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应千歧也只当他是累了,直到青年额上布满冷汗,连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后他才终于慌了神,急忙就扶着对方坐下来歇息。
生怕他当真出点什么事,应千歧还第一次破例允许别人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轻喘了半晌,且有应千歧一直握着他的手源源不断渡来真气,月似钩总算是稍微恢复了过来。在看清自己此时此刻的狼狈模样后,他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抱歉了应兄,情势所迫枕了应兄的腿,是愚弟僭越,下次我就让你枕回来。”
应千歧脸色一黑,当场就想给他推下去,反正摔死了活该。可当目光落在青年仍然发白的唇上时,他却好歹还是忍住了没有这么做。
“月似钩你究竟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变成这副样子了?难不成你是有什么暗疾?”
这人真是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就让自己本就险些喘上不来的那口气再度梗在喉咙里了。月似钩只得无奈叹了一声:“应兄啊,暗疾这个词可是不能乱用的好吗?”
抿了抿唇,应千歧知晓自己大概是又说错话了,但依旧直着脖子不愿承认:“......不用就不用。所以你到底是什么病?”
月似钩这才轻声道:“心疾罢了,从出生开始就有。我现在还算是身强体健,小时候一发作起来那才叫磨人,好多次玉珠姐都被我给吓哭了,可惜祸害遗千年,就是没有哪一回能真的让我死掉。”
闻言,应千歧就皱起了眉:“什么祸害遗千年,明明是福大命大。”
此时仍伏在他腿上的月似钩身体忽然抖了抖,突来异变顿时令应千歧脑子一热误以为他是在难过,立刻想也没想地就将人给拉了起来:“别哭,心疾不严重的话也可以活很久,大不了我们去武林中寻求名医的帮助,他们定然有办法能够医治......”
然而他还没说完,月似钩便再也忍不住,噗嗤笑了出声:“没想到应兄你竟然如此关心我,愚弟实在是受宠若惊。”
这才发现是自己会错了意,应千歧脸皮又薄,面上登时不受控制地红成一片,人也气呼呼地丢下他扭头就走。知他惯常心高气傲开不得玩笑,月似钩赶紧也追了上去。
两人随即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位于红莲山之巅的江山业火楼,而后也得以顺利进入修习,从最普通的外门弟子,慢慢成长到能可担起传承的红莲五传,过程中的曲折与艰辛,应千歧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也忘不了那时候站在大门紧闭的江山业火楼前,月似钩回头所绽出的笑。
只是......过去的早已过去了,如今他不应继续放任自己沉浸在其中。
于是应千歧挣扎着从这段记忆里找回了神智,他看着眼前那个年轻的自己逐渐消散,最终与漫天飞雪融为了一体,像是让他与过去彻底告别,似乎也代表着他与月似钩的彻底告别。
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发生后,男人便再度望向了另一道仍是未曾有过任何动静的身影。
这个人除了熟悉之感外,带给他的更多是一种无法直视的威严与冷冽,犹如刀尖上艳丽到极致的一滴血,哪怕在徐徐下落之时,亦能够轻而易举地摄魂夺魄。那人还是没有回头,手中却亮起了一抹耀眼至极的刀光,仿佛马上就要刺破长夜,朝自己凌厉劈来。
应千歧曾经深刻地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正欲诧异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但风霜又至,这回他不得不被迫离开了神识之境。
到了现在,他终于能确定沙如雪所拥有的到底是谁的记忆了。
勉力收回术法,花吹墨此时已是汗如雨下,见应千歧也缓缓睁开了眼,立刻便急切问道:“楼主,你在他的意识之境里看到了什么?”
没有马上回答她,应千歧先让同样也睁开了眼的沙如雪回去后,这才掩好门低声道:“他的神识深处,确实存在着月似钩的记忆。”
花吹墨怔了怔,“......是沙如雪所说的他自红莲印记中得到的不知由来的记忆?”
“没错。”男人神色凝重,“因为我不仅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看见了只有我与月似钩两人才会知道的回忆,更是还看见了......越霜。”
越霜。
提起这个名字,花吹墨也难掩震惊:“第四代红莲五传中的刀传?”
她入江山业火楼的时间比应千歧要晚,虽知晓这位前辈的大名,却从未与之见面。
应千歧点点头:“越霜曾是月似钩的师尊,曾任楼主之职,他的刀术已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若不是天生淡泊名利,当年的刀尊之位非他莫属。可惜他亦早逝,故而才没能在江湖中留下来多少传奇。”
越霜之名仅于江山业火楼内流传,可以说武林上很多人都未曾听闻。但因应千歧亲眼见识过他之风姿,所以在那短暂一瞬间便将他的身影认了出来。
越霜向来深居简出,淡泊世事,之所以会收月似钩为徒,还是因为他曾于落难途中偶然被尚且年幼的月似钩所救。当时的越霜为表感谢,在离开前赠予了一本刀谱,而月似钩得此机缘,遂开始自行修习?起了刀法。
月似钩天生心疾,身体缺损本应与习武无缘,然越霜怜其弱小可怜,离去前顺势助其打通了奇经八脉。当八年后于江山业火楼重遇月似钩时,他就发现此子不仅在毫无指导的情况下自行习完了整部刀谱,甚至将刀招发挥出了远超于此的威力,不禁感叹,这才将月似钩收为弟子,后来又在去世之前将刀传之位指定给他继承。
“越霜之刀,已经超越了世俗刀道的定义,他所窥见的乃是更为深奥玄妙的境界。譬如他常于夜间舞刀,而只要越霜的刀一出鞘,那自刀中所散发出来的寒意就足以策动霜雪、席卷大地。”
幽暗天穹之下,一人,一刀,仅以一己之力,便能引发一场惊心动魄的风雪。
明明是稀世罕见的景象,花吹墨听完后,神情却愈渐严肃,最后才鼓起勇气道:“楼主,我觉得沙如雪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了,且抽丝剥茧开来,多半都与江山业火楼有关。这不是个好现象,我们是否应该对他多加防范?更重要的是,他身为真龙之躯,如今更是能够感应到堕天之龙所残留下来的意识,若是未来他也......他也堕入恶道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又给江山业火楼引来了祸端?”
十分清楚花吹墨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应千歧眉头紧锁,操劳过度的身体却直接发出抗议,又令心脏开始伴随着疼痛重重跳动了起来。
男人急速惨白下去的脸色让花吹墨很快察觉了不对劲:“楼主,你的心疾又发作了吗?!”
应千歧想说什么,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急忙取来丸药替他稳定后,花吹墨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楼主,抱歉,但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冒这种险了。有关沙如雪一事,你最好还是不要过多思虑。”
“毕竟你的心脏......不,是月似钩的心脏,已经岌岌可危,再也承受不住更大的刺激了。”
闭了闭眼,应千歧终于苦笑了一下。
第76章
那天应千歧的心疾又再度发作后,花吹墨就以“要给楼主一个安静的休养空间”为由,硬是将与之同住的沙如雪拎出去扔到了弟子房。
而沙如雪被迫与应千歧分开后,抓心挠肝之余也颇为担忧男人的身体。因此努力忍耐了短短几日便将花吹墨的叮嘱给抛到了脑后,趁着她不注意,还是在修习完毕后偷偷溜了回去。
“师叔,你近来感觉怎么样?”
正在翻看书册的男人见是他来了,脸上也不由自主浮起了一抹淡淡笑意:“好多了,过来坐吧。”
青年立刻心满意足地黏到了他身边去,只要一对上应千歧,他的本性就掩盖不住:“师叔,你这几天自己住习惯吗?弟子房一点都不舒服,我几乎每晚都睡不着。”
应千歧顿了顿,然后才轻描淡写地回答道:“突然一个人,确实是有点不太习惯。”
沙如雪眼前一亮,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丝欲盖弥彰,“意思是师叔也很想我对吧?”
他直接的发问令男人怔了怔,过了片刻才假装镇定地换了个话题:“你将幻火之术修习得如何了?可还有出现记忆缺失的现象?”
“不会,有了师尊的教导后我进行得很顺利,师尊还说,等再过一段时间就要教我学习如何开启幻阵了。”
修习枯燥乏味,沙如雪不愿再多说,转而继续关心起了男人的病情:“师叔,师尊到底什么时候才准备替你取针?我觉得师叔心疾发作的间隔已经越来越短了。”
提到这,应千歧便苦笑了一下:“我的身体......如今也许承受不住再一次的动刀了。”
对上眼前正担忧望着自己的青年,男人的心脏顿时又生出了一股连绵不绝的刺痛。
曾几何时,他也像是现在的沙如雪一样,因为月似钩愈渐加重的病情而心急如焚。
应千歧还记得自己当时隔三差五就要去询问懂医理的花吹墨,希望可以从武林中找一些能够根除心疾的药方。
然而花吹墨却对他的这个想法嗤之以鼻,她道天生心疾是无法治好的,除了坚持保养身体、再配合压制的药物尽量控制病情,剩下能做的,就只有听天由命。
可应千歧向来是个不服输的人,他既然下了要让挚友彻底恢复健康的决心,就一定会为此而奔波不休。
月似钩的病情一开始还能通过花吹墨的药方压制,再加上他长年习武,看上去好像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在二十岁之后,月似钩的身体却产生了莫名变化,心疾的每一次发作,都会比上一次更加猛烈难熬。
他从最初的脸色发白、呼吸困难,到后来渐渐的需要卧床休息好几日,最严重的时候还会呕血,虽然只有淡淡一抹红色,却也足够令人感到绝望。
每逢心疾发作之时,月似钩脸上都没有愁容,他仍然挂着若无其事的淡淡的微笑,但眼里的光却还是一点点随着病痛的反复折磨而减弱黯淡。
难道这样一位天资聪颖的绝代刀者,就要因为心疾而变成一个再也握不住刀的废人吗?
这一切变化应千歧都看在眼里,直到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男人终于向花吹墨提出了那个她一直拒绝的请求:为他和月似钩实施传闻中的换心术,以此挽救挚友日渐垂危的生命。
“应千歧,那是禁术,你不要命了?!”
对于他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花吹墨完全不能理解。
暂不论月似钩同不同意、以及换心途中有多少潜在的危险,就拿术后的恢复来说,若他们两人的身体皆排斥对方的心脏,那么这场手术就会以失败告终。而且月似钩也许能因为新换上去的健康心脏而挺过来,但应千歧接受了残破心脏则很容易出现死亡的情况。
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过程,如果决定,那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应千歧说,他不后悔。
就算再问一百次,他的回答也永远不会改变。
花吹墨闻言愣了许久,直到确认应千歧当真没有任何退缩之意后,这才不解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会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换取另一个人活下去的机会?
那时候,应千歧也只能苦涩地用同样的理由去让她相信。
他说,因为月似钩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于是他就用这一句谎言,骗了两人几十年。
“......师叔?师叔!”
恍惚间听到声声呼唤,应千歧总算得以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甫一回过神,眼前就是沙如雪放大的脸:“师叔在发什么呆?”
原本还没意识到要后退,是直到对方呼吸时的热气几乎拂在了面上,男人方才略显尴尬地偏过头去:“没什么,只不过偶然想起一些陈年旧事罢了。”
见他对自己的病情总是绝口不提,沙如雪只好问道:“师叔,那日你在我的神识深处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对这件事十分好奇,无奈花吹墨却不愿告知自己。
闻言,应千歧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你此前曾说自己失落了所有记忆、且是于悬崖崖底醒过来的对吗?”
沙如雪点了点头,很快又急切地解释道:“师叔你别怀疑我,我真的没有骗人!”
“我相信你。”男人叹了一口气,“我觉得......你可能是身为真龙之躯的缘故,所以才被有心之人给利用了。当初是谁告诉你你并非人类,而是龙族的?”
迅速回忆了一下,青年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是......霓绮罗。”
如果不是因为在半道上被这个自称是猎龙人的少女给缠上,他可能直到死也不会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
应千歧又继续道:“而后你遇见了我,遂开始结伴同行。这期间经历过她和贺陆离布下的陷阱,我们就像是被丝线操纵的傀儡一样,一步步走向了他们早已预设好的道路。”
从灭门案、梨花武道会,再到燕山与神兵恩赐台,包括沙如雪在地宫中生出龙角又长大成人,这一路上他们都在被迫按照既定路线行走,身不由己地沦陷。
“因此我才会猜测——你的记忆很有可能就是被他们抹去的。”
听到这句话,沙如雪错愕不已:“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霓绮罗和那个隐于她背后之人针对自己只是因为这副真龙之躯的话,那便完全可以在一开始找到他的时候就将他控制起来,为何又要放任自己逃走,还让他再遇上应千歧呢?
想到这一路上在沙如雪身上发生的诸多变化,男人的眉头已然深深皱起:“所以我觉得那群人的目的远非如此,他们要的并不只有你的真龙之躯,否则何必三番五次陷你于死地,却又不取走你的性命?”
单纯的龙体还不够,只有那自上古龙神处流传下来的力量才足以毁天灭地。
沙如雪的真龙之力直到如今都没有完全觉醒,恐怕得等他真正掌握了神力后,才会明白明火阁的阴谋究竟为何。
还有一点仍令应千歧耿耿于怀,那就是沙如雪、印月与月似钩之间,是否也是这个陷阱中的一部分。
只要思索起来,眼前就仿佛有浓雾弥漫一般。
轻轻叹了一声,男人道:“无论怎样,我也不会让他们得逞。”
上一回,他没能保护好自己的至亲,没能救下自己的挚友,这次他便要竭尽全力守护住自己身边的人,再也不会让悲剧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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