得流油的烧鸡,而旁边还有一位气质出众,神色却冰冷异常的小姐姐抱胸立在门边。
他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只是站在边上看他们打架,我就是他们喊来称场子的,我没有动手啊,警察叔叔!我是冤枉的!”
刁书真嘴角微微抽搐,她不耐烦地掏出了止血带,啪一声抽在桌子边缘,震得孙潜不敢乱动。
“你给我住口!”刁书真呵斥道,“打架斗殴还有理了?身为大学生,不好好学习科学文化知识,为祖国的繁荣昌盛做出贡献,反而为了一点点场面费去打架斗殴!你还好意思喊冤!”
孙潜低下头,不说话了。刁书真想起叶玖可能与他的关系,心里的火气更重了。她用络合碘消毒之后,拆开采血针,取了样本。
孙潜闭着眼睛,皱巴着脸,畏缩着身子,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一副紧张得不行的样子。
刁书真叹了口气,松开止血带,嘱咐他,“喏,自己用棉签压一压。”
“回去之后,别打架斗殴了,别老想混社会很威风,你那是只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好好学习,把自己的专业学精通,以后在社会上才能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刁书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着。
孙潜吃惊地望着这个刚刚还凶神恶煞的警察,不明白她为何换了一副面孔,仿佛是个耐心嘱咐自己不听话弟弟的姐姐。
那个警察还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里是说不清的悲悯。
“你的存在,是牺牲了另一条生命换来的。”那年轻的警察逆着光站着,面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好好活着,别让这个世界失望。”
在第二天的案情讨论会上,刁书真根据现已有的线索,提出将三起案子并案侦查,理由如下:
第一,被害人具有高度的同一性。从表面上来说,这三起案子的被害人的性别、年龄、经济状况、家庭背景以及所处的社会阶层都大不相同,日常生活中不存在社会关系交叉,看似毫不相干。
然而,深入挖掘其共性,就会发现,这三起案子的被害人均为高风险被害人。其共性在于均用违法违规的手段,伤害过他人,并且因为种种原因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赵国华利用职务之便,X侵过自己的学生。而欧阳乘风,也就是李平,利用心理学上的手段对年轻女性进行洗脑与控制,达到占据她们身体,夺取她们钱财的目的。而孙凤娣老人,经过昨晚加急的DNA检测结果,确定她为3月15日在一桥上投江自杀的某年轻女性叶玖的祖母,准确度达99%。联系C市市民对于案发现场曾经为C市婴儿埋尸场的论述推测,老人可能曾经在独生子女政策存在的情况下,为了让家中能诞生一位男婴,遗弃了自己的孙女。
虽然因为种种原因,这三位被害人曾经犯下的罪行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受到应有的惩罚,也似乎不为人知。但是,不被记得的、不能宣之于口的罪孽照样是罪孽,这些潜藏着的□□,很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机缘之下爆发。
而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可能是受害者中的一员遭遇了重大的生活变故,小到搬家、换工作、离婚,大到亲人离世、罹患重大疾病甚至失去生命。在重大的变故面前,其本人或者亲密关系者,可能患上创伤后应激性心理障碍,且将此不幸归咎于曾经的加害者们,欲从加害者们处讨回公道,以缓解自己心理创伤所带来的痛苦。
第二,犯罪者的犯罪惯技类似,存在诱骗——捆绑——杀害抛尸的特定行为模式,是某种特定的标记行为。从表面上来看,孙凤娣老人死于活埋,赵国华死于窒息加外伤,李平是为人杀死后被分尸并抛弃至婚礼现场,似乎大不相同。但是,仔细分析凶手的行为模式,能发现其中潜在的逻辑性。
凶手对于被害人的弱点以及关心之处了解很深:孙凤娣一案中,凶手假报被害人孙子的车祸信息,将被害人诱骗至江边;赵国华事件中,凶手乔装成红星中学的初中生,假借游戏之名剥夺赵国华的行动能力,才得到机会痛下杀手;李平一案中,凶手利用被害人喜好拈花惹草的性格,将其骗至小旅馆后带走。归纳其共同的行为模式,对于三位被害人,凶手均是详细谋划之后,采用诱骗的手段将其带至策划好的接触地点,并未采用伏击、突然袭击或者使用暴力胁迫的方式,这与凶手的偏于瘦弱的生理特点以及某种自卑的心理模式是分不开的。
凶手在具有高度反侦察意识,计划缜密。孙凤娣一案中,其选择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凌晨作案,刻意避开了人群,且仔细清理了现场残留的足迹;赵国华一案中,其刻意避开了学校周边路段的监控录像,带走行凶的刀具,清理了现场的指纹以及足迹;李平一案中凶手刻意清除了电闸上的指纹,同样规避了小旅馆附近以及婚礼现场的监控设备。这反映出凶手相当熟悉犯罪现场的环境,换言之,凶手曾经到过或者至少在案发前刻意调查过这些地方。
第三,凶手的动机以及心理特质类似,其人格特征具有同一性,遵循特定的内在心理以及外在的行为模式。除了精确在被害人身上复刻他们伤害别人的手段,达到“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同态复仇之外,还有着其他更为深层次的含义。
这份含义与其深层次的动机紧密相连——孙凤娣是个为儿女操劳一生,可以安享晚年的老太太;赵国华是受人爱戴,年年评上优秀教师的模范老师;李平即将迎娶周氏集团的独女,名利双收。
凶手将孙凤娣活活掩埋,令其受尽折磨方能窒息死去;将赵国华的尸体遗弃在操场上,赤身露体且戴着特殊含义的玩具,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其呈现极其侮辱性的姿态;将李平的罪证放至婚礼现场的公屏上,将其尸块抛弃至婚礼现场。除了复仇之外,同样有揭露被害者罪行,达到预警弱势群体以及威慑相关人群的目的。
这三起案子的选择,都相当具有社会性的意义,凶手可能是在表达某种愤慨以及警戒后人的思想——活埋女婴并非个案;在性教育普遍缺失的情况下,儿童为有权有势的教师X侵且不敢发声,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而在大环境对于女性严苛而男性宽松的情况下,PUA不会被视为践踏生命人权的违法行为,社会倾向于指责受害的女性不够聪明坚强或者是不够检点。
而凶手所为,似乎为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用一种高调吸引人的方式,挑开花团锦簇、万事太平的社会之下种种早就腐败的暗疮,原来其下早就腐败流脓,恶臭难闻。虽然其为连环杀手,犯罪手段极其残忍,性质极其恶劣,但却并非滥杀无辜或者利欲熏心之辈,其谋杀对象确实具有不被惩戒的违法行为,或者至少具有道德上的重大缺陷。其所作所为,更像是呼声与诉求久久不被听见,极度绝望之下采取了换了种更为极端的方式,高调地表达出自身的诉求。虽手段残忍、性质恶劣,却饱含了某种悲壮的意味。
在刁书真提出将三起案子并案侦查的方向之后,C市市局经过讨论,认为在当今条件下,可以重新成立专案组,将三起案子进行并案侦查。这个决定在刁书真看来颇有些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味道:毕竟犯罪心理侧写对于大多数警察来说还是个新鲜事物,且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串联起三起看上去毫不相关的案子。如果不是事态紧急,恐怕他们也不会采用这种激进冒险的方式。
只是,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了——从三起案子发展的脉络来看,被害人的社会阶层逐渐升高,凶手的犯罪技巧与反侦察能力迅速上升。第一起案件中,凶手尚且只敢在沿江的荒凉之地,趁着夜深无人行凶杀人。而在最近一起案子中,凶手公然出现在婚礼现场,敢于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抛尸。
如果再不能将其绳之以法,刨开社会影响恶劣,百姓不安感上升,政府公信力下降之外,难保不会出现下一起性质更为恶劣的案件。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警方此时倒宁愿凶手是手握枪支的暴徒,拼着性命不要,明枪实弹赶上一场,也要将凶手制服。可这样的连环杀手就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幽灵,潜藏着的烈性的病毒,看不见摸不着,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可死亡的刀刃握在其手中,在每一个人头上落下惨烈的阴影。所有人都心下惴惴,不知何时谁会成为下一个祭祀的羔羊。
尽早将其逮捕归案,是C市每一位刑警以及刁宋两人心头强烈的愿望。对付这种躲在暗处的敌人,在传统的刑侦路子无效的情况下,只能寄希望于刁书真对于嫌疑人的心理画像。
虽然刁书真已经给每一起案子的犯罪嫌疑人分别画像,但C市警方还是希望她能在三起案子并案侦查的情况下给出一个凶手的整体画像,这也正中合了刁书真的意思。她向C市警方申请了三日的时间,三日后的专案研讨会再给出凶手的画像。
哪怕如此,对于完成一个犯罪心理画像来说,时间依然相当紧凑。
不过刁书真此时倒是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不用回家经受宋玉诚的“蹂、躏”,可以算得上是万般不幸中的一点小安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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