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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中磊看见简陋的小炕上，孩子母亲大张着嘴巴，无声痛哭。孩子父亲埋头垂在角落里，拉扯半长的头发。
程昱铭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看一场人间惨剧。
“我第一次见到王佳婷，她埋掉了自己两个儿子，尸体都是她自己从废墟下挖出来的。”——徐中磊哑声告诉程昱铭。
让人绝望的不是最恶劣的环境，而是有了微茫希望之后，微茫亮点又倏忽熄灭了。
余娭毑是个没有文化的老太太，秉持着最传统的信念。她省下一口红薯，蛰伏起来等待雪停，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孙子能够活下来，留下一个带着老徐家血脉的孩子。
王佳婷怀孕这件喜事，让她甚至比当年孙子徐傲诞生还要高兴，高兴到她知道消息的当晚就翻出了埋在后屋墙根下的红薯，送到了孕妇家。
连夜，一刻都不停。
她说不清，为什么不把这些救命的粮食留给亲生的孙子？可能，她日渐迟滞的思维想证明些什么。
或许是想知道到底徐家老屋还有没有未来——用一筐红薯的微末代价。
但是……孩子没了……没了！
曾医生会死，药会过期，环境只会比现在更差……她不会有曾孙子了！她的蛰伏，她的忍饥挨饿还有什么意义！
余娭毑一整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她机械地拉着徐傲从王佳婷家回来，随手塞了一大个红薯给徐傲，自己愣愣地躺回炕上。
“……我就说咯，你这个媳妇看着就不是有福气的，你要是让她进门，老娘用扫把抽死你！丧门星，绝户种！”
余娭毑想起几十年之前，婆婆第一次见到她的狰狞嘴脸，那个老妖婆说得没错啊，老徐家要绝户了……不止老徐家，整个徐家老屋都要绝户了！
“要绝户了……”徐金鹏躺在自家炕上，头对着地窖入口的柜子，沉沉想。
“对于现代人来说，结婚的目的绝对不止繁衍，甚至爱情、共担风险、一个人怕死、怕孤独终老这样奇奇怪怪的原因都能排繁衍后代前边。但是现在这种极端自然环境……要构成稳定的事实婚姻关系，繁衍是首要目的。
这时候人已经回归封建，甚至兽/性，繁衍才是最重要生存的主要目的……王佳婷的事情，让村里人都知道了：生孩子是件很艰难的、几乎没有可能的事情。”徐中磊抱着自己的草稿纸。
王佳婷的孩子流产没几天，徐中磊和程昱铭再去村民聚集处的炕屋那边，就能明显感受到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人都像是被妖怪吸走了元气，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来，最重要的——红薯都不只吃一半了，而是吃整整一个。
没有人想把珍贵的粮食留到明天。
两人思索一番，最后觉得症结就在这个溜掉的孩子上边。
无怪人心封建，只要严寒还在持续，食物短缺还在延续，村里人对未来的绝望感就不会减少。
曾经徐中磊还担忧过村里男多女少，性别不平衡会不会让女性陷入不停为村里男人生孩子的绝境中。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孩子这么难生，大家这是决定躺平，懒得挣扎了。
“你们还这么年轻，不趁着现在用身体去博，去奋斗！难道还等着以后老了，躺在病床上要死了再努力吗？！”——徐中磊内心发出了996公司老板的呐喊。
不能再消沉下去，等到食物真的完全没了，徐家老屋就会变成废墟，彻底湮没在深雪里。
这波……这波就叫做《拯救最后的人类计划》——PLAN A.
程昱铭为这个计划起了许多中二的名字，《拯救最后的人类计划》在《关于我想拯救村里这些倒霉蛋顺便建立一点社会秩序这件事》《作为一个有点咸鱼刚刚上岸才一年的人民警、察突然就要当幕后推手拯救世界了》等一系列名字中脱颖而出，成功中标。
徐中磊作为一个思考问题热爱抽丝剥茧，从宇宙大爆炸开始思考实践与方法的非典型理科生，只是稍微在计划出炉是拖延了一天。
等到他大早上兴冲冲和程昱铭在酸菜缸子旁边讲述全套计划时，御用情报员曾诚同学拍着大门大喊：
“石头哥！我爹让你带着药箱快出来！余娭毑不行了！”
第110章 新坟 有人心如死灰，有人直接躺平。……
这次徐中磊的家庭版简易医药箱没有派上用场。
等他到, 余娭毑的尸体正裹着一层破布，被徐春娟、樊玉一个抬头一个拖脚拉出去，死者脸皮青白, 神色安详。
比起担心在一边鬼哭狼嚎的徐傲这倒霉孩子, 徐中磊更关心抬尸的人怎么就换成俩单身女性——真的就消沉到这个地步了？多好的献殷勤机会竟然没有男士抢着干。
徐中磊抬脚走进小砖房, 屋子里火炕已经烧起来了，村长盘腿坐在炕上, 呆愣愣地看着门口。
屋内没有丝毫死者去世的悲伤, 反而气氛十分奇怪。
老村长坐在上首, 无意识拉扯脱线的外裤, 皱褶一张老脸, 崩溃地喃喃道：
“……一个个都是人，怎么脑子里想的东西禽兽不如……我活了几十年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得出来？还说得出口！要是政府还在，我要送你这个畜生去枪毙！”
坐在下首, 背靠炕边的面熟男人讪讪说：
“……我就随便讲讲，提个建议而已……怎么还讲上什么畜生, 什么混账的，您犯不着当真, 不行就不行呗，不是多大的事……”他的声音渐渐微弱, 没有底气。
徐志平紧绷着黑红大脸，手指大门粗声喝：
“徐彬, 滚出去！”
屋内屋外，霎时噤声, 连哭嚎的徐傲都不出声。
余娭毑的小屋装不下全村二三十号人，屋内屋外都站着听了消息来看热闹的村民，听见一贯好脾气的徐志平大声吼叫, 视线全部聚焦在徐彬和徐志平身上了。
徐彬本来被村长和徐志平说得有些惭愧，但是……被这么多人看着，觉得自己的建议也是为全村着想，又感觉自己再不说话简直就是个鳖孙，于是涨红脸梗着脖子大喊道：
“徐志平你犯不着赶我！老子哪里讲错了！余娭毑人都死透了，身上的肉分给村里人吃为什么不行？”
“你现在有财主接济，看得见我们现在都在喝风屙屁？”
“你徐志平不敢吃，也要让我们吃！老子就敢吃！”
此时此刻，徐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电视剧里头顶青天明月，手拍惊堂木的御史大老爷，代表人民群众的呼声，正在为受苦受难的群众发声请命。
他就等着自己这番演讲能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受压迫的百姓们操起镰刀锄头，把黑恶势力直接乱刀打死，村里徐志平、老村长、徐中磊这些人全部被绑起来，都塞一满嘴破鞋子，任他处置……
万万没想到——冷场了。
村里男女老少像是被震慑住了，几分钟之内竟然完全没有人说话。
安静一分钟是震慑，再多安静一会，那空气中就弥漫着一股迷之尴尬。
戴胜撇撇嘴角从徐彬身边穿过，走进余娭毑的屋里，期间还故意撞了徐彬一下，凉声凉气，阴阳怪气：
“徐彬你莫拦着路，这里谁家还没剩十几斤红薯？还没到吃人肉的时候呢。再说，余娭毑身上也没剩几两肉，等真到时候了，老子肯定先自己躺在雪地里冻死，你到时候再吃我的肉不迟，至少也比余娭毑的肉好吃……”
“我真是想不通有些人，吃人肉活下去的有什么意思？？？人吃完了就只剩你一个人难道好玩？不干正事净整些歪门邪道……呸！我就瞧不起这些人！恶心！”
戴胜朝地上啐了一口，像斗胜公鸡趾高气扬进门大声嚷嚷：“徐志平你赶紧的，余娭毑死了，该埋就埋，该烧就烧，你这边发话，我们赶紧搞，搞完了都回去睡觉！”
他这番话竟然一时附和的人许多，一个个扯着嗓子，有气无力地说：“搞快点！搞快点！”——像极斗地主时不耐烦的地主。
徐中磊都快被魔幻现实给震慑住，他知道缺少食物再加上封闭的环境会让整个村子都变得不对劲。原本以为会陷入“人吃人”这种惨烈的情况，万万没想到，大家思路 竟然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
这是……躺平了？
徐中磊捋了半天，终于找到戴胜的逻辑：
反正大家都活的不长，吃人肉的变态行为还是不用干了，就算辛辛苦苦打败全村人之后又把全村人都吃掉，最后剩下的一个人好像也要死，那算起来还是直接躺平比较划算……
很合理，又很诡异。
余娭毑尸体最终还是没有下葬，简陋地归置在坟山上，徐家老屋集体坟墓旁边，屑状堆叠白雪被大风一层一层地压紧，积到手持铁锹的劳动力们望洋兴叹的地步。
“就扔这，把雪扫开一点，等下把雪盖上去，先这么办吧。”徐志平气喘吁吁地说，嘴里哈出来白气翻腾，整个人变成一台大功率的加湿器。
青壮劳力们冻得脑子都不存在了，机械地清雪、埋人，然后往尸体上一层一层地盖上积雪……
一座冰雪新坟就拔地而出。
等到大雪再次下大，这座坟就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固……
各找各妈的归途上，两人落在大队伍最后边。隔着十层衣服，各拄一只铁锹，互相搀扶着说话。
程昱铭：“现在的葬礼这么敷衍吗？等春天的时候还要再来埋一遍？”
徐中磊：“等我先死了，你还是不要这样埋我，尸体你见一次就够，要是等几个月又埋我一次，你肯定会嫌弃我麻烦。悲痛是有时效的，一次就够，多了就没意思……”
“哦。”程昱铭搀着徐中磊的胳膊，听他啰啰嗦嗦，在乎的人都还活着呢，还是不要老是“生生死死”的，听着就晦气。
从雪深及大腿林子里出来，两人已经全身都已经冻得麻木，徐中磊的大脑已经完全感知不到腰腹一下的存在，于是时不时低头确认一下自己下半身是否健在……
还是太低估了寒冷的威力，徐中磊记得去年来林子里围剿流浪狗时，还能听到林子里间或有几声鸟叫，寒冷持续四个月，现在林子里唯几的活物就是村里这些人。
要是360还存在的话，每一天能够起床的徐家老屋人都能获得一句：
您的生存时间击败了99%的人类，特此颁发五星级神人称号！优异的成绩来之不易，请艰苦奋斗，继续保持！
余娭毑已经下葬，两人便不打算再去聚集区那边，径直穿过已经结冰的水塘，两人准备回家。
徐中磊冻得眼睛都变得模糊，朝着一个方向径直往前走，“呲溜”滑下水塘旁边的小径，然后走了一会又从水面上翻上田埂……风雪越来越大，两人变成一个雪球，在荒原之中滚动。
他低着头，看到田埂和水塘交界处，这个积雪层很薄的地方，冰面之下，有什么灰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然后风雪就迷了他的眼睛……一个名词在他的脑海深处，呼之欲出——
“苔藓！！！”
徐中磊惊喊出声……连滚带爬挪到田埂旁边，风雪太大，程昱铭听不见徐中磊在说啥，但是看着他又返回原路，只得跟上。
徐中磊撇开表层雪花，趴在冰面上通红着脸，招手激动道“小程你看！没错，都是苔藓……下边这一片都是苔藓……”
两人费尽力气，还是没能从冰面之下采集到一点苔藓的样本回来，再不走他们也会变成一座新的雪坟了，只能悻悻而归。
一回到家，徐中磊利索地脱掉厚重的外套和棉裤，立刻奔向书房找起资料来。
——《南极洲气候分布及植物种类概述》
路上他记起这篇匆匆扫过的文档，是他还在老东家上班摸鱼时翻过的文献，后来他觉得“可能会有用”，于是打印了一份打包拉回了徐家老屋。
徐中磊在纸堆里翻得灰尘四起，门口二人二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石头你……干嘛呢，不声不响的吓人……”程昱铭凑过来问。
“来得好！别愣着，你瞅瞅书架上有没有这本书……”
他们最终还是找到这篇文献——两人灰头土脸坐在地上一起看起来，很快周围猫猫狗狗就聚成了一个圈。
研究意义、研究综述、引言、概述之内的全部跳过，径直来到植物这一章——主要低等植物：地衣、苔藓、藻类。徐中磊一目十行，寻找关键字“可食用”。
就算是月球上的土，华夏人也想试试能不能种菜，地球上所有生长的植物，肯定都会有人好奇能不能吃。
“所以，咱们田埂冰面下的那些东西，不是地衣就是苔藓喽……肯定是之前没那么冷的时候长的，大雪一来直接冻到冰下了。”程昱铭看着A4纸总结说。
“不是地衣，就是苔藓”徐中磊指着一行字说：“地衣的生长速度十分缓慢，即使个体最大、生长速度较快的种类，每100年才生长1毫米……”
他一拍脑袋，福至心灵：“我去！长这么慢，谁舍得尝啊！”
所以这些地衣苔藓能不能吃肯定有人好奇，但是但凡有一点点科学素养的植物学家都不会去研究这种闲的蛋疼的问题——研究出来了会挨骂的。
第111章 真不容易 苔原
古有神农敢试百草, 于是徐中磊也从后山背风的旮旯里，找出一大捧灰的绿的苔藓来。
程昱铭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安人，对于以草为食一点抵触都没有, 甚至拿出煲汤锅, 配上干香菇和蛏子, 打算煲出一锅“鲜掉人舌头”的好汤来。
可惜徐中磊阻止了这熬黑魔药般的行为，只要求“弄熟就行”。
水开, 加入清洗干净的苔藓, 再滴上一滴油, 汆水半小时——太短了怕出人命——的苔藓就被端上餐桌, 一共三个盘, 对应不知道什么品种，唯一的区分只有颜色的三种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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