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登时面若桃花,口不对心:“不朝夕相对,宁姑娘凭何要为家主洗手做羹汤?再好的朋友,也没有年年月月为对方做厨娘的。”
“本家主是为了一碗汤就能出卖自己身体灵魂的?”
“……”万一呢。
心头梗得慌,待怜舟端着热腾腾的鲜虾粥过来,昼景气得喝了两碗才好。
水上漂泊两日,下了船,云苏城,到了。
鱼米之乡,古往今来孕育了无数才子佳人,风吹杨柳岸,昼景虚虚搀扶着少女迈进云苏城最大的酒楼,两人甫一登门,喧嚣热闹的人声如冷水浇在火把,发出嘶嘶声响,时光定格,一瞬被拉长。
美貌动人心,昼家主不远千里携妻回江南拜祭岳父岳母,消息不知从谁口里传出来,传得越来越广。
人人都想见一见这位名声极大的九州第一美男子,前来拜见的权贵、书生,如流水不停歇。
昼景可没那么多功夫和闲情雅致与人虚以委蛇,挥挥手,斥退闲杂人等,用过中饭,随怜舟回鱼水镇的家。
“这就是鱼水镇?”
车帘被掀开,昼景从马车下来,看着不远处小桥流水,绿瓦屋檐,眼里透着好奇,分明第一次来,却像在梦里见过一样。
“嗯……”近乡情怯,怜舟心绪恍惚:“这就是我的家。”
“我是第一个被舟舟领回家的么?”
少女迈开步子,率先走上拱桥:“是啊……”
本来这辈子都不打算成婚的,更别说与人谈情说爱,哪知世事弄人,不仅假成婚,还把人带回家。
若一切是真非家,爹娘定是很欣慰罢。欣慰他们爱的女儿,嫁给世间尊重貌美的男子。
昼景抬腿跟上她:“舟舟的家在哪儿呢,还有多远?”
两人舍弃马车,悠闲自在地走在石桥,岸边绿水横波,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叫,还有鸳鸯浮在水面。
清新小镇,与世无争,哪怕有过往行人为色所迷,也不敢多看,隐约觉得走在前面秀美挽着妇人发髻的夫人像极了印象里模糊的身影,都碍于昼景在侧,不敢上前相认。
平民对权贵的敬畏之心,很多时候是刻在骨子里的。
“过了这座桥你第一眼看到的屋瓦庭院,就是我家了。”昼景不说先前那句还好,说了,怜舟总觉得别别扭扭的,初次领异性回到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再者阿景如今与她结交,还是她正儿八经的闺中密友。
她有意出言缓解紧张情绪,道:“我离家许久,也不知养在院里的荷花是死是活。”
昼景莞尔:“没关系,大不了咱们再重新种。”
“嗯……我觉得也是。”怜舟倏地就不紧张了。她是以真心结交阿景,又非以权势金钱,捋了捋耳边碎发:“到家少不得要劳烦阿景帮忙收拾。”
“举手之劳……”
拱桥走到尽头,又行了几十步,白墙青瓦,门前种着一棵梨树,昼景遗憾没赶在梨花盛开的时候来,低叹:“梨花开了,肯定很美。”
怜舟暗道他会哄人,拿出主人家殷勤待客的姿态,门锁打开:“快进来罢……”
第26章 隐秘欢喜
破旧的小院,蒙了灰尘的秋千架,门前大水缸里养着荷花,荷花将开未开,叶子碧绿,生机勃勃。长长的竹杆斜靠墙角,以昼景的眼力来看应是用来晾衣服的。
「吱呀」,房间的门被推开,怜舟扭头招呼她:“进来喝杯水。”
茶自然是没有的,即便有,也不见得会讨客人喜欢。她自去烧水,随行的仆从侍卫们可算长了见识——想不到他们主母家里这么穷啊!
“还愣着做什么?”昼景下颌微抬:“动起来,该收拾收拾,还用本家主教你们?”
她发了话,本就不大的小院顿时显得越发逼仄。
昼景进门,手指抹在长桌,沾了薄薄的一层灰,婢女忙着擦干净。
久闭无人的小院忽然涌进许多人,这么大的动静瞒不过街坊邻舍。很快,一身布衣木钗的年轻妇人探头探脑走进院来:“怜舟?怜舟是你回来了吗?”
怜舟生好火,炉子里烧着清水,闻声从小厨房走出,见了来人,微微一愣:“丽瑰姐?”
名唤「丽瑰」的少妇见了她身上穿的绫罗绸缎根本不敢认,不确定地倒退一步:“我、我应该是认错人了。”
她作势要走,被怜舟喊住:“丽瑰姐,你这是……嫁人了?”
袁丽瑰步子停下,转身不可思议道:“怜舟?真的是你!你——”
“怎么了舟舟,谁来了?”
看到从屋里走出来的漂亮男人,袁丽瑰心神一滞,看直了眼:“舟舟,这是……”
怜舟对走出来的年轻家主对视一眼,轻捋发丝:“这是我家夫君。”
“夫君?!你、你也嫁人了?”
她喃喃自语,余光瞥向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锦衣玉带,身姿秀美挺拔,和怜舟并肩而立,像一对玉人。
?是了,瞧我这眼睛,我早该看到你挽着妇人髻,想不到当初最抗拒成婚的你,现在也有了归属……”
昼景一脸茫然,怜舟低声道:“这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喊她丽瑰姐,我离开家时她还未出嫁,再回来却已作他人妇。”
再多的话不方便在此时说,她落落大方:“丽瑰姐,我刚回来,等安顿好再邀请你来家中做客,我有好多话和你说。”
“是,你说得不错,你刚回来肯定有事忙,我先家去了,怜舟,我也有好多话和你说。我改天再来。”
走之前她多看了阶上美男子两眼,昼景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人走远了,她挠挠下巴折身进屋,“你说的那个丽瑰姐怎么看起来奇奇怪怪的?”
“别这样说……”
舟舟坐在擦拭干净的圆凳,缓了缓才道:“丽瑰姐很可怜的。她以前很开朗爱笑,比我爱笑多了。我们八岁在一起玩,她个子窜得比同龄人快,有她在谁也不敢欺负我。
后来……
袁老爹贪赌败光家底,袁家一落千丈。生活不景气,火气也大。
男人打女人,女人打孩子,隔三差五能听到丽瑰姐被她爹娘谩骂,说她是赔钱货,各种难听的话……”
她眉头拧着:“爹和娘想了许多法子劝说袁老爹,无济于事。过了没半年,丽瑰姐变得畏畏缩缩,再没有以前的爽利。”
说到这段往事,她苦恼垂眸:“也不知丽瑰姐嫁人后情况有没有好转。我看到她就会想起以前的她,每每想起,心里常酸酸涩涩。”
“所以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昼景不愿见她闷闷不乐,“别皱眉了,你想帮她尽管帮,袁家爹娘如果不做人,有我在,你随便闹,闹翻天都成。”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连发生什么都不知,贸然——”
“这还不简单?”昼景打断她,“秋月,查清楚袁姑娘现状,晚饭前来禀。”
“是,家主。”
她浅笑:“你看,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
对上她得意神情,怜舟语塞,稍顷笑颜绽开,轻嗔道:“你呀……”
她笑起来映着对浅梨涡,昼景忽然想起一事,往袖袋摸出绣
着银纹的崭新小荷包:“送你……”
“送我?”荷包针脚细密用料讲究,触感丝滑舒适,怜舟讶然:“怎么就想起送我这了?”
“心血来潮罢了。”担心她不懂其中真意,某位家主以拳抵唇清了清喉咙:“别看它小,里面有夹层非常干净。你以后做了蜜桃干可以……”
“蜜桃干?”
“啊,没有。”意识到一不小心说漏嘴,她眼睛往上瞟,看着房梁发呆。
话说到这份上,怜舟哪还有不明白的——行罢,她又被当做厨娘来使唤了。
“除了蜜桃干呢?”
“哦,还要糖青梅、糖橘饼、糖桂花、糖玫瑰花、糖樱桃、九制陈皮。”
空气一静,两人面面相觑。
心里想的小甜食轻而易举被勾出来,昼景恼羞成怒:“你套我话做什么?我就是说说罢了,没想着吃。”
“哦,没想着吃。”怜舟沉默一会,问:“这么多糖,不怕腻吗?”
“不怕,最近就想……”她猛地打住,侍婢纷纷掩嘴笑。
怜舟姑娘笑吟吟看着她。
昼景舔了舔唇瓣:“舟舟,水是不是烧开了?我渴了……”
怜舟也仅仅是心血来潮想逗逗她,糖糖世家主,没想到这么贪吃。逗过之后她愉悦地扬起唇角,沿着昼家主搭好的台阶从容走下:“快开了,我去看看。”
“快去……”
少女翩然离开,坐在座位的某人凤眸微挑,侍婢顿时眼观鼻鼻观心,皆止了笑。
一刻钟后,喝过一杯温水,看着里里外外被打扫干净的小院,小院内站成一排排的侍卫,昼景二话不说开始赶人,堪称用完就丢的典范。
随行而来的人眼神幽怨地看着家主,天晓得为了这次出行他们打败了多少竞争者,就这么被轰走,好不甘心。
“快走快走,磨磨唧唧,看得眼睛疼。”
侍从们哭唧唧走开,眼前重归清净。
秋月忙着打探消息,平安腰间悬刀翻身上了屋顶做与世无争的咸鱼。
屋内,春花默不作声替家主揉肩,昼景从干瘪的小荷包摸出最后一粒蜜饯,嘴里甜甜的,心里也甜甜的。
她满身惬意,怜舟看得失了神,不由自主柔和了眉眼,心想:若阿景是女孩子,一定会是世上最可爱的存在罢。
“怎么了,看我看得眼都不眨。”舌尖勾着蜜饯酸甜,昼景倾身调笑:“舟舟,你可不要爱上我哦,会很惨的。”
惨不惨的少女不知道,这样直白暧・昧的话被旁人听了去,她丢给某人一眼白眼,决然坚定:“绝无可能……”
春花在那听得眉开眼笑:哎呀,家主又在和宁姑娘打情骂俏了!
阳光充足,大槐树下,老妇人接过女子递来的碎银,用牙咬了咬,笑得更灿烂:“姑娘想问什么?”
“袁丽瑰……”
“老袁家的闺女呀。这说来就话长了。”
秋月抱臂在怀:“老人家,我有的是时间,你知道什么不妨都说给我听。”
“袁家那闺女,前段时间刚嫁了人,嫁的是镇上年轻有为的屠夫,名屠八。他家就住在东边三道胡同……”
东边三道胡同,最大的那座房子,屠八收摊回家,进了家门看到坐在院子发呆的女人,喊了声没人应。
“想什么呢?”
声音惊得女人回过神,看到从外面回来的男人,袁丽瑰脸色微白,颤巍巍上前替他卸下担子:“回来了呀,吃饭没?”
“没呢……”
袁丽瑰年十九,长得算十里八乡很漂亮的女人,不然屠八也不会舍得花三十两银子把人聘回来,说是聘,说白了就是买。袁老爹视财如命,死抠门,少出一文钱都不行。
屠八起先看中的是宁家孤女,娇滴滴的美人远远见了道窈窕背影他就害了相思。
镇子有眼光有野心的男儿都想娶宁姑娘为妻,然而宁姑娘戒备心强,加之姓宋的女人多年护着,愣是没人提前摘得这朵娇花。
莫说摘了,宁姑娘见了他们仿佛见了鬼,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当作贼来防。
等他实在受不住心火拿重金去找媒人,谁晓得那朵娇花忽然就飞走了。夜里燥・得慌,没法子他退而求其次娶了镇子第二好看的袁姑娘。
新婚头几天,销・魂入骨,他确实有心好好过日子。尝过了神仙般的滋味,回过味来,没几天又生出不满。
娶回家的媳妇木木的,说两句话就瑟瑟缩缩。床・上哭哭啼啼别有一番妙处,下了床还动不动偷偷抹泪,这就惹人厌烦了。
他走神的功夫,袁丽瑰心里惴惴的,看着男人精瘦的身躯、晒得黝黑的肤色,也陷入回忆。
屠八向爹爹提亲的那天,她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看他,虽说是做杀猪营生,屠八除了黑点,在镇子算是好看的,放下剔骨刀,说是读书人都有人信。
屠八也的确读过几本书,识字比她多。嫁给他的当天,袁丽瑰是期待的、感激的,期待能拥有全新生活,感激屠八将她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
可当晚她哭哑了嗓子都没换来这人半分怜惜,反而变本加厉,那时她就懂了,屠八并不爱她,只是年纪到了想女人了。
梦还未开始就破碎。
嫁给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她的心始终落不到实处。嫁给一个喜怒无常精力旺盛的男人,她更消受不起。
风吹过裙角,回过神来对上屠八若有所思的眼,她惊魂未定:“吃饭了吗?没吃的话我给你——”
手腕被拉住。
“不急,过会再吃。”
床板咯吱响。
她隐忍地看着头顶结实的梁木,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溢出。
男人刺激的汗味和沾在身上难闻的腥肉味充斥在鼻尖,带来的唯有难以忍受的粗暴蛮横。
许是太难受了,她思绪混乱,想到衣锦还乡的怜舟。
怜舟从小和她一起玩,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她又想起半个时辰前站在台阶俊秀如玉的贵公子。
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男人,比女子还漂亮,眼睛明亮如星,腰细腿长,身段也过分好。唇红齿白,看起来斯文优雅,清直正派,不知是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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