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知不知第多少次叹气了。
后悔和她们走
一路。
早知要面临如此孤单寂寞的局面,不如早半日动身,亦或等家中护卫来接。
郑苑年纪小,单纯的厉害,看着景哥哥和阿嫂的背影,唇边的笑一直没停下来。
崔知暗道她傻,被人秀了恩爱都不晓得。
多少人想着做昼家主的女人,如今人到了眼皮子底下,能看不能吃,还要忍受他抱着正妻嘘寒问暖。崔知心里痛苦地呐喊一声,面上添了愁容。
昼景此时惬意地和怜舟小声咬耳朵,时不时把人逗笑。
怜舟性子矜持,碍于周围都是同窗好友,偶尔郑苑还会含笑看来,软声道:“好好骑马,别再凑过来了。”
“我有好好骑马啊。”咽下后面那句「没有乱动」,心想:失算了,应该独自带舟舟回浔阳的。
行了一段路,打瞌睡来了枕头。人海茫茫,她眼尖地在前方不远处的茶寮看到一身青衣的宋霁,朗声喊道:“宋姑姑!”
闻声,宋霁转身回眸,看到马背上的两人,憔悴的脸上布满喜色。
“真的是宋姑姑?可她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回城路上遇见熟人,怜舟和沈端讲明之后再赶回书院,必不误了进学日子。
她主动请求脱队,不仅崔知松了口气,躲在马车里的李十七也松了口气。
沈端嗓音细辨有一分暧昧的沙哑,温声嘱咐了两句,一行人分成两队。宋染和郑苑打过招呼驾马先行一步,后面的崔知看了昼景两眼,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没了周围那许多的耳目,昼景心情上佳,先下了马,之后抱着怜舟落地,举止无一不透着亲昵欢喜,弄得少女起了羞意。
原本担忧她们的宋霁见状放下了心头挂虑。
细算起来,当初两人能结为夫妻还有她暗中布下的手笔。
借着「牵魂索」试探九州第一绝色是否为狐妖,打着为故人之女寻觅好夫君的好意将怜舟的名帖和人物画像混进「逐光盟」,一层层送上去,送到昼景眼前。
布置是成了,姻缘也成了,唯一可惜的是以她鉴妖师的眼力来看,看不出昼景是妖。
她寻找狐妖已有些年头,再找不到……
她神色黯然,周身散发着一股颓靡气质。
怜舟很少见她如此,忧心道:“宋姑姑,你怎么在这?出了棘手的事么,我和阿景能为你做什么?”
三人在茶寮坐下,宋霁待她素来亲厚,想想没甚好隐瞒的,倒是为小辈担心自己感到惭愧,她缓声道:“听人说在此地看到狐妖出没,想来试试运气。”
如今九州大陆妖族很少现世,更多藏匿在隐秘的深林、幽谷,不与人来往。
宋霁离了浔阳去过不少地方,每次抱着希望兴冲冲赶去,不是传闻有误,就是一场闹剧。真的狐妖没见到半个影子。
狐妖?怜舟惊讶地回不过神,要说狐妖,阿景不就是么?她抿了唇,没吱声。这样的事还是得阿景愿意才行。
昼景捻了捻指尖,抬眸看她精神气衰弱不少,又看她胸前护着气息古朴的酒坛子,问道:“不知姑姑找狐妖有何事,是和此物有关吗?”
宋霁感叹她的敏锐,指腹留恋地抚在模样古怪的酒坛子:“不错……”
“冒昧说一句,看姑姑这样子,起码得有三月日日损耗心头血……”
她话没说完,宋霁警惕看她,顶级鉴妖师的双目完全开启,金芒暗暗流转,昼景大大方方任她看。
看了足有半盏茶时间,宋霁疲惫地阖上双眸:“我还是看不出你的底细,阿景,和姑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何身份?”
也是此时怜舟才晓得护她多年的宋姑姑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
她握着昼景的手,目光定格在漆黑色的酒坛子,少时的记忆详细翻开来,似乎很早以前她就见过这东西。每次抱着它,姑姑不是哭就是笑。
宋霁话音散在风中,良久,昼景笑了笑,轻声道:“我就是姑姑心心念念找的狐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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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狐妖
天地仿佛失去了一切声响,那一霎唯有风刮过。宋霁看着眼前艳色绝伦的年轻人,唇动了动,抱着酒坛子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用了极大定力找回喉咙里的声音,她张了张嘴,声音同样微弱:“你说、什么?”
昼景冲她笑:“姑姑,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先落脚再好生谈谈?”她看了眼被鉴妖师视若珍宝守护的酒坛子。
宋霁嘴唇发抖,却是移开视线看向柔弱无辜的少女,怜舟冲她弯了眉:“姑姑,还是先听阿景的罢。”
这无疑佐证了昼景没开玩笑,宋霁憔悴的面容绽放出奇异神采,苍白的唇多了分血色,手抱着酒坛不敢发抖,怔怔地坐在那。
怜舟为她夹菜,夹了多少,她吃了多少,眼神时不时看昼景两眼,生怕这看不出一丝妖气的狐妖跑了。又怕自己在做梦,偷偷咬了咬口腔内部的软肉。
疼的……
她眼里充斥喜色。
像个被满足的孩子,也像穷途末路遇到了救星。
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茶寮人来人往,不说昼景九州公认的好相貌,怜舟杵在那,高领的春衫遮挡了脖颈雪肤染就的点点桃花,在这春日盎然的景象里明媚娇柔。看一眼,便觉这春天更温柔了。
昼景被来来往往隐晦交织的视线看得烦躁,简单喝过一杯茶,纵马带着怜舟行了四五里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客栈住下。
再次被她抱着下了马,怜舟白嫩的耳朵尖窜着一抹红,小声嗔道:“都怪你……”
故意在她脖子留了印痕,害她还得时时刻刻记着藏着掖着。好在宋姑姑满心想的都是阿景是狐妖的事,要不然,保不齐会怎么打趣自己。
她心里存了恼,昼景赶忙去哄,声线低柔平稳:“快饶了我罢,还不晓得要帮姑姑什么忙呢。”
昼景乃狐妖之身,身份是最大的隐秘,玄天观的繁星观主见了都没看出半点端倪。主动帮宋霁,一则是她牵线搭桥将舟舟送到她身边,二则,也是看在舟舟的面子。
宋霁待舟舟如亲女,多年守着护着,于情于理哪怕是要上刀山下油锅,昼景都得去试一试。
她这话提醒了怜舟,怜舟爱慕她,凡事以她安危为重,顿时不再揪着那点子羞涩不放,不安地握住她的手。
“放心好了,我自有分寸。”
怜舟「嗯」了一声,却也怕姑姑真的要她上刀山下油锅。
多年寻索狐妖踪迹无果,没想过会有狐妖跑过来当着她面承认,更没想过昼景承认是妖,她却连一丝一毫的妖气都难以感知。
宋霁一颗心高高抛起,慢慢落下,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进了房门,她朝昼景行了大礼,怜舟被这甚重的一礼唬了一跳,忙拉着昼景还礼。
“怜舟,你就让我行了这一礼罢,否则姑姑没脸面开那口。”
一边是爹娘去后护她长大的姑姑,一边是这世上最亲厚的伴侣,怜舟眼里闪过挣扎,宋霁被她这副左右为难的情态逗笑:“姑姑只是求他帮忙,没想着要害他。”
“我、我当然晓得姑姑不会害阿景……”怜舟脸皮薄,忍羞出声:“还请姑姑直言,省去一些虚礼不正好提早解了姑姑愁烦?”
她这话说的有道理,况且长辈给小辈行大礼,于理不合。宋霁看了眼默不作声温柔含笑的家主,昼景柔声道:“姑姑,舟舟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姑姑于我们有恩,天大的事,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
“这事,要从十九年前说起。”宋霁怀念地看着手上漆黑的酒坛子:“那年,我学道有成,一个人下了山……”
“入世的路不好走,好在我很快遇见了怜舟的爹爹,那是个心存正直的好人,有些古板,但秉性温和,我们结为兄妹,比邻而居。
两个月后,她来到我身边。我第一次感知到她的存在,是在饮一坛桃花酒,她魂魄不全,灵智受损,却晓得钻进我的酒坛子赖着我,要我养她。”
谈到往事,宋霁目光柔和。
记忆重回十九年前桃花灼灼的那个春天。
酒香扑鼻,一身青衣的少女眉目生动,坐在石阶捧着酒坛子潇洒肆意地饮酒,酒水顺着下颌滑落,打湿了胸前衣襟,她满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睛,大笑:“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无需愁。”
嘴里念叨着不成文的诗句,一双清湛的眼睛,无甚醉意,反越发清明。
“哎?没酒了?”她遗憾地咂咂嘴,纠结道:“怎么能没酒了呢?这点可不够喝。”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摸了摸袖袋,掏出三枚铜板和一块碎银子,买酒的钱是够了,她开心地眉飞色舞。
一阵春风携着酒香而来,错眼的功夫,残魂钻进酒坛,宋霁怔在那,眼睛有一抹金色一闪而逝,确定没看错,她晃了晃酒坛:“喂,喂,你谁啊,出来!”
那残魂神志不清,浑浑噩噩,倒也能听懂人话,躲在酒坛里也不怕少女砸了酒坛逼她出来。
大抵是观察了多日看少女面软好欺负,她赖在那,理不直气也壮:“我没地方住,你这酒坛子不错,以后就是我的家了。”
“嚯……”宋霁气得不轻:“出来,快给我出来!”
坛子里的那道声音沉默半晌,换了哭唧唧的口吻,听起来甚是娇弱可怜:“你要赶我走吗?我找不到家了……”
平白被一缕残魂赖上,宋霁心眼好,脾气好,狠着心赶跑了那残魂四次,又被赖上四次,折腾到最后残魂狼狈黯淡地只剩下一抹极浅极浅的虚影,随便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吹散。
修道之人最注重缘分一说,她心里起了怜悯之意,再者口口声声被喊着「姐姐」,慢慢的,竟真把自个当成了姐姐。日常供着养着,好心的为便宜妹妹起了名字,唤作「宋酒」。
宋酒在酒坛子安了家,为了使她住得舒适,宋霁花了不少心思改造普普通通的酒坛,法阵铭文符箓咒语,身上的本事全都用了出去。有妹妹陪伴的那些年她过得很充实。
而有她细心养着,宋酒委实过了几年舒适日子。甚至在魂魄凝实那夜,显出了白狐的影,一人一狐玩得不亦乐乎。
她开心,宋酒也开心。为了要她继续开心,宋酒时不时显出狐影,宋霁当时年少,一心贪玩,发现问题的时候已经晚了。
某一日醒来,她喊宋酒,宋酒没了反应。
残魂陷入沉睡。
一步步地探查,一日日的供养,宋霁才晓得她受了多严重的伤。一缕残魂,比凄风寒夜里如豆的火还微弱。
“我救不了她。”宋霁怅然垂眸:“小酒出事后,我回了师门,几番查找下背着师父得了以魂养魂的法子,但那法子经不起消磨,收效甚微。
后来我从小酒这得知,她是狐妖,要靠同类的心魂精血才能修补她日渐衰弱的魂魄……”
她看着昼景:“这下,你晓得姑姑求你做何了罢。”
怜舟面色惨白。
心魂精血……
昼景晃了晃神,察觉到身边人指尖发凉,她故作轻松:“姑姑,你吓着舟舟了。心魂精血也不是要了人的命,她不懂,姑姑,你来为她讲解一番,省得她想左了。”
宋霁若有所思,懂她的好意,却不愿做那蒙蔽人的事,免得到头来怜舟怪她,伤了彼此的情分。
她沉声道:“以魂养魂,日日以心头血滋补残魂,每三月喂养一滴精血,此法,至少坚持十年。”她的小酒就有救了。
“十年?”
怜舟心口刺疼,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年?哪怕她不懂姑姑说的以魂养魂,可日日浇灌心头血,她想想就疼得想落泪。更遑论,损耗精血需要多久才能养回。
姑姑没想害阿景,可她开口就要阿景半条命……
她想要说“不”,可多年所受的恩惠使她可不了口。是姑姑护着她不让她受镇子地痞骚扰,也是姑姑将她从青楼救出,是以她欠下的恩情,要阿景来还么?
“姑姑……”她哀求道。
宋霁抿了唇,眼里闪过
一抹不忍,她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从不挟恩图报,但这次为了小酒,她直直跪下去:“怜舟,就当帮姑姑这回罢。”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若怜舟不肯,昼景哪会舍得花费十年精血,自损魂魄救一个陌生人?
怜舟身子微颤,舍不得阿景受苦,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姑姑与在意的人生离,她咬了唇,说不出一句话。
昼景见不惯两人一副遭了重击的模样,在她看来,舟舟欠下的恩她来报也正合适。再则,救人乃美事,何乐不为?世间狐妖少有,救一救同类也是义不容辞。
她双手将宋霁搀扶起:“姑姑开了口,哪能要姑姑失望?十年就十年,晚辈答应了。”
“你、你真的答应?”
“不敢诓骗姑姑。”
宋霁心口大石落下,抱着酒坛子落了泪。
“就今晚罢,救人刻不容缓,姑姑想好了知会晚辈一声就好,我先带舟舟回房了。”
怜舟难受地抱着她:“阿景……你为何、为何要答应啊。”
她舍不得伤半分的人竟要自伤十年,哪怕是宋姑姑,她也舍不得啊。
“莫要哭了……”昼景抱紧她,温声软语:“咱们欠了姑姑恩情,总要报的,你也不忍她日益憔悴的,对不对?”
“不、不……那、那不一样……”怜舟摇头,俏脸挂了满面泪痕:“我不忍她忧心挂虑,难道就舍得你强出头自苦?”
昼景知道在此事上最难受的是她,宋霁可以为了妹妹抛下脸面跪地恳求,她也不介意以十年的代价偿还恩情,唯独她的舟舟,心善,不忍看他人苦,又爱极了她,见不得她受一丝伤害。
“狐妖寿数很长的,十年而已,养一养也就好了。没妨碍的,再说了,救的也不是外人。我乃狐妖一族的少族长,救自己族人,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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