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安排让李兆赫眨起了眼睛。红酒没有刚煮出来那么热了,黄义铖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脑子和身体一同热起来。他需要一点冲动,像临门一脚,让他吐出滞涩在胸口多年的症结。
“你不好奇赵德阳吗?”
来了。
“好奇啊。”李兆赫坦然回答,“你会讲给我听吗?”
“会。”黄义铖一口答应,“但是,我们要换一个地方。”
李兆赫一惊,还以为他在说什么隐晦的话,然而黄义铖只是拎起酒,将谈话地点从餐桌变更到沙发。
确实,餐椅再怎么舒适,也比不上沙发舒适。李兆赫像平时盘膝打游戏一样,将腿蜷到沙发上,双手笼着红酒。黄义铖坐在他身边,将红酒倒进热酒专用的壶,确保酒一直有着沁人心脾的高温。
恍惚间,李兆赫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神父,不断地倾听各种人的告解;但他心里清楚,大哥和黄义铖的痛苦不会是同一回事。大哥向他和盘托出的是多年的深重创伤,而黄义铖再三准备,可能给他看的只是一粒种子。埋藏在多年的时光里,在不同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他是赵锦程的哥哥。”黄义铖这样对他开头。
“我是很后来才知道他。他比我大了十多岁,我上高中,他已经工作了,在鱼市上班。你知道吧。打鱼人三四点钟去赶海,将新鲜打捞的水产分类,送到市场去卖;大概八点钟收摊,挣得是辛苦钱。赵德阳当时就在鱼市,不赶海,他只负责卖鱼。”
李兆赫试图想象赵德阳卖鱼的样子,但他想不出来。在他印象里,卖鱼人全都是一个样子,穿着深色衣服,高筒皮靴,脸色黝黑,双手粗糙。而赵德阳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
黄义铖沉默了一会儿,又啜饮了一些红酒,才说:“他弟弟死了,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那个憨头犟脑的人栩栩如生地浮现在十几年前的盛夏里。蝉鸣无休无止,赵德阳穿着蓝布衣服,在校长门口不断打转,愣头愣脑,和他的目光数次相接。
“出事当时,他不找我,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他找的是校长。当时快高考了,我家也主要长辈出面,没让我直接参与,我后来才知道解决方式。学校把这件事定性为学生压力太大,学校疏导不到位导致的悲剧。人道主义赔偿他几十万,他拿了钱,不许再闹事,比如上|访,或者找校长。一般都是这么处理的。我还以为这件事就此完结,没想到我本科快毕业,回白溪去看爷爷,就遇到了他。”
在山路上,他被赵德阳拦住。拿了赔偿款的赵德阳不再是以前的卖鱼强了。衣服整洁,人也白净,但他并没因此变得好看。相反,赤日炎炎,黄义铖硬是吓得倒退了一步。面前站着的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魔。
“不知道谁和他说了什么。他开始觉得,是我杀了他弟弟,不是精神意义上的泛指,是动手捅刀子那种杀。他当年拿钱,完全是被学校蒙骗了,糊里糊涂在文件上签了字,所以不能伸冤。一看文件上的签字,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待。我不是为自己开脱,我当时就是太小了,比你现在还小,让我怎么跟一个三十多岁的成年人解释。所以我跑了。狂奔。这大概就是他一直说我躲着他的原因。”
李兆赫默默点头。红酒随着他的动作颤抖。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黄义铖紧靠着他。
“除了爷爷,我家没人在白溪,都搬走了。后来我也回了几次白溪,想劝爷爷也搬走。但是爷爷不愿意走,那是他的出生地,是他的家。我劝不动他。”
那栋风雨飘摇的自建房,已经成了老宅,房子上爬满爬山虎,一楼潮得不能住人,打了半地下室。一到晚上,餐厅的灯就昏黄的亮起。每每从晚自习回来,那盏灯都让他感到安心。
“听邻居说,赵德阳也去找过爷爷,只有一次,后来再也没去。他不知道我们的事,但爷爷知道。我当时小啊,喜欢一个人,恨不得把他写到我家的族谱里。我不知道爷爷怎么和赵德阳说的,但他确实没有再去。现在看,大概他找过爷爷,就离开白溪。一直到Rudy联系上他。”
在询问室,他和Rudy短暂地见过一面。按理来讲这是不被允许的。但他是黄义铖,总是有办法。询问室的灯光非常差,任何人进了询问室,都会拥有一张死刑犯的脸。灯光将Rudy压得憔悴干瘪,他抬起无神的脸,告诉黄义铖,是他找到了赵德阳。
理由非常有趣:他想让黄义铖直面过去,走出抑郁,打开心结。他不知道赵德阳的仇恨,以为他们只是有些小矛盾。他觉得黄义铖总是逃避爱情,所以他想设计一个场景,让他逃无可逃。
红酒在壶里细微地翻转着,橘子的丝绦在酒里起伏。李兆赫让黄义铖紧紧靠着他脖颈,伸长手将红酒放在一边,把带着酒水余热的手搭在黄义铖的手上。黄义铖在他肩头低沉地呼吸着。拔出种子的阻碍有些超乎想象。因为时间厚厚地压在往事上,只留下一些破碎的根须。
“你带赵锦程去见过爷爷啦?”
黄义铖急忙辩白:“我们当时是同学,带同学回家玩很常见。我可没有再带别人去过。这么多年,我只带过你们两个。你可千万信我,要是不信,你问爷爷。爷爷不会在这种事上掩护我的。”
☆、种子
急切辩白的黄义铖实在很可爱,李兆赫还没见过这位老人,就已经很喜欢他。黄义铖又为自己倒上红酒,给他讲起爷爷爱吃的梨。
与其说爱吃,不如说是一种仪式。爷爷的老战友回乡隐居,包了果园,到了季节就给以前的朋友们寄水果。每年秋季都会送一箱秋月梨。爷爷很珍惜老战友种的梨,连带黄义铖也对它有了特别的情愫。
“说起来,周围的人都挺有看人的眼光。”黄义铖深思地说,“我带赵锦程回去那几次,爷爷没有一次用秋月梨来招待赵锦程。”
“秋月梨?”
他只是随口一问,黄义铖却罕见地赧然了。李兆赫狐疑地看他一眼,自行百度。当第一张图片跳出来,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说:“这就是秋月梨?”
黄义铖含糊地嗯了一声。
确定关系那天,黄义铖送他回家,在小区门口停车,突然递给他一个巨型大梨。他糊里糊涂接过去,还在内心吐槽了一番。
那个梨吃着确实不错,冰凉清甜,只是作为礼物的话,还是有些奇怪。现在看来,它的意义远比“多吃水果”要深远。李兆赫忍不住逗他:“是你单独给我的,还是你爷爷要给我的?”
“是我。”黄义铖闷闷地回答,“但是爷爷一定会喜欢你的。”
李兆赫若有所思地点头,脸颊擦在黄义铖的头发上。黄义铖抬头看着他,说:“小同志,你又在想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什么都没想。”李兆赫诚实地回答。
他确实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外面的雪珠出神,如果是他很久以前来画下雪,只会下载一个雪花笔刷疯狂涂抹;现在他会巧妙运用蒙版和复制粘贴。理解是运用的基础。他现在不会拘泥这些细小的变化,而是看着更大的视图。
鼻子上一紧,他低头一看,黄义铖用指节夹着他的鼻子,轻轻拧了两下。
“你可真镇定。”听不出黄义铖是夸奖,还是埋怨,“你怎么一点意见都没有?”
李兆赫暧昧地歪头笑了笑。他还能怎么评价赵德阳?难道是羡慕?易地而处,他的大哥会为了柯希难过,但是未必会为了他杀人。
黄义铖松开他的鼻子,说:“我要跟你说赵锦程了。你做好准备了吗?”
李兆赫笑一笑:“好啊,不过我要提前告诉你,你让我坦白,我可没什么好说。我的唯一一个前女友就是龚宝甜,而且我们聚少离多,她在英国,我在美国。满打满算,也就半年?”
“你的事我都知道。”黄义铖笃定地说。
又是这种自满回应。真不知道他在背后调查了多少事情。
黄义铖换个姿势倒在他腿上。从这个角度,抬起眼睛能看到李兆赫端正的脸,平视的话,正好看着窗外的雪珠。
他虽然在白溪一中高考,但他不是白溪本地中考,而是从省城慕名转学过去。虽说省城的高中教育质量更好,但是省高的教育风格以放养为主,而白溪一中以管理严格知名。
十六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叔叔担心省城高中的老师管不了他,又不敢得罪他,以至做出表面一套内里一套的事,不顾周围人的劝阻,硬是给他转了学。
“本来是要去找校长的。但校长不在,是年级主任接待了他。”黄义铖如是说。
李兆赫连帽衫的一根带子垂下来,他捏在手里拉扯把玩。
年级主任亲自把他送到高二三班。他们下楼到高二的楼梯口,一个人从一楼上来。
“那就是赵锦程。”
那人有着涤纶校服也掩饰不住的英俊,至少记忆里如此。他走得太早,没来得及拍毕业合影。又没有人会给他照片。于是,在黄义铖的脑海里,只留下不断褪色的骄傲眼神。
“赵锦程。”年级主任这么叫他,“都上课了,怎么才回来?”
赵锦程嘴唇动一动,说:“我哥叫我。”
“你哥叫你,你也不能去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他,你学习好啊?”
赵锦程不出声,但并不服气。年级主任挥手,叫他赶紧回去。赵锦程在前面走,年级主任在后面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黄义铖说话,问他的成绩,问他以前的高中。
赵锦程回了一次头,打量了一眼大城市来的转学生,随即加快脚步,拐进了高二三班。年级主任随即进了高二三班,对大家说:“介绍个转学生啊,你们要好好相处。”
黄义铖望着唯一的空位。
他的同桌从向后倒在椅子上的坐姿改为直起腰。
听到这里,李兆赫评价:“老套。”
黄义铖轻轻一拉他的帽绳,辩解:“那我有什么办法?就是这么套路。”
“按照套路,你们一开始应该是关系不好。”李兆赫公平公正地猜测,“然后因为一件小事,打开心结,关系突飞猛进。又因为一件小事,你在他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种子越来越大,你们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你跟这儿编小说呢?”黄义铖听不下去了,“什么仇恨的种子,真能扯,我没仇恨过他。”
“那他总恨过你吧?”
黄义铖不说话了。
岂止是恨,因为从没爱过,所以撕破脸便毫无禁忌。他甚至想,赵德阳的杀意,或许全部来自赵锦程。
在黄义铖放下书包的同时,赵锦程非常明显地向外拉了拉椅子,表示出排斥的态度。黄义铖拉开椅子坐下,斜眼看着赵锦程桌上的课本。赵锦程注意到他的视线,把课本拿开,想一想又把课本合上,塞进桌洞,满满都是拒绝交流。
黄义铖无语,从书包里取出笔袋、笔记本,顺便看了一眼书包里的课本和练习册,犹豫片刻,只拿出课本放在桌上。练习册隶属于省城高中,和这里发的完全不同。
“我叫黄义铖。”
他主动向赵锦程做自我介绍,赵锦程锋利地看他一眼,哼了一声,改为左手托着脸,留给他一个坚定的后脑勺。
黄义铖讨了个没趣,也开始生气,一转脸,看向相反的方向。谁都不理谁还不简单。前桌两个女生一直在嘀嘀咕咕,此刻,其中一个转过身来,说:“同学,你是没有课本吗?那你可以先看我的。”
世上还是好人多。黄义铖感激地接过课本,说了声谢谢,眼角一扫,赵锦程雷打不动地维持着左手托腮的姿势。前桌女生也看了他一眼,好像对他的不礼貌毫不意外,朝黄义铖笑一笑,转回身。
第二堂课,数学老师捧着一摞卷子,叫第一排的两个人发下去。那人走到赵锦程桌子前,把他的卷子放在桌上。赵锦程扫了一眼,没来得及收起卷子,黄义铖眼尖,从他手臂的缝隙里一眼看到97。
150满分的卷子,赵锦程打97。他嘿地一声笑出来。
赵锦程气恼地涨红了脸,把卷子揉成一团。
“他成绩不好。一直都不好。”黄义铖为赵锦程的成绩做了总结,“我后来给他补过课,但是带不动。他基础太差了。白溪一中只在高一分班,只要分班考试考得好,就能进好班级。他到高二基本不学习了,他哥叫他,他就回家。学校老师都知道他的情况,没人管。谁都不觉得他能出成绩,也不觉得在他身上能榨出什么油。”
李兆赫静默片刻,说:“你们坐在一起,那关系应该很快就好了。”
“并不。”黄义铖摇头,“我们好像是上了高三,关系才好一点。而且契机……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是他管我借钱。”
如果他那天没有晚走,或许事情会有变化。但是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只是早晚发生的区别。
他不记得那天是什么事,总之是一件无聊小事,让他在校园里不得不耽搁半个小时。他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去后山。所谓的后山是一片无人问津的假山,大约跟学校的硬性绿化指标有关。弄得挺漂亮,但是没人去逛,至少他去后山那几次,除了赵锦程,没有遇到任何同学。
在假山的花丛下,他看到赵锦程,身子缩得小小地蹲成一团。黄义铖有些意外,还以为他放学就走了,没想到竟然在学校里,而且是后山。黄义铖走过去和他一同蹲下。赵锦程扫了他一眼,没说话,也没躲开。
黄义铖低头看着地面,赵锦程并没有大发童心看蚂蚁。相反,地上有零散的、尚未被风吹散的烟灰。
“你干什么呢?”
“滚。”赵锦程简短地回答。
他一张嘴,黄义铖完全可以确定他刚才在偷偷抽烟。高中的小男生还能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学着周围的大人。
“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黄义铖说,“咱们俩是同桌,我保证不告诉老师。”
赵锦程扫他一眼:“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能借我五千块钱?”
听到这里,李兆赫一扬眉,评价:“真不少。那可是学生时代的五千块钱。”
黄义铖长长叹了口气。是啊,真不少,那可是学生时代的五千块钱。
当时他对钱完全没有概念,钱就是ATM屏幕上显示的数字。花完了还会出现。只有他自己开始工作了,才发现花钱真容易,而赚钱是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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