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忱抬眼看他:“所以你选了这个字?”
看不出来,这储备粮虽然是个文盲,但是居然心怀忠义。
明义笑起来:“我问先生,忠义是什么?先生最后告诉我,忠义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就说,好!!”
贺忱:……
贺忱沉默着转回了眼。
果然是他想太多了。
他缓缓在纸上写下“义”字。
明义低头看着这两个字,惊喜道:“好好看!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名字被写的这么好看……贺忱,你好厉害啊。”
他像是真的很喜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但墨迹未干,他又珍惜地停下手,没真的碰到。
说这话时,他身上是干净明亮的白光。
贺忱像是被灼了眼似的,向一侧偏开眼。过了一会,他“嗯”了一声。
然后贺忱又道:“你照着这个,写一遍。”
明义乖乖点头,认认真真握着笔低头要写。贺忱一看,觉得有点头痛:“姿势不对。”
明义却好像已经忘了正确姿势,抓着笔犹豫半天,又握在手心里直直往下戳。
接着,贺忱默然看着他比对着自己的字,再一次写出了鬼见了都得说一句见鬼的鬼画符大作。
贺忱把手中的笔放下,转头看向窗外的花枝,发现自己完全能够理解之前教明义的教书先生的话了。
虽然人类谎话连篇,但是这个人,可真是没有半句虚言呢。
书桌临窗,窗外是一丛腊梅,花枝影影绰绰地映进屋内,同时也在静静散发着幽香。
明义随着他一起转头看向窗子,看着花影,吸了吸鼻子,笑道:“好香呀。”
贺忱不想搭理他。
“咕——”
明义直直看着花枝,无辜地揉了揉肚子。
贺忱:……
果然还是把这又笨又傻还煞风景的储备粮赶紧吃了才对吧!
——
他们吃的是早晨在酒楼买的菜,用店家送的暖盒温着,拿出来的时候温度正好。
里面有一样分量很足的淡菜捞饭,淡菜虽然是已经晒干的贻贝,但个头极大,滋味也极鲜美,汤炖煮得很香浓,浸透了贻贝的鲜香。白米是单独盛放打包的,大约怕泡的太久失了口感。一揭开盖子,甘甜的米香扑面而来,米粒颗粒分明,晶莹洁白,饱满且弹性十足,干吃都能让人吃下两大碗。
明义用汤匙一点点舀着吃,吃得满足极了。贺忱却没怎么动这一桌子丰盛的菜,只穷极无聊似的尝了几口,后面就兴致缺缺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吃过饭后,明义咬着筷子问贺忱有没有什么活计能让他帮忙,他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
况且,小舅舅还会帮他的忙,他就更不好意思了。
贺忱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明义一会。他的表情好似有些危险,让明义莫名打了个寒颤。
最终,贺忱移开了目光,道:“你好好练字就行。这里没事让你做。”
“我会的可多了!”明义有点不知所措,“我会喂猪,放羊,劈柴,种地,除草,浇水……我都可以的!”
贺忱却越听越皱起眉。他看了明义一眼,只道:“不用。不差你这一双筷子。”
明义愣了愣,弯起眼睛:“贺忱你真好!”
贺忱的脸色却沉了沉,心头掠过几分烦躁。
总是这样。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我也不好。我养着你,只是为了吃掉你。
你早晚会明白。
到那时候……
贺忱垂下眼,突然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到那时候,你就再也不会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了。
——
夜里子时。
贺忱坐在亭子中,默默对着月光喝酒。
他面前摆了一壶酒,对面空无一人,但却也摆了一样东西——一碗乳酪。
乳酪不是真的人类食物,是他用妖术变出来的。不知怎的,每回他摆酒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多摆一碗乳酪,就像多放了一个酒杯一样娴熟,渐渐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贺忱常常在夜里喝酒,但这点人类酒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其实他醉不了。
不过他做这些事,都只是像人类吃饭喝酒一样,是一种不需要思考的自然过程。他从不去探究这些有什么意义。
冬天的夜冷而寂静,月光凉凉地洒在一旁的水面上,洒出一条小路似的光带。贺忱抿了一口小盅之中的酒,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道光。
看久了,他总隐约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人踏月归来,对他粲然一笑。
这种时候,他偶尔会有种错觉,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
不知怎的,白日里教明义写字的画面突然在贺忱的脑海中浮现。
贺忱停下动作,修长两指转了转手里的酒盅。
他再次倒了满杯,又一饮而尽。恍惚之中,他却突然好像听到什么人在说话。
“小妖怪,你在那里看了半天了,看得懂吗?”
“我来教你识字好不好?”
那声音一闪而逝,飘渺得抓不住。与此同时,有什么人影也从月光的另一边慢慢走过来,逐渐靠近这处亭子。
贺忱默然凝视着那处。过了一会,他才发现自己的呼吸竟有些急促。
那个人影缓缓走近,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暴露在月光之下。
贺忱顿时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他养在府中的储备粮。
明义在池子旁边转了一圈,又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贺忱:?
没等他再喝一杯,只见明义又来了,又在池子边转了一圈。
贺忱:……
这储备粮到底什么毛病?!
这一次,明义像是终于找对了方向,一路向着贺忱所在的亭子这里走过来。
他晃晃悠悠走上了通向水中央的小桥,那模样简直让人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摔进水里。好在,他有惊无险地通过了那窄窄的一道桥,慢慢走进了亭子。
贺忱看到明义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梦游似的,脚步虚浮,却一步步走近了自己。
明义来到贺忱面前,而后,低下了头,竟然慢慢将脸埋进了贺忱手心里。
第9章
贺忱猝不及防,手心顿时感受到一片温热,还有微湿的气息。
这还没完。明义像是找到了窝的小动物,将脸埋进贺忱手心之后,还下意识地蹭了蹭。
贺忱猛然惊醒,立刻伸手重重推开了明义。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心,后知后觉似的,脸色慢慢阴沉起来。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
不如说,从未有人能够与他如此亲近。
在黯淡月色映照之下,贺忱突然在指尖看到了一点晶莹闪光的东西。
他下意识轻轻捻了捻,是一种冰凉的液体。
像是……
眼泪。
贺忱立刻抬头去看明义,只见明义被贺忱刚刚那一掌打得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茫茫然转过身,又晃晃悠悠地沿着小桥走回岸边。
不知怎的,这一瞬间,贺忱忽的生出一种拦下他的冲动。
但他最终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看着那储备粮又在池边打了几个转,然后走远了。
贺忱垂下眼,若有所思地看着指尖。
第二天清早,明义醒过来的时候,先愣了会神。
身上竟然……没有太多痛感?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喜烛细声细气道:“昨晚上,你又出去了。”
明义点点头,仍旧有点没回过神。
他也很久……很久没睡得这么好了。
他低下头,试探着将衣服扯开了一条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喜烛在桌上夸张地晃了两下,背过身去,叫了起来:“哎哟!你这,哎哟,羞死人啦!我们还没成亲呢!”
明义沉默了。他发现自己身上并未添新伤。
他怔了怔,试图回想昨天晚上的事,但同以前一样,他仍旧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只记得,昨夜有一段,他睡得很好,他好像从未睡过这样舒适的一觉。虽然后来,那种熟悉的苦痛又缠上了他,但有前面那片刻安眠,他便也知足了。
原来小舅舅真的在帮他了……他的病,真的有起色了。
颈上的红豆鲜亮明艳,明义伸手摸了摸,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他是不是真的有救了?他是不是……不会死了?
明义安安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慢慢把衣领合拢好。
而后,他抬眼对喜烛笑道:“抱歉!”
“没事,”喜烛扭回半截身子,看他一会,高高兴兴道,“你好像心情挺好的哎。”
明义弯起眼睛:“对呀!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幸运啦。”
他起身穿衣服,起来时,榻边系着的香囊似乎轻微摇晃了一下,底下挂着的穗儿拂过明义的脸颊,有点儿痒。
那感觉简直就像是谁的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似的。
明义抬手挠了挠脸,茫然地转头看了一眼,床还是床,香囊还在原位,没什么异常。明义猜测大约是自己起来时摇动了床榻,这才晃到了那东西。
他穿好鞋,跑出去洗漱。
他跑出去之后,房间里的喜烛愤愤开口:“你干嘛摸我小媳妇,臭流氓。”
香囊有些雀跃似的晃了晃,没开口。它不是有灵智的物件,只是在贺忱妖力滋养之下多出些灵性,但还没什么自己的意识。
片刻后,贺忱和明义两人再次踏上了出宅子的路。
贺忱面色很难看,心情也非常糟糕。
怎么事情又变成了这样……
昨夜储备粮离开之后,贺忱逐渐生出几分躁动之感。这与平日里贺忱厌恶人类接触时的感觉不同,而是一种古怪的感觉。
大约又是成年带来的问题?又并不是以前的那种暴戾嗜血的情绪。
无论如何,昨夜在烦躁厌恶之中,贺忱下定决心,早晨等这储备粮起来,他就一定要把这储备粮吃掉。
于是,他根据看过的一些志怪惊悚小说,在宅子里幻化出一些血迹,想吓那储备粮一吓。
结果储备粮看到的时候,瞪大了眼睛,惊奇道:“原来你们城里人也会在自己家里杀猪吗?血留在这里会臭的,我帮你清理一下这里吧!我可会扫院子了。”
贺忱:……
说着,这储备粮就兴冲冲去四处找笤帚去了。
贺忱站在原地,噎得半个字都没说出来。
最终,不知怎的,又变成带这储备粮出门找东西吃了。
贺忱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明义却十分雀跃。他早上起来时发现贺忱帮了他,就更加迫不及待地想为贺忱做点什么。
早晨看到了贺忱院子脏了,他便想帮忙清理一下。不过最终连笤帚都没找着,好像还惹贺忱不开心了。
明义摸了摸头上的小揪揪,偷偷看了一眼贺忱。
贺忱正沉着脸捏眉心,像是心情很不妙的样子。
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明义认真思索着,直到两人来到了早市。
这次两人来得早,早市上热闹得很,卖什么的都有。
路过一处卖果子的摊位,明义看到上面摆了几个果子,粉嘟嘟的,表皮光滑,长着一些黑色斑点,可爱又奇特。
摊贩见有人路过,边叫卖起来:“客官看看咱俩新鲜的罗刹果咯~可生食可下酒,汁液外敷内服更有宁神镇痛之功效~”
明义顿时停下了脚步。宁神镇痛?
贺忱随着明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这边,神色有几分烦躁。
明义多看了那果子几眼。贺忱在一边开了口,语气不大好:“想吃这个?”
明义想到自己兜里一个子都没有,缓缓摇了摇头,不舍地看了它几眼。
贺忱撇开眼,“啧”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耐,同那小贩道:“劳烦称一些罗刹果。”
明义的眼睛亮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拿过一提果子,摸了摸,笑道:“贺忱,你对我真好!”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不仅管他吃管他住,还会给他买想要的东西!
贺忱径直往前走了,走了几步,厌烦道:“没有。”
这储备粮想得太多了。他只是看不惯储备粮在他身边露出那副表情罢了。
况且,最后的心愿了,满足他也好。后面,他也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明义抱紧怀里的果子,满足地跟在贺忱身后。他暗下决心:后面一定要更听贺忱的话!或许自己真的会好起来!
两人回宅子的时候买了熏肉和汤饼,不知是不是因为熏肉的味道太香,香气引来了一只小狗,一直跟在两人身后。
明义不经意间回头看到,顿时有点发愣。这是只再普通不过的黄白花斑狗,长不过小臂,还没长大。但明义顿时觉得它有些眼熟。
回想了一会,明义隐约记起了一些画面。刚来京城时的那几夜,他自己梦游时险些被一些糟糕的东西伤害,那时好像曾有只小狗死死叼住他的裤脚,用凄厉的叫声试图唤醒他。
天亮之后,他就不太记得夜里的事了,所以也并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些动物是能够通灵的,或许那只小狗真的帮了他。
不论如何……他对眼前这只小狗很是亲近喜爱。
明义回头看着小狗,又看看贺忱,眼神中露出些许希冀。
贺忱停下脚步,蹙眉道:“你想养它?”
明义期待又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不可能。”贺忱断然道,神色厌烦。
养一个储备粮都够烦了,他可没心情再多养一个麻烦的东西。
明义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有点可怜,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两眼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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