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澜凝视着湖水远山,忽然开?口:“沈殊,回去宗门之后,你想要做什么。”
沈殊答:“自然是继续跟着师尊练剑。之前师尊曾教过?我的那一式‘死水微澜’,我依然不解其意?。”
“剑法之意?,不可强求。有许多,该领悟时便会领悟。”
叶云澜顿了顿,又问:“等到你修行?有成、学无可学之后呢?”
沈殊:“去寻能够彻底治好?师尊身体的良方。找到之后,便带师尊去一处有山有水有花之地,与师尊一起定居在那里,远离人烟世俗,闲时冬日煮酒,春日赏花,逍遥自在,岂不快活?”
确实很快活。
叶云澜却沉默下来。
他体内神火之伤药石无医,此番又强自在秘境之中?奔波折腾,多次引动伤势,已经积重难返,或许,已不剩多少时日。
唯有一法可救,但他不愿意?。
……而即便他愿意?,神火也太过?危险,引神火入体那人,倘若无法将之镇压,便会从里到外烧成灰烬,神魂俱灭。
世上能得神火认可者能有几人?
他绝不会让沈殊冒险去试。
叶云澜安静地看着朦胧远山,细雨霏霏落在湖面,风吹杨柳,慢慢觉出一点寒凉。
“回去吧。”他道。
沈殊:“师尊不再?走走?秘境起码还有月余才会关闭,飞舟之中?逼仄无趣,终日待着,只?怕会闷出蘑菇来。”
叶云澜:“春寒料峭,为师有些乏了。你若觉舟中?无趣,也可继续在城中?走走。我先回去便可。”
沈殊并不同意?:“没有我,何人给师尊撑伞?”
闻言,叶云澜怔了怔。
“同住一处,同眠一寝,同伴彼此,同去同归,这可是师尊已应承了我的事,不许反悔。”沈殊垂下睫毛看他,神色中?有种认真的纯然,映着晨光的眼眸似血琉璃般潋滟生辉。他牵起叶云澜的手,道:“我们一起回去,师尊。”
同伴彼此,同去同归。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好?。”
*
等到飞舟回返天宗,已是一个半月之后。
问道坡上一如既往三三两两围聚许多弟子,湛星城与天宗相距遥远,有许多消息都还未来得及传递,许多弟子都翘首以盼,猜测这一回宗门又会有何收获。
未想等来的却是一行?神色疲惫、满身伤痕的弟子,好?不狼狈。
去时三千弟子,回来时竟已不足一千。
“程师兄,此行?发生了什么,如何伤亡了这么多人?”有弟子匆匆上去,询问程旭。
程旭面前露出苦色,叹息着摇了摇头?,“我们都低估了幽冥秘境之中?的危险程度。况且危险不仅仅在秘境之中?,也在他人。宝物到底动人心啊。”
问话弟子道:“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旭道:“四千年幽冥大帝所留下的秘境岂会等闲,其中?幻阵杀阵无数,凶险难言。而我等虽侥幸到达了秘境第三层,收获不少宝物,却与后来的宗门发生冲突。”
“他们在秘境前两层中?就消耗了近半数人性命,已杀性疯狂,不得宝物便不甘休,其中?还有许多魔修弟子,在其中?浑水摸鱼挑拨离间,终于?在秘境第三层爆发了大战。我们与听雨阁、墨宗弟子联手抗敌,只?保全自家弟子,好?不容易容易才退回秘境出口,却也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弟子。其他宗门只?比我们更惨。”
问话弟子道:“有多惨?”
程旭面色沉重:“十不存一。”
问话弟子悚然而惊。
程旭叹道:“还是叶师弟他们有先见之明,提前离开?了秘境,躲开?了这场劫灾。仔细想想,宝物虽好?,却引发如此争斗厮杀,同门相残……我倒是宁愿不要也罢。”
问话弟子又道:“容师兄呢?容师兄是此次宗门领队,难道也陨落在秘境之中?了吗?”
“别提他!”程旭身后一个面有哀色的弟子忽然愤怒开?口,“若不是他,庄师姐、徐师兄、龚师弟他们十多个人又怎会枉死在秘境之中?!容染就是一个为了宝物不择手段的混蛋,栽桩陷害的贱人!他不配当我们天宗弟子!他不配!”
问话弟子被这信息量震得有些发愣,便见周围喧哗声中?,飞舟上被数个弟子拖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被绳索五花大绑,一头?长?发杂乱如草,身上衣物满是灰尘,灰扑扑见不出原本的颜色,不知道被扔在哪个角落里过?了这许多日,看他面容,不是容染又是谁。
刚刚怒吼的弟子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便朝容染扔了过?去,“容染滚出天宗!”
他这一扔,周围神色颓废疲惫地弟子们仿佛也被激出了戾气?,在秘境之中?数日争杀所积聚的不甘、看着身边同伴死亡的痛苦,仿佛忽然都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无数石块砸在了容染的身上,如暴雨倾盆,弟子们愤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滚出天宗!”
“你不配当宗门弟子!”
“贱人!贱人!”
叶云澜与沈殊已经下了飞舟,此刻正坐在听风亭上。
沈殊正在煮茶,袅袅薄雾之中?,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闹腾。
而叶云澜只?目光淡淡地看着这场闹剧。
容染所受,便是当年他被陷害蒙冤,拖下飞舟之时所受。
当年未曾解答的疑问,而今也有了答案。
沈殊将煮好?的茶斟入杯中?,推给自家师尊,目光向着叶云澜所投注的方向看了过?去,勾了勾唇,道:“容染构陷于?我,而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不过?也幸亏是他,我才知晓,原来师尊对?我是如此看重。我一想起师尊当时拔剑将我护在身后,与所有人对?峙,便知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如师尊一般对?我。”
“我都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师尊。”他弯了弯眼,“常听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我便……以身相许如何?”
他起身凑近过?来,“仔细想想,无论是师尊娶我,还是我娶师尊过?门,都是大好?喜事,徒儿?都能接受。倘若我是女子,给师尊生个孩子也未尝不可。”
这些日子,沈殊仿佛被养肥了胆子,言谈举止越发无忌。
仗着叶云澜不会真生他气?,十分得寸进尺。
叶云澜一开?始还会因为他的言语拒绝与他说话,而今却已经学会了无视。
他捧着杯子将茶喝完,拿起桌上长?剑。
“走了。”
沈殊笑着跟了上去。
“好?。咱们回家。”
*
容染被关入执法堂,审判将在十日之后进行?。
竹楼被沈殊打扫一新,旁边那栋小的,被他毫不留情地拆了干净,当天晚上,就抱着被褥去找叶云澜。
“床太小了。”叶云澜面无表情,“你少年时候身形不长?,尚且可以同寝,而今……”
他抬头?看了看沈殊身形。
青年的身体还在长?,若真是长?到当年魔尊身形,两张床也不够他折腾。
叶云澜表示拒绝。
沈殊:“说好?同吃同住,同寝同眠……”之后又是熟悉的一番说辞,听得叶云澜眉心直跳,而后又委屈兮兮地朝他眨眼,末了又道,“隔壁房子被我拆了,师尊不收留我,我就无家可归了。”
叶云澜抬手揉了揉眉心,“行?了,你进来。”
两人睡一张床,属实很挤。
沈殊卖乖:“明日我去宗门领一张大一点的床回来。”
叶云澜:“无事领床,成何体统。”
沈殊:“嗯……就说床不小心坏了?我之前去门里取物资时候,见到程副宗主又来领床,故此而见,床坏床榻,很正常。”
副宗主程子旭和他的夫人薛梦蝶,乃是宗门之中?出名的恩爱道侣。
叶云澜:“闭嘴。睡觉。”
沈殊乖乖闭嘴。
第二日一早,沈殊便去了宗门内务处。
叶云澜拿了一本书卷翻开?,未多时,听见门口风铃声响。
他以为是沈殊回来,遂起身开?门,却见一身玄袍高冠、面容俊美的男子正站在他面前。
是大师兄贺兰泽。
当初自从与沈殊比剑输了之后,贺兰泽便开?始了闭关,而今已有数月。
观他气?息,已经突破至渡劫。还有临门一脚,便能晋升蜕凡。
贺兰泽的修为比前世叶云澜的记忆之中?高上许多,可见这几月闭关苦修没有白?费。
“师兄为何突然至此。”
叶云澜平淡开?口。
贺兰泽有些贪恋地凝视着他,目光深深,带着灼热。
闭关数年,日思夜想,而今终于?能见一面。
“我此番出关,是为了容染审判之事。但仔细想想,审判之前,还得先来见一见师弟。”
贺兰泽看着叶云澜比之前更加苍白?的容颜,想起叶云澜当年进入宗门多年,都是跟随在容染那等道貌岸然之徒身边,日日以面具示人,才貌皆不得显,不禁愈发怜惜。
他轻轻叹道:“这些年,师弟受苦了。”
第95章 馈赠
风吹门上铃铛清脆作响,远处是竹林沙沙之声。
贺兰泽道:“此番执法堂审判,容染杀害诸位弟子、又将?其罪行构陷于沈师侄之事,师兄必然会公正审理,严厉惩罚,师弟且放心便是。”
大师兄贺兰泽,执掌判罪剑,乃执法堂弟子之首。
他说过的话,表明的态度,几乎便决定了罪行归属。
叶云澜眉目不见?波澜,甚至没有如贺兰泽想象般露出些微欣然之色。
他容色依旧苍白,目光仿佛越过?他看向了远方。
“执掌判罪剑,便身负审判宗门弟子之重?则。师兄,倘若你真?要公正审理,无有偏颇,今日便不该来我住处。”
贺兰泽闻言,以为自己是哪里惹了叶云澜不虞,匆匆解释道:“容染此番所作,已证据确凿,待堂上审理。无人会帮他狡辩,此次审判实已尘埃落定。恶人必将?受到惩罚,我此番前来,也无需避嫌。可师弟却为何……”为何眉目之间,毫无欣喜,如何平淡冷漠?
“恶人必将?受到惩罚……”叶云澜低喃了一句,眉目之间倦怠之意更深。
他道:“师兄,我有些乏了。九日之后,我们执法堂上见?吧。”
贺兰泽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阵匆匆脚步声,有弟子喊:“叶师兄?叶师兄在么?”贺兰泽回头看,发现来者身着一身执法堂弟子袍服,还是他的下属。
“羽堂,何事这般着急。”贺兰泽沉声道。
薛羽堂一走过来便看见?自家大师兄尊容,心中便一咯噔。
执法堂人人都知道,大师兄个性目下无尘,对待犯错弟子毫不容情,进了执法堂一趟少有能够全须全尾出来的,提到他名字都是胆战心惊。
薛羽堂于是连忙低头行礼,“见?过?大师兄。”踌躇片刻,才继续道,“水牢那边出了问题。姓容那厮,一直闹着要见?叶师兄一面,说有重?要的事与他说。”
贺兰泽冷了眉目,“此事怎不先报予我知?”
薛羽堂:“姓容那厮说自己是宗主亲传弟子,还未被定罪,有此权利请叶师兄过?去……”
贺兰泽冷哼一声,“管他是谁,进了执法堂之中,便该遵守执法堂的规矩。”想起另一个当事人便在身边,他转头向叶云澜询问意见,“师弟要去见他一面么?”
叶云澜道:“不见?。”
贺兰泽微微颔首,对薛羽堂道:“听到了便回去,无事不要再来打搅师弟休息。”
“是。”
薛羽堂不敢再多言,得了命令便便转身离去。贺兰泽看着叶云澜苍白容色,轻轻叹一口气,“师兄也不阻师弟休息了,你的伤……”
叶云澜:“无事。师兄不必担心。”
贺兰泽只得无奈离去。
沈殊回来的时候,听见竹楼传出袅袅琴声。
那琴声空灵而悠远,让人心境平和,但沈殊而今修为渐深,能够慢慢觉察出琴声之中,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说不出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觉得,琴声动人,却未免太过寂寥冷清。
即便有了他陪伴,依然如此。
沈殊眸色微深。
其实最近些时日,叶云澜对他突然而来的纵容。他不是没有察觉。
大约就是在他暴露出自己污秽的能力之后,叶云澜非但没有恐惧斥责,反而对他优容了几分。
为什么。
他想起自家师尊曾经提到过的前一任道侣,按照形容,那家伙似乎是个魔修,即使不是魔修也相差不离了,自家师尊会否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与自己前任道侣的相似之处,所以才……
一想到这个可能,沈殊就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心绪,影子左摇右摆,十分不爽的模样。
然而踏入竹楼之后,沈殊便收敛了脸上表情,影子也恢复正常。
他走入书房,靠在墙上听完一曲,才对盘膝在琴案之前的叶云澜抚掌笑道:“许久未曾听师尊弹琴了,依然如此动听。”
叶云澜一只手还抚在琴身之上。窗外?阳光映入他眼,轮廓在阳光中显得柔和而虚幻。
他道:“刚从内务堂回来?”
沈殊点头,“领了一张大床,紫檀木的,木工做得很精湛,想必师尊喜欢。是了,领床的时候还碰巧遇到了程副宗主,我把?他领前一张床时候看上的这张领了,程副宗主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过?来问我为何无端领床。”
叶云澜道:“你怎么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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