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脱下袜子,小心地踩在地板上,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游戏里的“潜行”果然有用,重心越低,移动越慢,越不容易发出声音。
李兆赫移动到二楼,大姐的声音又清晰起来,她是在打电话。大约是习惯了一个人在一楼忙到深夜,她并没有过分压低自己的声音。
“酒驾逃逸?他有病吗?还叫他客户替他顶着?曹殊女怎么可能帮他。那个女的我认识,只爱她儿子,如果她儿子杀了人,她都能说是她杀的。但是要让她帮别人做事?没有钱,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你能相信吗?有个姑娘在抖音上和她儿子搭讪,她要亲自到这个姑娘在的城市来找她,要亲眼看看她是什么人。”
“哈哈,我知道。”大姐笑了几声,“我跟你说,老黄其实没什么能用的人,而且这种职务非家里人不可。黄坏既然上不了,他只好找个最亲近的。可惜亲近跟有能力完全是两回事。这不,刚刚把张金玉叫上去,他把事情办砸了?”
“嗯,嗯。”她不耐烦地回答,“Rudy知道什么?他一个酒吧的,根本和正经事没关系。但是张金玉这么一跑,直接调查的就是华天荣和曹殊女。我看这次事情是要闹大了。哈哈哈,我就看不上那个胖子,这下好了,估计明天一大早监察就要堵到他们家门口了。”
监察,这个字眼李兆赫听说过。每次监察的人到他们公司,大姐回家都会指桑骂槐,东摔西打,拎着高尔夫球杆去外面殴击空气。这群人大约是唯一能给她气受的人。眼下这群人要去折磨华天荣了,李兆赫虽然和他不熟,也油然而生一股兔死狐悲。
他稍微动了一下,想换个姿势蹲着,然而受伤的后背撑不住力气,动作幅度过大,一下撞在二楼的房门上。大姐的声音瞬间消失。李兆赫全身僵硬,正打算站起来逃回自己的房间,楼梯声响,大姐出现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黑黢黢的,披散着头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恐怖游戏里的怪物一样看着他。
“我上厕所。”李兆赫苍白地辩白。
大姐看一眼他蹲着的姿态,冷笑一声,继续上楼,走到他面前,弯下一条腿,以非常优雅的姿势半蹲在他面前。
“你是在偷听我打电话吗?”
“你说话声太大了。”李兆赫说,“爸妈都在楼上睡觉呢,你干嘛在楼下打电话,还这么大声?”
大姐一窒,朝楼上懊恼地瞟了一眼,一咂舌。李兆赫趁机低声说:“你说的是什么?谁又酒驾逃逸了?这个人怎么和黄义铖扯上关系了?”
“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大姐皱眉,“关你什么事,老实睡觉去。”
看她起身要走,李兆赫急忙抓住她的手臂,被她用力甩开,不敢再抓,只敢低声说:“反正我都听到了。再说,我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你关住?你不如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免得我出去乱说。”
大姐露出被他说动的神情,又朝楼上望了一眼,李兆赫也侧耳倾听。万籁俱寂,没有李先生和妈妈的声音。
“你不会跟你妈说吧?”
“不会。”李兆赫向她保证,是真心诚意的。就连他都不相信妈妈能做出什么力挽狂澜的事情,“我肯定不拿出去说,就是自己知道。本来我就打算明天去补电话卡,联系黄义铖。你要是告诉我,就免得我一直问他了。”
大姐哼了一声:“你和黄坏还真有点倾心相恋了。真是没看出来,他为什么喜欢你?”
李兆赫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现在他不仅不明白黄坏为什么喜欢他,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
大姐半挑眉,审视地看着他。
“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对象有个小男友,你认识的,Rudy,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甩,在警|察局胡说八道。他胡说他自己的没人管,但是他胡说别人,肯定就要调查;这一调查,黄坏就要配合调查。他一配合调查,就不能上班;一旦不能上班,就要有人顶替他工作。顶替他的这个人呢,第一天上班,就闹出个事故,现在黄坏要被全面调查了。”
“顶替他的人闹出事故,为什么要查黄坏?”
大姐瞪他一眼:“你刚才都听什么了?他应该给华天荣开车,却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去跟华天荣喝酒;喝完酒还要送他们回去。路上不就出事了?他为了保全自己,让曹殊女承认是她开车。所以现在就要调查他们酒驾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调查,不就,呵呵。”
李兆赫还是不明白:“不就怎么样?”
大姐仿佛看一个傻子,皱起眉:“很多事,Rudy说的,没证据。他和这件事也没关系。现在,证不证据不好说,至少有关系了。什么事都经不住扒,这一扒,什么都难说了。到底能扒出多少,也不好说。”
她说的东西,李兆赫还是听不懂。但是从她的神态里,他明白这是一件既能幸灾乐祸,又能大祸临头的事情。
“那,如果扒出事来,黄义铖会怎么样?”
大姐侧着头想了想,回答:“不知道,不好说。最多就是进监狱蹲几天。但是被他连累的人,肯定就不是蹲几天那么简单。你想想,那些人,又会对他做什么?”
她看着李兆赫僵硬的脸,笑出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下子你开心了?我现在跟你说,你不要去找黄义铖,你能听吗?现在咱们家最不需要的就是集火。让他们调查华天荣,别把矛头指到咱们这,你明白吗?”
☆、探望
黄义铖就知道会这样,甚至可以说,他早就知道会这样。平时酒局多到进急诊,一旦出事了,就算打电话出去也没人接。
他早有从叔叔这辞职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张金玉栽这么快。他和张金玉没见过几次,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集还是认识李兆赫那天晚上,张金玉当代驾,送他去伊甸园,看着很麻利懂事的样子,没想到这么不堪重负,一挑大梁就折了腰,连累得他被监察连续询问三十多小时,还得软禁在家,配合随时可能发生的调查。
监察在他身上一无所获,只能收走他的手机,避免他私下和别人联系。问题不大,现在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谁都不会和他联系。他对手机也没有依赖,正好趁这个机会做一次彻底的戒断,读书,看电视,看报纸,像个健康作息的老年人。
进入十一月的安宁市久违地下起了雨,气候一直阴晴不定,也不好说是秋雨还是冬雨,只知道冷得要命。黄义铖在室内地暖的包裹里,握着热可可,看着窗户上不断淅沥流下的雨水,心想,人情冷暖也有好处,至少这种天气他不用出去奔波了。
门口晃动着两个人影,这种天气还要在单元门口守着,免得他逃走,真是可怜。但他又不能出去请这两个人进来躲雨。监察人员和被看守人员私下交流违反工作纪律。黄义铖只能站在窗口,看着两人缩在挡雨檐下,微小的红光一闪一闪,大约在抽烟。
总是看他们抽烟也无聊,黄义铖打算去看一会儿电视。那两个人忽然停止动作,瞧着小区门口。雨中一辆黑车缓缓靠近单元门口。在看清黑车的车牌号之前,黄义铖的心乓乓地跳起来。
这辆车的保有量很高,车主并不一定就是他想的那个人。
黑车停在单元门口,车灯关闭,车门打开,一个人从驾驶座下来,一手挡着不断落下的冰雨,一边向单元的挡雨檐跑来。
黄义铖像是被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盯着那个人的身影,看着他跑到挡雨檐下,向手心呵着气,同两个便衣守卫说话。一层薄薄的雾气将那人的身影覆盖,黄义铖才惊觉自己靠得太近,呼吸喷在冰冷的玻璃上,急忙抬手擦亮玻璃,动作幅度过大,另一手端着的可可飞溅出来,在衬衫上留下脏污的印痕。
黄义铖扶着窗户玻璃的手微微颤抖。李兆赫穿着繁复的衣服,连帽衫的帽子翻在外套外面,胸口垂着好几根带子,像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他能流畅地呵气再搓手,伤口应该没有大碍;而他说话时特有的侧头,更显得他清纯可爱。
手里的杯子即将倾斜,黄义铖随手放下杯子,双手按着玻璃,如痴如醉地盯着那个身影。见到他的欣喜是预想中的千百倍,一种近似感激的心情灼烧,他想仔细看看李兆赫,看他的神态,看他的伤口,对他解释,至少听听他的声音。
黄义铖将窗户打开一点,一阵冰冷的雨点扑在他的脸上,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稍微清晰。
“我是李兆赫。黄义铖的朋友,我来看他。”
两个便衣守卫的声音里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嘲讽和兴致上头的盘问。“什么朋友,你干什么的?”
李兆赫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就是朋友啊,还能是什么朋友?我现在在digital做游戏设计,现在主要负责道具设计。”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被李兆赫的回答打乱了阵脚。这种职业显然不在他们的意料当中。
“游戏设计?你设计什么游戏?”
李兆赫像是完全没听懂对方的恶意,认真回答:“现在还在开发阶段。暂时属于商业机密,不能说。”
“噢……”那两个便衣守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和黄义铖就是因为做游戏认识的?”
李兆赫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游戏?黄义铖好像不玩游戏吧。我一个朋友认识他,我去那个朋友的酒吧玩,就这么认识了。你们还要问什么?”
不怪李兆赫开始烦躁,那两个人的声音和问话方式有着无形的威压,仿佛每一个问题都通往不可知的雷区。然而他们的问题还没有结束,绕着弯子,渐渐靠近问题的核心。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需要天天找他吗?”
“啊?不用啊。”
“不是天天找他,那你这次怎么非要找到他不可?有什么事呢?”
黄义铖知道李兆赫不擅长撒谎,遇到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不会编造一个答案,而是像蛤蜊一样紧闭着嘴。但他万万没想到李兆赫竟然这么直率,声音诚恳清朗,穿破雨雾,无法回避,无法误解地说:“听说他最近有一些事,被监察暂时软禁在家里,所以我打算来看看他。”
片刻的沉默后,两个守卫嗤笑出声。
“兄弟,你这份心意,黄义铖听见了肯定很感动。问题现在不是会客的时候,你懂吧?等他都交代清楚了,你们想怎么会面,就怎么会面。现在就忍两天,请回吧。”
“不能说几句话吗?”
“你要说什么?”
黄义铖太清楚李兆赫的个性了,他果然什么都没说,瞪着眼睛望着守卫,如果是别人这个神情,守卫一定当场安排监控室,然而李兆赫露出反抗的神态,守卫只是笑嘻嘻的。他的拒绝太纯真了,像是双手握着糖果藏到背后的小孩。
“回家。”守卫说。
李兆赫不甘心地朝黄义铖的窗口望去,瞬间愣住。他一定是看到了窗户的缝隙,看到玻璃上倒影的人影,知道黄义铖就站在窗户后看着他。
尽管黄义铖知道隔着这么远,又有窗户和雨水的阻拦,李兆赫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仍然微笑着轻轻摆手。李兆赫迟疑片刻,也举起手,朝他挥了挥。
那两人注意到李兆赫的神情,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嗤笑一声:“这下好,看也看到了,没什么别的事儿,就快走吧。”
李兆赫犹豫不决,东张西望,抬手做了几个手势又放下。黄义铖不愿意看他这么挫败,但是他,不能隔着窗户和来访者随意交谈。关于他的会面,必须在全程监控,并且配备书记员的房间里进行。
“回去吧。”黄义铖提高了声音,“兆赫,快回家。”
李兆赫仿佛通了电一样亮起来,冲向窗口,两个守卫急忙拦住他。李兆赫无法靠近窗口,只能朝窗户大喊:“你没事吧?他们打你了吗?”
“我没事。”黄义铖在守卫的笑声中说,“你快回家。”
“你什么时候能出来?”李兆赫还是不死心,“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
“有什么事可以先告诉我。”守卫说。
李兆赫缓缓转向守卫,脸上浮现熟悉的倔强神情。黄义铖心知要糟,但他没有办法阻止。李兆赫慢慢地说:“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你们一直问我,为什么找他,和他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就不能找他了吗,没有事求他,就不能见他了吗?我以后也会来,今天就把这个问题一起回答了吧。我和他是什么事都没有,也要天天说几句话的关系。我来找他,就是为了和他说话。可以吗?”
从守卫的动作里,黄义铖读出了迷惑,他们大概不敢相信李兆赫在暗示的事,或者压根不能理解李兆赫在说什么。近乎痛楚的情愫啮咬着黄义铖的胸口。不是亲身体会,无法想象这种痛楚是如何鲜活,甚至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痛楚。
是爱,在这痛楚出现的一刻,黄义铖就确凿无疑地叫出了它的名字,和童话、情诗、传说中歌颂的完全一样,这就是雨后彩虹一般,以痛苦形态出现的爱情。
“兄弟。”守卫还在劝说,“赶紧回去。要不我就叫人了。咱们找个房间好好唠唠,你是有啥事,非要过来天天说?”
“我挺好的。”黄义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挺好的,你回去吧,等我方便了,第一个就联系你。”
声音从上往下,似乎没有从下往上传播着响亮。李兆赫像是没听到,黄义铖只好又提高声音说了一遍,这次他简明扼要地要求李兆赫赶快回去,否则就叫保安过来把他轰走。李兆赫看上去又委屈,又愤怒,甩开众人,拉开车门,调头走了。黄义铖目送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小区门口,慢慢抬手捂住脸,按了按内眼角,抬起头,让酸痛的眼睛注视着窗帘。
他就知道李兆赫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么多天,大家都避免接到他的电话,更不会有人和他联系。在询问时,他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从来没有主动响起,偶尔亮起屏幕,不过是推销信息,垃圾广告,物流推送。没有一个人试图联系他。
除了他的小李,从雨中出现,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什么话语都比不上一个身影。怎么赌咒发誓都不如此刻的询问。他不会这么要求别人,也不会这么期待别人。然而上苍终于回应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希冀,在模糊的边界线折射出两点不同的高光。
“他是你什么人?”
在接下来的四天询问里,黄义铖每次都用同一个答案回答:“我和他只是认识。可以说是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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