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格外漫长的一天。贺闻辞把Lily送去了她的同学家住一晚,然后把车直接开到了简煦家楼下。他看到卧室灯亮才松一口气,等到灯熄知道简煦睡下了才彻底放心,但已经又累又饿又困,没法再开夜路回家。他把座椅放倒,准备在车里凑合几个小时,在天亮之前离开。
与此同时,三楼的卧室里,简煦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睡,却因为疲惫快速地睡着了,还梦到贺闻辞反悔,来找他想重归于好。他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着急地到窗边往下看:楼下并没有任何贺闻辞的身影。
简煦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竟然把梦当成现实,难怪贺闻辞总是说自己“真傻”。贺闻辞怎么可能会反悔呢?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但凡他有一点在意,事情都不会发展至此,他们的关系不会这样丑陋地结束,甚至不会不明不白地开始。
简煦定定地站在窗前,窗外的清晨里空无一人,只有不知名的鸟在不知其意地啁啾。这样的静谧中,他的耳边无中生有地响起曾经听到过的火车路过的轰鸣声。他恍惚自己是一箱落在轨道外的货物,没有火车载上他往北,或是向南。他独自躺在轨道外,注定搭不上任何一班通往归宿的列车。
第16章
如果可以,简煦想把过去近半年的时光连根拔起丢进随便哪个角落任其自在地腐烂。或许是可以的,他在努力地这么做。只是由于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精力,剩下的生活仿佛都做了模糊处理,大多数日子他都不记得是怎么度过的了,不知不觉中三月就到了下旬。
Evan坐在对面说着什么,简煦听不太清。他定定地注视着桌面上被风吹落的花瓣:春光正好,怎么就有落花了呢?
Evan拿手在简煦面前挥了挥:“Xu,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简煦回神:“什么?”
Evan叹了口气:“Xu,你还好吗?你好像不在状态。”
简煦啜了口热可可:“没事,我很好。”
Evan露出怀疑的神情:“真的吗?可是我觉得你不在状态很长一段时间了,每次和你说话,我都不知道你在哪儿,尽管你可能就坐在这儿。”
简煦摇了摇头,坚持道:“我很好。”
Evan诚恳地说:“你知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或许我能帮上忙。”
虽然最近基本下课后就回家,但在学校时Evan还是经常陪着自己。简煦听着Evan话语里的关心和支持回想起这些,一时感动,想了想没再见外地坦诚道:
“其实,我大概半个月前状态有些不好,因为……一些事情,但我现在已经调整过来了。我现在很好。你看,我能坐在这儿和你一起喝热饮聊天,待会儿还要去图书馆自习。”
Evan没料到简煦真的愿意讲述近况,毕竟简煦向来不太谈论自己的事情。他既惊又喜,目光热切起来:“Well,Xu,谢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想说,如果你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当然,我希望你不会——不要再独自克服了。你可以来找我,我一直会在这儿。”
这话过于郑重。简煦有些不适应,避开目光客气地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Evan却会错意,被这感谢鼓励到似的,依旧紧紧地盯着简煦的眼睛:“Xu,我没有想趁人之危,但我想说,我算是个擅长照顾别人感受的人,并且我很愿意和你待在一起,所以,呃,你愿意和我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吗,比如,男朋友?我很喜欢你,我……”
“等等,等一下。”
简煦听到“boyfriend”怔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才连声打断。他身体里涌出本能的抗拒:“Evan,我想你可能有一些误会……”
Evan也愣了:“你不喜欢男人吗?我以为你……”
简煦不想说谎,但也不想坦白,尤其不想涉及到贺闻辞。但他还没能回应,一闪而过的“贺闻辞”这三个字像关闭了他身体里的某个开关,他的大脑停止思考,四肢停止动作,声带停止振动。他像耗尽电的机器人呆滞在原处,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
Evan看到简煦突然又失魂落魄,连忙慌张地说:“对不起,是我太着急了。你还好吗?你就当我没说过那些话——不,会陪在你身边还作数,但是是作为朋友……Xu,你有听见吗?”
简煦没有听见Evan的话,只绝望地意识到根本就没有好起来。一切都没有好起来。他自以为把过往都已连根拔起,却不知厘清的不过是露出表面的茎叶,真正的根须早已浸入血液,深扎在骨头里,仅仅是想到一个名字都会牵一发动全身。
既然爱不得,又无法忘掉,便只剩恨了。
简煦回过神后明确地拒绝了Evan,虽然Evan表示愿意继续做朋友,他还是本能地想和Evan保持距离。他推掉了自习赶了班车回家,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决定:我要恨贺闻辞。
这似乎是件容易的事。简煦想到贺闻辞就全身发抖,手脚冰凉,脑中滚过团团的怨怼与痛苦——这一定是恨了。
有了这样的正当理由,简煦开始不再回避想贺闻辞。他从贺闻辞坐在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问他带没带伞,到贺闻辞无情地丢弃他,上瘾似的一遍遍地想,每想一遍都给恨意增添更多细节,笃定着这极端的情感。
好在项目进行到了后半段,简煦基本不再需要向贺闻辞当面汇报,大多数问题都能通过邮件解决,避免了他面对导师咬牙切齿。但也还是有少数特别复杂的问题必须两人见面讨论。这些时候,简煦全程站或坐都只保持一个姿势,似乎多动一下就会暴露情绪。
只有眼睛还是在不受控制地观察着对面的人。头发剪短了些,额头右边长了颗痘,有轻微的黑眼圈,嘴唇有些干裂,整体脸色不佳——是没休息好吗。他看着贺闻辞在讨论的结尾例行做记录,突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
简煦抬手摸到一脸眼泪,困惑地想:难道恨也不行吗?
从简煦进办公室起,贺闻辞就觉得简煦精神不佳。他无力又心疼地想,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恢复好吗?又在心里自嘲,为什么要求别人,难道你自己缓过来了吗。
到讨论结束时,贺闻辞看到简煦开始掉眼泪。简煦哭得无声无息,贺闻辞空旷的心里却有悲怆的哭声回荡。他起身走到简煦面前递上纸巾,问:“你还好吗?”
简煦努力地点头,但越点头眼泪越汹涌,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像淌下滂沱大雨。他不好。他悲恸又无望:为什么爱不被允许,忘记和恨也做不到,为什么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
有其他教授在门外路过,听到动静敲门询问:“Hello?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贺闻辞攥着剩下的纸巾去开门,边让出空间边解释:“抱歉,我们在聊天。他科研压力有点大。”
陌生教授走了进来,看了看办公室里没异样:在哭的学生腿上放着电脑,PPT上是几行公式,旁边白板上有新写的还在发亮的黑色笔迹。他放心了,问面前的学生:“你还好吗?”
外人的介入让简煦不好意思再肆无忌惮地释放负面情感。他渐渐止住眼泪,打着哭嗝说:“我……我没事,只是项目……”
陌生教授拍拍简煦的肩膀表示理解,说了几句客套的安慰,又对两人说:“我的办公室是203,我下午都在,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找我——或者就近找其他人。”
贺闻辞颔首说“Thank you”。门重新关上,他拉来一把椅子坐在简煦面前:“所以呢,你还好吗?不是科研压力大吧,愿意说吗?”
简煦低着头没说话。他觉得贺闻辞明知故问。
贺闻辞沉默了会儿,换了个话题:“Lily问了很久你为什么没再去找她。这周六我会在学校加班,你想去陪她玩吗?你可以拒绝,我完全理解,毕竟……”
Lily。这也是个久违的名字,但简煦听到它的刹那破碎的心像被重新粘合,尽管粘合拙劣依旧裂纹横行。他感受到胸腔里生命力的微弱跃动,颤声说:“我想去找她。”
贺闻辞松一口气:“那我周六下午两点去接你。保姆也会在,所以你如果想离开,随时给我打电话,我去送你回家。”
简煦拒绝:“不用,我可以自己打车去,也可以自己打车回家。”
贺闻辞想说不安全,但旋即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替简煦担心安全问题的资格,没能再说什么。简煦又平复了下心情,擦干泪痕和鼻涕急促地说“再见”。贺闻辞坐在原处,看着简煦没有回头地离开。
在整件事中,Lily无疑是无辜的。简煦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贺闻辞,该爱该恨还是该忘记,但从没动摇过对Lily的喜爱。他伸手接住扑来的小姑娘,看着她熟悉的眉眼,怀念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Lily对简煦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有些小情绪,但一见到简煦又简单地开心了起来。只是这次她不肯在客厅玩,执意把简煦拉上楼。简煦朝保姆抱歉地笑了笑,跟着她去了书房。
两个人用平板玩《纪念碑谷》。Lily刚过一关,停下操作小人的手仰头看着简煦:“Xu,你回中国后,还要在中国上几年学呀?”
“嗯?”简煦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这个,如实回答,“还要一年。”
Lily疑惑地问:“那比小学短得多呢,为什么我以后都再见不到你了?你上完学以后没有假期吗?不能再来找我玩了吗?”
原来是这样,Lily还在畅想“以后”。简煦反应过来,心里愧疚,也不知道怎么解释。Lily又问出更难以回答的话:“你愿意当我的另一个爸爸吗?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生活在一起了。”
简煦诧异,没想到Lily还执着于这个问题。他摇摇头露出一个苦笑:“Lily,你误会了。我是你爸爸的学生,不是……伴侣。所以我不能是你的爸爸。”
Lily却神情凝重,笃定地说:“可是我问了我的朋友,他们说,除了孩子、兄弟和其他relatives,和爸爸睡在一起的就是妈妈。但你不是女人,所以你也是爸爸。”又接着犀利地问:“你现在不是,是因为你和爸爸还没有结婚吗?你不愿意嫁给爸爸吗?”
简煦瞠目结舌,片刻才说:“Lily,两个互相喜欢的人才能结婚。”
Lily问:“你不喜欢爸爸吗?”
简煦说:“不是……不,我和你爸爸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与结婚的那种‘喜欢’或者‘不喜欢’无关。”
Lily没有听明白,只抓着重点问:“结婚的‘喜欢’是哪种喜欢?爸爸说他喜欢你,还在梦里喊你的名字,这是结婚的‘喜欢’吗?”
“等等。”简煦有点懵,“你爸爸说梦话喊我的名字?”
Lily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我又有一次做噩梦去找爸爸,听到他说梦话,让你不要离开他。”又拉起他的手:“并且我还发现了这个。”
Lily拉着简煦到了贺闻辞卧室前,打开门要往里走。简煦有点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未经允许进入贺闻辞的卧室。Lily站在房间里催促地挥手:“进来呀。”
简煦心一横,想着要弄清真相抬脚迈进了这间熟悉的房间——他竟然有些想念。他想着只要他们不乱动什么,贺闻辞就不会知道,Lily却已经走到了床头柜前,拿起一个木制相框举着给他看:“你看,是我们三个人的合影。”
Lily站在中间,两只手分别牵着紧绷着脸的简煦和抿嘴笑的贺闻辞,三个人身后是绵延的深红色的群山——是他们去国家公园时的合影。简煦难以置信地接过相框,像捧着珍宝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之前床头柜上并没有这个相框。
Lily认真地说:“我问了我的朋友,他们都说,他们爸爸妈妈卧室床头柜上放的照片都是一家人的合影。”
简煦猛地想起,他之前把安全套收进最下一格抽屉时,抽屉里确实有倒放着的相框,只是他没有想过要拿起来看。他内心震动,大脑一片空白。Lily提醒地问:“爸爸床头柜放着我们三个人的照片,所以我们是一家人吗?”
是这样吗?简煦也糊涂了。他脑海中开始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都是他之前反刍似的回忆过往时刻意忽略的:万圣节时篮子里恰好有他喜欢吃的白巧克力,开始地下关系前贺闻辞看他的眼神总是隐忍克制,他们每次做爱后贺闻辞都周全地照顾他,被Lily发现的那晚贺闻辞开灯前先护住了他的眼睛……难道贺闻辞真的爱他?可是如果爱他,为什么会让事情发展成这样呢?
像是回答这个问题,Lily在一旁凑巧地说:“我之前回国,爸爸还告诉我不要让姑姑、更不要让爷爷知道你的存在,说这样能保护你。爸爸想保护你,是‘结婚’地喜欢你吗?”
姑姑,爷爷,保护……简煦彻底动摇了。难道贺闻辞爱他,只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家庭?他想到贺闻辞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事,遑论家庭,除了Lily,贺闻辞像是完全无依无靠地独自生活,而Lily跨年时还要被接回国。
但不管是家庭,还是别的什么,贺闻辞是因为有所顾虑,才和自己一样不表达感情吗?简煦突然想到,贺闻辞曾询问过两次他的爱意,现在想来或许不仅是在压迫性地提问,也是因为不敢先说出爱,想要确认他的感情。
一定是这样的。简煦浑身颤栗地想,过去的那些数不清的小事里,贺闻辞总是照顾着他;而那些决定,尽管他愤恨贺闻辞总是自作主张地作决定,但贺闻辞的那些决定,没有一件不是在为他考虑:贺闻辞什么都做了,除了说出爱。
但两个都不说爱的人永远无法相爱。之前自己不是否认就是逃避,简煦决定,这次要勇敢一点。既然贺闻辞同样在逃避,他就先踏出这一步,再把贺闻辞拉到身边——尤其经过这一遭,他意识到自己爱贺闻辞几乎刻骨铭心。
贺闻辞又看完一篇文献,疲惫地捏捏眉心。他看了看时间,不知道简煦和Lily相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心情好一点。他想打个电话问问保姆,又觉得太小题大做,想想还是算了。
遇见简煦之前,贺闻辞经历的艰难时刻并不少,坚持读博,定居异国,独自抚养Lily……这些都熬过来了。他以为简煦不过是另一个困难,无非更巨大、更稳固,却没想到难到他完全无法克服,更没想到没有简煦的日子,一天天地会那么难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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