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书真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伸手握住了那只骨节纤长的手,一触之下才知道,这只手是多么冰冷,简直没有一丝温度。她轻轻地朝那只手呵了口气,又与其十指相扣,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她牵着宋玉诚,顶着众人或讶异或艳羡的目光,打算带她回寝室休息。
她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嗯”了一声。她讶异地停下脚步,又问道:“你真的——”
“真的。”宋玉诚半点不曾迟疑,她笃定道,“不光如此,我还有确凿的证据。”
刁书真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哀伤如同细密的藤蔓一般攀援上她的心头。妄想症就是这样,是一种坚信不疑的歪曲信念,是无法通过摆事实、讲道理说服的信念。
“你信我吗?”宋玉诚站定在那里,任刁书真怎么拉都不动。
“我——”刁书真张了张口,本想说“那不过是你的妄想啦”“是幻觉不是真的”“医学院解剖课的尸体怎么可能是你妈妈”。但是与宋玉诚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对望过之后,她默默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宋玉诚拉着她的衣袖,那么冷艳孤傲的一个人,竟然会摆出一副仿佛要妈妈买糖葫芦的小孩子那可怜撒娇的表情,耍赖似的站在原地不动,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刁书真。这样子,哪怕是水浒传里的硬汉,估计心脏都得融化,更别提老刁这种怜香惜玉之人了。
“——当然信了。”刁书真改口改得飞快。她拍了拍脑袋,有些感慨自己是色另智昏了,忙补充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可是当务之急——你怎么过明天的测评呢?你既然认为是看见了自己的母亲,那么测谎该怎么通过啊。”
宋玉诚秀眉一蹙,轻轻撇了撇嘴,就那么简单的一个小表情,刁书真就看出了委屈巴巴、担心害怕、担忧惶惑这几种情绪。不说别的,撇开那些麻烦事情不谈,今天的宋玉诚是她从未见过的,这好像小孩一般的样子,令刁书真是大感新奇,恨不能上下其手。
于是她真的就动手搓了搓宋玉诚的脸颊,给那白璧无瑕的面色染上了一层清淡的薄红。手感Q弹,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更细腻软和,刁书真的心情极好,无奈笑道:“好吧,别担心,都交给姐姐了,姐姐帮你摆平一切!”
刁书真就那么一路牵着宋玉诚回了寝室,对方温顺乖巧地跟在她后面,仿佛一只毛发柔软蓬松的萨摩耶幼崽。宋玉诚这种状态相当难得——刁书真知道,这无非就是精神应激创伤之后,人类出现的一种本能的退行反应。可是如此娇软的宋玉诚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呐!
围观这一幕的路人甲:刚刚过去的那个是解剖尸体面不改色的风纪委吗?为什么会和刁学姐十指相扣啊!太惊悚了!
路人乙:哎我今天竟然没觉得风纪委很恐怖,我胆子变大了吗?
路人甲猥琐地抹了抹乙的肚子,笑道:没有。
宋玉诚忽然回过头来,冰凉的目光投到两人脸上。她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背上的汗毛都起来了,冷飕飕的。
果然风纪委还是那个风纪委啊!
第85章
“明天的测谎, 你打算怎么过呢?”刁书真挠了挠头,觉得自己的发际线越发高涨了,头秃得厉害。
宋玉诚没吭声, 笔挺地坐在椅子上, 双手搭在膝盖上,仿佛一个乖巧听老师说话的好学生。
“不过话说回来,你就是做个简单的心理评估而已, 为什么要动用测谎这种审讯的技术啊?”刁书真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着宋玉诚。
“如果是你,在有心隐瞒的情况下,还不是测出你是一个心理阳光健康、品学兼优、人格健全、纯洁专一的人啊。”宋玉诚撇了撇嘴,凉凉道, “实际上呢?”
刁书真:……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尤其是“纯洁专一”这个形容词我总觉得你是意有所指。
测谎的原理,无非就是记录人对于心理刺激之下的生理参数变化,目的是为了判断陈述人言辞的真伪。人在说谎的时候, 是会产生一些生理变化的:诸如呼吸节律改变, 甚至屏住呼吸;因交感神经系统兴奋出现心跳加快,血压、体温升高, 前额和手掌等部位汗液排泄增加;瞳孔方法, 眼球运动异常;肌肉震颤,声音语调改变等等*。对于微表情的观察, 也可以算作是测谎手段的一部分。
既然有测谎技术,那么就会有相应的规避测谎的手段, 比如说服用药物,或者一些针对测谎做一些专业的训练等等。当然,学校的所谓测谎肯定没有那么精细, 但是就算是如此,对付宋玉诚这样的大一新生完全是绰绰有余了。
念及此处,刁书真只觉得头大如斗——她深知宋玉诚对于法医学专业的执著程度,说是心底的执念或者视如生命也不为过。可是,还仅仅只是开学解剖过尸体一次,就刺激到了宋玉诚出现了特殊的妄想症状,那今后她若是一直学法医学专业,甚至真正成为了一名法医,若是精神状态进一步恶化无法逆转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将她推向深渊的凶手?真正到了那个时候,再后悔照样是无济于事的了。
刁书真这般思虑着,魂不守舍、心神不宁,甚至接热水的时候都不小心弄翻了杯子,洒了自己一手,烫得龇牙咧嘴的。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妄想症发作了?”宋玉诚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寝室里,直接挑明说开,半点不曾迂回。
刁书真回过身,直视着宋玉诚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眸子清亮无暇,没有半点杂质。良久,是刁书真首先移开了目光,她嗫嚅着,开口道,“我——”
“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宋玉诚站在她的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嘴,“我有明确的证据,明天测谎过后同你细说。”
“好。”刁书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拍着胸脯道,“不管怎样,我信你。”
“你愿意完全相信我,敞开自己的心,将灵魂和身体都一并交付给我吗?”刁书真直视着宋玉诚的眼睛,紧张道,“我也不能保证能成功,或者有什么副作用之类的,也许会弄得更加糟糕也不一定——”
刁书真吃惊地停住了话语,因为那个清高孤傲,宛如天上谪仙一般的宋玉诚,竟然弯下腰,在她的指尖上烙印下了虔诚的一吻。
“我愿意。”
香樟树的掩映之下,露出Z大“心理咨询室”这几个古旧而落了漆的字迹。全国各大高校的自杀率一直居高不下,国家和教育部高度重视学生们的心理健康,专门下达文件要求各大高校成立专门的心理咨询室,以起到自杀干预和缓解学生心理压力的作用。
然而,大的口号都会喊得热血沸腾,需要具体落到实处的时候,就没人付出了。这不,Z大的心理咨询室可能都成立了十年八年了,水平还停留在居委会调和大妈的层次,要不就是虽然挂了个心理学大佬的名头,但是一年能见到这位大佬一次就是烧高香了。
所以,宋玉诚准点到达Z大心理咨询室的时候,为墙角那套看上去很是高端精密的仪器震惊了些许。一个助手正围着那堆仪器坐着调试,而心理学导论课的年轻教师伊秋白坐在桌子后面,微笑热情地招呼她过去。
宋玉诚坐下之后,那个戴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助手回头冲她夸张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眼皮子都要抽搐。
这狡黠又锐利的目光,不是她家小狐狸刁书真还能是谁!
看到刁书真的那一瞬间,像是心底的一块石头坠地,宋玉诚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心中的紧张感减缓了些许。
“大一法医学系专业的宋玉诚是吗?”伊秋白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起身给她倒了杯水,仿佛一个邻家的大哥哥,很能博得人的亲近好感。
宋玉诚点了点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像是寻常女生一样对伊秋白流露出那种喜欢的感情。
“我们今天要进行的,不是标准的测谎流程,只能算是个普通的心理小测评,你完全可以放松心情,无需太过紧张。”伊秋白笑道,“就当成一个小游戏好了。”
宋玉诚微微点了点头,十指搭在一起,那张冰雪雕琢而成的脸上无什么表情,浑然看不出她心绪如何。刁书真在伊秋白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朝她眨了眨眼睛,偷偷摘下口罩做了个鬼脸。宋玉诚转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在测试前谈话中,伊秋白详细询问了昨天解剖课上发生的一切,重点在于尸体的特征和解剖流程的一些细节。宋玉诚一一作了回答,伊秋白低头将问题记录在笔记本上,稍事休息之后,示意刁书真给宋玉诚戴上血压测量的袖带,呼吸心跳监测仪以及将微电流测试的电夹夹在宋玉诚的中指指尖。
在操作的过程中,伊秋白的助手刁书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像是全然不认识宋玉诚一样,就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伊秋白看了一眼没什么波动的记录仪,微微一笑道:“心理素质不错呀。”
宋玉诚微微点了点头,屏幕上只出现了一个很小的波形,提示她对于伊秋白的赞赏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问:你是法医学系大一新生宋玉诚吗?
答:是。(声音低沉、坚定)
问:你是否在昨天下午参加了解剖课?
答:是的。
问:解剖课的老师是谢丁疱谢老师是吗?
答:是的。
问:谢老师讲完课后,是否让人上前演示?
答:是。
问:他选中了你,对么?
答:对的。
问:你的解剖技法是否比一般新生熟练?
答:是的。(微微停顿了片刻,挑了挑眉,睁大了眼睛,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问:这是你解剖的第一具尸体吗?
答:是。
问:你是今年九月入学的,对吧?
答:是的。
问:你打开棺材的时候,里面躺的是一具男尸还是女尸?
答:女尸。
问:周围很多同学,对吧?
答:是。
问:他们是不是有人很害怕?
答:是的。
问:你看到了尸体黑色的皮肤是吗?
答:是的。(呼吸微微急促,心率加速,血压升高)
问:下刀之后,你看见尸体皮肤下黄白相间的结缔组织了是吗?
答:是的。(心率回落,血压下降)
问:再往深里剖,你是否看见了人体骨骼?
答:是的。
问:你是省城人,是吧?
答:是的。
问:你是否认为解剖课上的尸体是爱心人士生前签署了《人体器官捐献同意书》后所捐献的?
答:是的。(犹豫片刻后回答)
问:你是省城人。对吧。
答:对。
问:尸体是你认识的人吗?
答:是。(停顿了数秒,咬了咬唇)
(电流计数表未出现异常反应)
问:尸体是你的朋友?
答:不是。(伴有轻微的摇头反应)
问:尸体是你的长辈?
答:不是。(眼神茫然,微微皱了皱眉,神色困惑)
问:你是否很想成为一名法医?
答:是的。
问:为了这个理想,你是否不惜说谎作伪?
答:不是。
问:尸体是你的母亲吗?
答:是的。(艰难开口,声音干涩)
(伊秋白和刁书真对望了一眼,伊秋白面上出现了不赞同的神色)
问:你是否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视?
答:没有。(毫不犹豫)
(伊秋白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怜悯的神色,刁书真给他递了个眼神,希望他继续测试下去)
问:认为那具尸体是你母亲的时候,你是否清醒?
答:不是。
问:你是在梦里错认那具尸体是属于你母亲的吗?
答:是的。
问:你如何确定自己是在做梦?
答:因为我醒过来了。(笃定答道)
问:所以你清醒的时候并不会将尸体错认为自己的母亲?
答:当然。
伊秋白面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笑道:“还真是差点就误判了,你这个小朋友,说话也太实诚了点。既然是做梦的话,怎么能告诉我看见自己的母亲了呢?害得我差点以为你就是妄想症了。”
刁书真在帮宋玉诚解腕子上的束带,一边漫不经心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至于做梦梦见什么,都不犯法吧。梦见自己母亲算什么啊,我还梦见我和风纪委日日夜夜欢好呢。”
蓦地,电子监控里传来了一阵刺耳的报警铃声,只见荧幕上宋玉诚的血压收缩压飙升至200mmHg以上,心率大于100次/分钟。这样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心理咨询室里弥漫着一股电流量过大烧坏胶皮的糊味儿,接着屏幕嚓地一下子断电了。
伊秋白接了杯水回来之后,望着新买的仪器就烧坏了,跑过去扑在上面,泪目道:“小刁你究竟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啊,我的仪器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与正文无关)
老刁是那种润物无声的强——
宋爱真:妈妈我一定要学习法医学系!我要好好高考!
宋玉诚心里可高兴了,但面上还是淡淡的:哦,是吗?
宋爱真:听说法医学系的女生最多了,还个个都是漂亮姐姐和软萌妹妹!
于是老宋在床上打了老刁一顿……
讲一些与本文无关的我自己的事情,可能有些负能量,只想看文的朋友请忽略吧。
我在一所不错的大学读研,学医,从外人看来的角度似乎真的很光鲜很让人艳羡,但是我真的过得很痛苦和煎熬。因为实在是太忙太累了,不光是脑力体力劳动的累,情绪负荷也特别重,因为不管你刚刚是被人骂了还是被人质疑还是怎么样,面对下一个病人的时候总得摆出一副冷静专业的样子。
而因为体制画了那么大的一个饼,实际上上面又完全没给出相应的资源支持,在医院自负盈亏的情况下,医患关系差那简直就是显而易见的,我都懒得说了。
而且相比起进修规培或者在院的医生来说,研究生和博士生那简直就是被剥削的超级廉价劳动力,头上还压着导师这座大山,就是更惨了。普遍来说,导师很多都是非常自私的,而在没有保护学生的组织的情况下,学生的价值简直就是剥削被剥削,利用了被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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