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赫疯狂挣扎,椅子在他身下吱格作响。Rudy放声大笑,厨刀悬在他的手背上,欣赏着李兆赫越发惊恐的样子。
“你刚才说什么,黄老师喜欢你的外表?如果你没有这个外表,他还会喜欢你吗?”
有丰富的精神病患者交往经验的李兆赫可以断定。Rudy精神不正常。夜晚更加剧了他的精神紊乱。他或许不会对砍手毁容蓄谋已久,但他可能会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突然爆发。
厨刀在李兆赫脸上晃来晃去。刀尖的光芒一点一点反射在李兆赫的眼睛里。
“黄老师告诉过我,他信任你。”李兆赫说,“他说,没有你,他也不能开伊甸园。你非常有工作能力。他不也是这么你说的吗?”
Rudy的笑声渐渐消失。李兆赫又说:“黄老师信任你,就连我都知道他信任你。你要做出让他不信任的事吗?如果你伤害了我,进了监狱,还有谁能帮他管理伊甸园?”
Rudy的刀渐渐放下。他的神态里出现了犹疑。李兆赫知道自己的说法终于打动了他。他抬起被胶带捆着的手,热切地说:“Rudy,松开我吧。我不会逃走的。你是黄老师信任的人,他的眼光不会有错。我也信任你。”
Rudy迟疑地看着他,向他走近一步。门口传来鞋子擦过沙地的声音,两个人同时朝门口望去。
门被拉开,进来的人是黄义铖。赵德阳紧随其后,将门关上。房间只剩下窗口投进的月光。
李兆赫注视着他,宽慰和愤怒同时在心里滚动。他来了,他没有报警。这个蠢货,终于把自己也陷入泥淖一般的危机。
黄义铖也在注视着他。他站在门口,脸颊隐藏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Rudy,先把小李解开。有什么话,非要把他绑在椅子谈?”
Rudy听话地提起厨刀,赵德阳一把抓住了Rudy的手腕,说:“别的。我看,别说小李子要绑着,我看黄老板也应该绑着。黄老板可是个大忙人,要是没有小李子,他还能愿意听咱们说话了吗?”
“你弟弟已经死了。”黄义铖平淡地说,“尸检报告和法院的判决书你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李兆赫瞪大了眼睛。三四个猜测同时在他心里滚动着。赵德阳像是兜头一盆冷水,原地抖颤一会儿,古古怪怪地笑了一声,说:“快人快语,快人快语。黄老板,谁不知道法院院长是你的亲戚?那判决书的字我都认不全,还能挑出什么问题?我就是不服,我弟弟就白死了吗?”
“你弟弟是自杀。”黄义铖说,“我也很遗憾,非常遗憾,但他是自杀。我没有杀他。”
赵德阳突然狂吼一声:“没有人会突然自杀!”
在突然凝结的寂静里,赵德阳一字一顿,并非刻意,而是有些结结巴巴:“是你逼死了他。你变态,你逼他跟你处对象。他是正常人。根本不搞你们这些变态东西。你们大城市的人都是变态,是你逼死了他!”
这句话在李兆赫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没有人会突然自杀。是你逼死了他。
躺在病床上的大哥微微睁开眼睛。
他看到的同样是一段遥远的回忆。大哥在高中进过医院,从手术室转到住院二部。全家都去看他。大哥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像是躺在那里,又像是灵魂出窍,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体。那双空茫的眼睛像两点无法染色的空白,烙印在李兆赫的记忆里。没有人会突然自杀。是漫长的积累,是一点一滴的逼迫,从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他根本不清楚,根本看不到,但是痛苦的灰线,在他开始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绵延。
“不可能。”
李兆赫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细微,像漂浮的萤火虫,游曳在凝固的寂静里。
“赵先生。不可能。他自杀的原因,不可能是黄义铖。”
赵德阳转头看着他:“哟,你现在是个明白人啊?”
李兆赫抓紧了手掌下的椅子靠背,勇敢地抬起头。他很少就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发言,但是此刻,他不是在对赵德阳一个人说话,而是在对着所有指责的人。
“赵先生。自杀需要很强的勇气,或者很绝望的心情。你可能是没有注意到,但是,他不可能因为黄义铖自杀。”
“别说了。”黄义铖轻声打断他,“兆赫,谢谢你。但是,你不明白。”
“确实。”李兆赫说,“你为什么不报警。这人和你不是有人命官司吗?”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Rudy,放开兆赫,你让我坐到那张椅子上吧。”
☆、完美的小孩
刀锋划破胶带,切进衣袖下的皮肤。触觉层次分明,胶带突然松开的轻松,冰冷锋利的刀刃在皮肤每一寸前行,从手背上撕掉胶带的拉扯。冰冷后是火辣辣的疼痛。鲜血的湿润感在手臂上蔓延。
李兆赫倒吸一口冷气,黄义铖适时出手,拦住Rudy,亲手从李兆赫身上摘掉胶带,握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来。
李兆赫笨拙地站起身,一个拥抱迎面而来。
黄义铖抱住了他,轻轻地摸着他的头。像哥哥的原谅,又像情人的安抚。就连李兆赫都没有想到这个拥抱带给他的冲激。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整个晚上的混乱感情如洪水决堤,涌向那个短暂而温暖的出口。他想道歉,想解释,想说谢谢,出口的声音只有一句低低的呜咽。黄义铖在他后背拍了两下,放开他,坐在椅子上,将双手向后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抬起头。
“Rudy,你和赵德阳认识多久了?”
Rudy一震,回答:“……五个月?”
黄义铖点头,又问:“你和我认识多久了。”
Rudy默然。
赵德阳大约在一边看够了,说:“黄老板,你问这个做啥?他和你知道了多久,那你和我又知道了多久?咋子,知道这个能有个亲疏远近?那你和我认最久,应该跟我最亲啊。”
黄义铖示意李兆赫站到他身后去,语气平稳地说:“确实。我认识你很久了。但我没想到你一直在找我。我以为叔叔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又收了学校的赔偿,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既然你觉得我躲着你,那我不躲了,你有什么要说?”
赵德阳猛地指着他,手指颤抖,却没有说话,维持着一手指着黄义铖的姿势站了一会儿,渐渐全身都发起抖来。
李兆赫不禁抓住了黄义铖的肩膀,黄义铖安抚地反手拍拍他。赵德阳抖了一会儿,突然拔腿就走,像火烧屁|股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绕圈,间或喃喃自语,猛锤一下自己脑袋,像是突发癫痫。
就连李兆赫手臂上的伤口也跟着感触鲜明地跳动。他斜眼看一眼Rudy,Rudy没有盯着赵德阳,而是盯着黄义铖。虽然李兆赫看不清Rudy的神态,但Rudy身上传来的怨毒和嫉妒,不需要看得多么清楚,也能清晰地传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赵德阳喃喃自语地说,“锦程,你放心,你放心交给哥哥。”
他停下来,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像是恢复正常地说:“黄老板,我想请你去个地方。”
黄义铖镇定地说:“可以。什么时候?”
“现在。”赵德阳阴恻恻地说。
黄义铖施施然起身,反手握住李兆赫的手。赵德阳推开破旧的屋门,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说:“李小少爷也要跟来吗?”
“他跟我一起。”黄义铖简单地说。
赵德阳笑一笑,朝他们身后的Rudy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先带路。四个人排成一二一的奇怪队伍,走在即将拆迁的破旧小区间。
午夜后的月亮失去力气,斜斜地依着,沉重的夜黏着天空和大地,笼住一切细微的声音,于是四个人走路的声音传得很远。李兆赫用摘下来的胶带扎紧伤口,大约是不再流血,他紧紧靠着黄义铖,不断四下张望。夜晚的废墟和白天的废墟是两个地方。
“黄老板啊。这地方像白溪吗?”赵德阳说,他说话的声音也传得很远,“你这些年敢回白溪吗?”
“不像。”黄义铖说。
他们转过一栋拆了一半的楼,豁然开朗,眼前是流动的安宁江。靠近岸边,尚且能看出是拍岸的江水;越往远,越看不清波动的浪,乌黑的水体和天是两条灰度不一样的分界。江风突然寂静又突然迅猛,黎明前的江风瞬间吹透了每个人的衣服。
赵德阳指着江水,说:“我弟弟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黄义铖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李兆赫的手,像是怕他害怕,又像是怕他逃走。赵德阳继续说:“黄老板,你敢不敢看看水,锦程现在就站在水里头。”
黄义铖不动声色地看向江水。只有李兆赫感到他掌心忽然冰冷。赵德阳露出满口的牙,阴森森地笑了。
“十三年了,我每天都能看见锦程在我屋里头。雪白雪白的脸,你知道的,锦程一直讨小姑娘欢喜。他跟我说,他不是自杀。他是被人杀死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黄老板哪,你说我说的对吗?”
“被谁杀的?”黄义铖稍微提高了声音。
赵德阳避而不答。
“十三年前,那个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五月二十七号,我早上出了早市,回家在屋里头睡觉,警察打我电话,打了好几个,我听不明白他们说啥,但是他们叫我赶紧来警察局,我就去了。好些人在,锦程的班主任也在。警察跟我说,有件事,让我别怕。他说,你弟弟是不是叫赵锦程?今天早上,我们发现了他。”
李兆赫也情不自禁地看向黑色的江水,后背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毛。
“我第一次坐警车,去了医院。他们带我去认尸体。锦程死得真惨。那么帅的小伙,那么招人喜欢,脸泡得那么大,那么白。我问他们,我弟怎么死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寻思医生不知道,那老师总能知道。我问老师,老师也说不知道。她是班主任,啥子都不知道,还当什么班主任。校长也来跟我说话。但他也啥子都不知道。”
赵德阳笑一笑,说:“他们啥子都不知道,就让我先回家。我能回家吗?我不能回家。我就在他办公室坐着。后来校长不跟我说话了,班主任也不跟我说话了。他们叫保安来跟我说话。保安让我回家,说我妨碍公务。一个劳什子学校,能有什么公务?”
黄义铖慢慢点头,说:“他们在商量怎么赔你钱。”
“钱有用吗?”赵德阳反问,“黄老板,我把你这个小对象淹死,赔你钱,你同意吗?”
黄义铖把李兆赫往身后一带,李兆赫随着他的力气迈出一步,又回到原来并肩的位置,轻轻摇头。
“但你收下了他们的赔偿。”黄义铖说。
赵德阳想了想,点头承认,又笑了:“咋个不收?他们给我看一堆东西,让我签字,我字都不认识,怎么不收?等我收完,我屋头的邻居说,坏了。你收这个,那就是私了了。你咋个知道,锦程那么好的孩子,说自杀就自杀了?你不得给你弟弟讨个公道?”
黄义铖慢慢点头。Rudy忽然尖锐地说:“赵德阳,你没告诉我,是黄老师杀了你弟弟!”
赵德阳好像听不懂似的望着他。“我咋个告诉你?”
Rudy尖声说:“你没说!你只说了,你弟弟的死让黄老师非常内疚,我才会帮你,黄老师,我不是站在他那边,我只是希望你走出舒适圈,别再内疚,不要再怀念死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这么多过节……”
黄义铖抬起空闲的手,示意他别再说了,转向赵德阳,说:“你想讨什么公道?”
赵德阳指着黑色的江水,说:“黄老板,你到底怎么杀我弟弟的?”
“我没有杀他。”黄义铖说。
赵德阳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指着黄义铖:“我弟弟是好人,是好孩子。家里有他的成绩单,还有他三好学生的东西。不是你,他怎么会死?”
“都是假的。”黄义铖说,“他的成绩从来都没好过。是我帮他做的。我曾以为他想和我去一个学校,后来我发现真是错的离谱。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他喜欢的只是我的钱。”
“不可能!”赵德阳狂叫一声,“锦程是三好学生,是年级前几,你撒谎!”
黄义铖近乎荒谬地笑了一声。“他是你弟弟,学习好不好你还不清楚吗?他中考最多超过白溪一中分数线3分,一直是班级的差生。你忘了吗?”
赵德阳急促地呼吸。
“不可能。你就是嫉妒他后来变好了。你是大城市的,受不了乡下孩子比你好。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我什么都知道!你嫉妒他比你好看,比你聪明,你是变态,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没有杀他。”黄义铖说,“是他自己投海的。那时候他还小,很容易绝望。我确实非常内疚,但我没有杀他。”
赵德阳捂住耳朵,等黄义铖不再说话,把手放下来。
“你是同性恋,是不是?你骗我弟弟,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杀了。我知道你们有事,你和锦程,就像你现在的恶心样子。我想明白了,下贱肮脏的同性恋。你忍不住。你想把他办了,他不同意,你就把他推到水里,你是看着他死的吗?”
“我没有杀他!”
这是李兆赫第一次看到黄义铖额头青筋暴起的模样。他向前走出一步,甩开李兆赫拉扯的手,又向前走出一步。
“赵德阳,你够了。我没有杀他,也没有做那些龌龊事。你为了说这种话,把我叫出来。太可笑了。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赵德阳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把折叠刀,向黄义铖冲来。
第一刀戳在他的外套上,被口袋里的手机卸了力气,刀尖顺着外套滑到一边。他随即抓住了黄义铖的手腕,朝他无法格挡的胸腹部猛戳。
回过神来,李兆赫感到后背上传来烧灼的剧痛。为了拉架,他冲到了两个人中间,更是愚蠢地将后背暴露给手持刀具的赵德阳。
他抬头看着黄义铖,黄义铖的表情每一秒钟都有细微的变化,随着晨光一点点清晰。他看着自己抓住黄义铖手臂的手,手臂部分的外套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是斑驳的颜色。不远处有个呆滞的眺望的人影,是R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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