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淮害怕的颤动着，天火烧得愈是旺盛，带来的疼痛就愈是强烈。
“清清，不要激动。”玹珺软下嗓音，“别担心，我没事。”
这个人，明明虚弱成这样了，第一时间关心的还是他。
“天帝有没有怪罪你？”茕淮着急的望着他，“他和你说什么了？我要去见天帝……”
“嗯？有人想见我？”
天帝这等尊贵之人是不该来天狱的，不过他决定破例一次，来瞧瞧，让自家言不由衷的弟弟放心。
他动了一下手指，铁链立刻破开，茕淮软绵绵的倒下去。玹珺眼疾手快的拉住他，把他打横抱起来。
“是嫌湖水太舒服了吗？还不快快上来。”
“咳咳。”茕淮干咳几声，他被吊了七天，僵直绷紧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停滞的血液开始循环，贯通所有血脉，一下子提不上气，开始断断续续的吐血。
玹珺的衣领马上一片漆黑暗红。
像是绣了几朵烧焦的曼陀沙华。
他连忙把人抱上去，接着盘腿坐下，运气替他疗伤。
天帝咬破拇指，溢出一颗血珠，抹在茕淮额间，锁住他的魂魄和形体。
“他已是回天无力，没多久，便会魂飞魄散。”天帝摇了摇头，“剩下的日子，你好好陪着他吧，这是朕看在霁清的份上，最大的宽容。不要乱来，冥帝自会与你秋后算账。”
剩下的日子。
短短一句话，榨干了他所有力气。
经过天帝一指，茕淮停止呕血，恢复少许气色，伤口渐渐愈合，身体也不似先前疲惫。他一头黑发从发顶逐渐变白，暗沉雪白的长发给他狰狞的右脸添了几分柔和。
回光返照。
玹珺看着怀里人的变化，仅仅想到这个。
“清清，原来我是喜欢你的。”他俯下头，轻柔的吻了吻茕淮的额头。
茕淮听完这句话，整颗心慢慢沉淀在深处辛苦的翻滚。
在将死之际听到玹珺所谓的深情告白。
是同情吗。
他宁愿相信是同情，也不肯信玹珺再次喜欢他。
因为他要死了。
在他献出一切，不留余地的时候。
说爱他？
这种机会留给活人吧。
☆、第三十五节
玹珺重复着六百年前茕淮做过的事，光是跟着他，看着他，一举一动，一天一夜，也不觉腻烦。
他还发现了很多自己不曾注意过的细节。
例如，他的清清很受欢迎，无论去到哪里，投向他的目光全是倾慕惊艳。
优雅从容，大方得体，怎叫人不喜欢呢？
只有他愚蠢的错过他的全部。
“清清，你始终不原谅我吗？”
茕淮撇过眼神，不敢直视他。
“玹珺，我们之间的恩怨，早就一笔勾销了。是我放你自由，不存在你对不起我什么。”
“我不会放弃的，我会证明给你看。”
茕淮可以坚持千年，他一样可以做到。
殊不知，他待在茕淮身边，才是茕淮最大的痛苦根源。望着玹珺所做的一切，像极了昔日的他。
“你不该回来的。”他眼神飘向远方，“你明白站在这里，就意味着什么吗？”
玹珺情不自禁的牵起他的手，“我自然明白，清清，我想见你，想陪着你。”
“那你先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杨别思，是一场儿戏吗？”茕淮挣脱不开他的手，只好任由他握着，“玹珺，你的喜欢，真够廉价的。”
廉价这个词出自茕淮嘴里，格外的伤人。
玹珺终于体会到当时的茕淮，为何如此伤心，被他一段话堵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关系，即使廉价，它也是为你而跳动。”
茕淮隔了半会，道：“我没想过你会回来。”
他料定心高气傲的玹珺是绝对不会找他，谁能想到……
“你是不是认为这时候我应该在和杨别思一起，至于你早就抛之脑后，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玹珺近来脾气收敛不少，平常无情之人温情起来，当真要刮目相看，“我的确是和杨别思相处过几天，可是……我每次看到他，却总是透过他，想另外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过你，在我失忆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反复梦见一个人。”
“他面如桃色，肤如凝脂，眼眸流盼中是如星辰明月，笑起来万种风情，举止惊鸿潇洒。”
“我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人不是杨别思。”
“都是我不好，我居然蠢到相信你和雁惟会……”
“清清，我不求你给我机会，我们也不用重新开始。我之所以回来，仅仅是因为见到你我会很安心，你不需要考虑我的处境。”玹珺诚恳的说着，“再可怕的下场，亦比不上……见不到你时的惶恐忐忑。”
上天对他真好，怕他死得太难看，让他临死之前享受一下苦尽甘来的滋味。
反正时日不多，那他不客气的收下了。
但他形神俱散之后玹珺怎么办？
茕淮笑了笑，“那玹珺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答应我，若我真不得善终，你不能想我，不能提起我，不能难过流泪，不能拜我的墓，在你的余生里，不会再有我。”
玹珺没料到茕淮狠心起来，是这般决然，他沉默半天，缓缓吐出一句：“我做不到。”
“你说过，在漫漫岁月之中，会遇见很多让你心动不已的人。既然如此，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无所谓。”茕淮的声音很轻，几乎融进空气，“玹珺，寂寞太可怕了，它会混淆你的视目，扭曲你的心智，让你成为一个善于妒忌猜疑的人。”
“我做不到……”玹珺又悔又恨的摇着头，“他们再好，都不是你。”
“你很快会发现，其实我没有那么难忘，也很容易被取代。”
“至少不是现在。”
玹珺不会告诉他，如果……茕淮不在了。
他便与他一同而去。
不就是自断心脉，形神俱灭么。
没有茕霁清的世界，没有任何意义。
这几天，玹珺带他去了他们曾经居住的府邸。
称不上富丽堂皇，胜在温馨雅致。
跟印象中的模样没有变过，玹珺惊讶的望了望茕淮。
“唔……应该是雁惟的意思吧？”茕淮同样诧异的对上他的视线，他以为在他死了之后，这里会荒废成一座空府。没想到，居然通通一尘不染，原封不动。
玹珺折去小院，他推开曾经和茕淮共处一室的房间，墙壁挂着的字画，木架摆放的书籍，全是茕淮辛辛苦苦收集回来。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茕淮身着素白锦衣，手执书卷，嘴角含笑的给他解释书中的妙言要道。
摸着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摆设，从人间买回来的小物件，仙界带回来的小玩意，无处不在诉说他们当初是有多甜蜜。
玹珺没想到都还在，坐在椅子上呆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翻起那堆书籍。
一定还在的。
茕淮给他写过的诗。
那首《情困》。
茕淮在后院兜了半天，不见玹珺人影，凭着直觉来到正房。门一推，果然见到玹珺坐在地上，如获珍宝的拿着一张纸。纸质泛黄，看来放了太久了，幸好得到很好的保护，没有因时间摧残而损坏。
“若问相思深几许，却道情困无尽处。”玹珺摩挲着那用浓墨勾勒出的字，字体行云流水，墨香清新舒心，正如主人。
茕淮尴尬的扭过头，玹珺就像摊开了他的年少无知的一面，短短几句口蜜腹剑的情话，轻松的俘虏了他涉世未深的心。认定一人，以为是一生，才会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排解相思，诉说情意的诗，供世人津津乐道。
玹珺将手中的诗郑重仔细的放回去，他凑到茕淮旁边，在他耳边低沉的道：“红尘娇人相迎，吾心不为动之。碧落天仙相伴，吾思不为念之。冥界有一清君，惊才风逸，吾喜之狂之。”
☆、第三十六节
第三天。
茕淮的面部长出了裂痕，不出两天，他的七魂六魄会一点一点的消失。
“干嘛，今天老是盯着我看。”
镜子反射出玹珺灼灼的视线，让人不注意不行。
他拿起一把木梳，给他梳着头发，气呼呼的说：“我看我心上人，不行吗？”
一开始玹珺百般缠人，甚至不顾形象耍赖，茕淮抵不过他的死缠烂打，才允许他近身。现在更是用各种蹩脚借口，光明正大的和他共睡一张床，说什么怕他不舒服，他不放心。
“清清，今儿我要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你在家里等我。”玹珺用一顶精致的银冠给他挽了个发髻，再用梳子尾端的尖角在额角挑出几缕白丝，“我很快回来，你不要乱跑。”
茕淮慵懒的斜靠在榻上，他指尖玩转着一缕发丝，忍不住打趣道：“小娘子手艺不错。”
“清清，不要胡说。”玹珺的两颊起了浅浅的淡红，“什么小娘子的……”
“嗯？你不是要出去吗？”茕淮不再逗弄他，软绵绵的又道：“我等你回来。”
“嗯。”
茕淮没问玹珺去哪里，在确认他真的离开后，笑容沉了下去，萎靡不振的看着茶几上摆着新鲜切好的水果，完全没有胃口。
时日无多就是这种感觉吧。
精神提不起劲，浑身乏力，时不时耳鸣头晕，各种病痛缠身。
暖暖的阳光透过镂空的木窗倾泻在地上，他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又醒了过来。裂痕从面部，爬到脖子，短短两个时辰不到，已经延伸到手臂。他摸了摸，没有任何感觉。
他知道玹珺心疼他。
即使他故意不提起这个话题。
他不想玹珺不开心，只得每时每刻注意要强颜欢笑，不露破绽。
身心疲惫到极点，茕淮仍不舍得睡过去。
太过骄傲的人，从来是心思单纯直接，不屑争辩是非。很难想象，玹珺没有了他的生活，会走向什么道路。
玹珺要是喜欢上别人，他也不怪他，只是更希望最终伴他携手到老的人是杨别思。
茕淮打了个哈欠，伸手勾住一件轻薄的外纱披在身上，沉思片刻，起身踏出小院。
冥王殿。
“我要见冥帝。”
贴身侍女为难的说：“冥帝说了，今日谁也不见。”
“那我跪到他肯见我。”茕淮的膝盖直直跪在地上。
“孽子！”冥帝怒气冲冲的跑了出来，“你特意回来，就是存心气朕吗？”
茕淮满脸无辜的眨了眨眼，“父皇，儿臣有事找您。”
冥帝叹着气，“你进来吧。”
龙涎香扑鼻，沁人心脾。
“父皇。”茕淮笑盈盈的抱着一个手炉，“近来可好？”
“哼，朕还以为你已经不认朕这个父亲了。”冥帝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目光落在茕淮身上的裂痕，终是没有说出来。
“怎么会。”茕淮瞧到他的视线，无所谓的摆了摆手，“我父皇可谓英明神武，盖世无双。能身为他的儿子，是霁清三世修来的福分。”
“可惜，这样的身份成了你的阻拦。”冥帝岂会不知他性情，“你从小就不想生于帝王之家。”
“父皇错了，我不情愿的，从来是那个位置。”茕淮凝视着他座下的龙椅，“父皇疼我，霁清心如明镜。是我对不起父皇的养育之恩，身为儿女，未尽孝道，应天打雷劈。”
“你若是肯离开玹珺，朕一定会想办法救好你的。”
“父皇，我们茕家代代皆是忠贞不渝的痴情人。您这是逼霁清，当个负心汉。”
“这两者不可以相提并论。”冥帝内心颇为复杂，“玹珺他是个男人……其次，他伤害了你。”
茕淮苦笑道：“偏偏……孩儿喜欢他。给我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把现在做过的一切，再做一遍。父皇，我不后悔。”
“你替他着想，可有替朕着想？”
“父皇当初为了娘亲屠杀千里妖魔，血染万里江山，一场生灵涂炭，扰乱了生死的自然规律，有后悔过与天帝为敌？”茕淮顿了顿，又道：“是霁清口无遮拦，望父皇见谅。”
冥帝盯了他许久，气氛安静无声。
“如果玹珺对你是真心，朕……随你意思，既往不咎。但反过来的话，朕先一根一根的断他指骨，废他四肢，剪他舌头，挖他双眼。”
秋娘你看，儿子长大了，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冥帝单手托着下巴，暗暗想着。
“谢谢父皇。”
未见六百多年，亦不见生疏，很快两父子聊起了往事，不知不觉天色渐暗，霞光万道，烧出一片火云。
“父皇，孩儿该告退了。”茕淮想起早上玹珺和他说的话，思绪马上飘到远处。
冥帝看着茕淮，当年还在襁褓里的小婴儿，转眼间已经这么大了。秋娘看到一定很开心，这是他们的孩子，是秋娘不惜牺牲也要拼命保护的孩子，都怪他……没有好好保护她。好在茕淮从小贴心懂事，年幼便学会了独立自主，一直不让他操心。
“……”
冥帝满眼不舍，内心全在挣扎。
“回去吧。”
他点点头，看着茕淮给他行礼，看着茕淮转身离去。
这是他孩子选择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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