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示听见师父呼唤,便朝这边走来:“我记得我走时这树不过碗口大,怎么如今长得这么快。”
我心道,这么多年,我都已经高出灶台那么些了,柳树长一圈,总也不为过吧。
说是祠堂,不过只供奉了两个人的牌位。我拈着三炷香跪在师父和薛示身后,朝太师爷拜了三拜。
“不肖弟子薛示,未继医德,辜负师恩......今朝垂危,承兄奔救......示之性命,得于孔氏,往生万世,不忘此恩......”
薛示长拜,再起身时竟有些踉跄。师父在旁默然不语,欲接过他手中敬香,却被薛示挡了回去。只见他恭敬地将那三根香插在了红泥香炉中,又拜三拜。
看着那另一个牌位上写着的字,我不禁有些怆然。
薛示又跪道:
“示幸入师门,然朝野纷乱,惴惴难安,是而中道从军......”
“今已灭赤冲,略可报师姑前尘之仇......”
“故人遗志,示必从之,故人遗血,示必守之......”
“九泉之下,望您心安!”
☆、香川
“垂安,何时得空,我们去一趟蔚湖山庄吧,替许家也上一炷香。”
师父已走出了很远,听了薛示的话转身过来,微微点了点头。
我见他双眼微红,又想起刚刚薛示在祠堂说过的话,恐怕是引得师父想起了旧事。
正欲下山去,薛示又道:
“垂安,我多年未来药阁,想再呆一会儿,你同阿梧先回去吧。”
师父听言便望着薛示,那目光很是深沉,似想看破什么,却又是不忍。像是冬日的坚冰,欲刺破河岸的冻土,可阳光照下来,却吻到了一颗春芽。
我本以为师父不愿留薛示在药阁,却听他语气平和,颇为温柔:
“莫误了吃药。”
师父放心他,我却不放心,于是便留下来看着薛示。我刚听他在祠堂里说那些话颇为古怪,要从什么故人遗志,要守什么故人遗血......许家灭门不已经查明是方林钟和赤冲太玄军所为了吗?他们不是都已经死去了吗?
那薛示又要从谁的遗志,守谁的骨血呢?
他还要做什么呢?
师父已经下山去,我立在门前发着呆。却看见薛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柳树下刨起土来。
我上前去看,却见那柳树下已被薛示挖出一个一尺深的坑来,隐约看见里面埋着什么。
薛示见我凑前,便抬头笑笑:
“我可藏了不少宝贝呢……还好你师父只修房子,不曾把这树砍了去......”
我还道薛示是睹物伤情,想着故地重游怀念一番,没想到竟是来找旧日赃物的。
正想着待会儿回去怎么在师父面前告他的状,却看见薛示已从坑里掏出两个陶罐。
我看那两个罐子圆圆滚滚,用黄泥封了口,罐身贴了红纸,那红纸常年埋在土里,被虫蚁啃食,已经破破烂烂、满是坑洞,却也依稀能看见上面有字。
“这是酒吗?”我问道。
薛示拿起罐子细看,应当是在辨认纸上的字,仿佛是认出来了,只见他将其中一罐放在身后,将另一罐又埋回了坑里。
“不错,这是桃酒。”薛示将那土坑埋上,用手压实,似嫌不够,站起身拍了拍手,又抬脚踩了一圈。
“我离谷之前同季非一起在此埋下了酒,立誓不破赤冲,绝不回谷......没想到,竟已是十年过去了……剩下一坛,便留给他自己来开吧……”
我听言惊讶,原来另一坛竟是曾大哥埋下吗?可他们十年前出谷,到底是因为什么?
为何对赤冲有如此恨意?
“薛叔,你和曾大哥究竟为何出谷啊?”
薛示端起地上那坛酒,伫立一会儿,走到药阁门口的台阶前坐了下了,望着我道:“阿梧,你会救你的仇人吗?”
我心中惊讶,怎么师父问我,薛示也来问我。这个问题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走到他跟前,也坐了下来,回道:“医者悬壶济世,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薛示望着怀里那坛酒,颇是伤感:
“世人皆要求医者仁心,可总忘了医者亦是人心啊,可我自父亲逝后,便是人心多过了仁心......父亲那时已灭太玄,又值盛年,皇恩荣宠、声名地位,无一不有,骤然自戕,朝野惊然......”
我听言大骇:“什么?薛前辈是自戕而亡?”
薛示并未看我,仍旧垂头道:“父亲临终前叫我来青州,我原以为他是心念故人,也想顺他心意试着做个安稳游医......可自那年陶师姐出事后,我便知道,我这医谷弟子,终究是做不成的。”
那日潭阳庆余节,师父叫曾大哥去房里说话,我一直在旁听着。这位陶师姑离世,便是让曾大哥从军的原因吗?
只听薛示的声音愈发清晰:“陶师姐惨死,我与季非一同追查,却发现太玄军虽灭,可其旧部仍旧游荡于世。赤冲假意交好,实则放任手下伺机报仇,他们恨我父亲入骨,竟寻到了谷中,杀我不成,却误杀了陶师姐......”
“我将此事告知师父,师父却不置可否,只让我不再出谷,不许去想赤冲的事。可师父离世后,有人给我送来一封信,我展信一看,竟是我父亲的字迹......”
“信中字字句句,皆言他大功未成,心有不甘,虽灭了太玄军,却放跑了右怀王,害得昭军枉死数万,完祥将军也因此牺牲。父亲心中愧疚,羞见天颜,只欲挥师西进,踏破九纯......我那时方知,父亲心中所想断然不是远遁江湖......
“那么多年,我竟会错了意......”
我看着薛示怀中那坛桃酒,只觉得那里面装着的皆是血泪。我二人一时无话,中日高悬,照得前山大白,远远望见山下竹林里冒出微微青烟。
薛示突然一笑,抱着酒坛站起身来,并不见刚才的愁面:
“过两日便是垂安生辰,小阿梧,你得帮我一个忙。”
肃康二十年五月二十一。
浮罗谷大雨滂沱。
我和薛示打着伞,站在河边看那一川残红。
为祝师父生辰,我花了好几天的功夫上山去采那些隐山花。
薛示本想取桃花,可入夏许久,桃子都快熟起来了,哪还有什么桃花。幸好后山一片隐山正是花季,团簇开放,甚为红艳。我们忙碌多日,才采下不少,悉数堆在河边,只等待师父来时,洒落入川,让其沿河流下。
薛示管这叫“和江寿”。
隐山花很不配它的名字,粗粗大大,颜色又十分艳丽,我想着师父平素不爱宣扬,用物极简,择色亦素,恐怕这隐山也入不了他的眼。便问薛示道:“师父真的会喜欢这样的花吗?”
薛示见我问那话,笑得颇为得意,
“你师父最喜欢大红色。”
看着湍急的河水裹着残花东去,我们二人伫立一阵,直到又一阵暴雨袭来,彻底把最后一片大红的隐山打进了水里。
“天公不遂愿呐......”
薛示望着奔流的河水叹了一口气,却又继续道:“幸好我聪明,提前挖了酒。”
师父并不知道我和薛示这些天在密谋些什么。我身世不明,荀婆婆在时,总是以腊月二十八在山上见我的日子作生辰来过,可自她走后,我便推脱说嫌繁琐,总是找理由糊弄过去,实则是因为我每过一个冬天,便总是想到:荀婆婆又多离开了我一年啊......
师父知道我的心思,便也不强求,可我却忘了师父是有生辰的......若不是那日听见薛示和曹幻书的话,这么多年来,我竟一直不知道师父的生辰。
本想带师父去河边,去看我们准备的“和江寿”,薛示还想着捉几条鱼来打打牙祭。
“你师父生辰,总不能喝白粥吧。”
可谁知夜里惊风,这雨哗啦啦地下了一天,先前的准备全然不成了。可薛示倒是不担心的样子,只对我说:“无妨,我还有大礼要送给你师父呢!”
我晚课方毕,便瞟见薛示拈着酒杯在房门前摸索,师父正在窗边打坐,屋里却蓦然一暗。
“今日长寿仙降世,可送世人一个愿望......青州孔氏长希,你有何愿呐……速速说来,本仙皆可应允......”
薛示突然进来吹了灯,怪声怪气地装神仙。
薛示说完这段话,师父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想必是觉得这把戏太过无聊,懒得理他。我正替薛示尴尬,只想快些点亮灯,驱走这屋子里的沉寂,却听见师父仿佛轻笑一声,缓缓开口道:
“无牵无挂,无病无忧。”
我摸到火折子点起了灯,看见薛示抱着酒坛笑看着师父:“垂安,我当你早已忘了长寿仙呢……”
师父缓缓将脚放下,理了理褶皱的衣衫,语气又冷淡下来:“真是幼稚。”
薛示见状,又笑嘻嘻地凑到师父身边道:“舍弟顽劣,父亲怕他出门惹祸......嘿嘿,没办法,就是幼稚!”
说着,便开了酒坛,倒出两杯酒来:“垂安,这是久藏的桃酒啦,你还记得吗?是你那年去象州买的呀!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开坛,为你庆生!”
师父闻言看了看那桌上的酒,略一惊讶便有平静下来:“倒是有本事,人走了这么多年,竟还留了不少东西。”
薛示颇为自豪地笑道:“那是,我还有不少藏货,改日带你翻翻?”
师父见他欲斟酒自酌,立马止道:“你仍在病中,不许喝酒。”
薛示握杯的手已到嘴边,硬是生生止住,只见他面色凄然,小声道:“今日也不能喝吗……我好不容易挖出来的......就一口!一小口!”
或许看他可怜,师父并未再说,只接过了薛示递过的桃酒,微微抿过。
薛示说是只喝一口,可那一口也太大了些,趁我们不注意,竟是将整杯都灌了进去。师父正欲发作,却见他将酒杯倒转过来,似是无辜地晃悠两下。
“一口嘛……就是一口......”
我见师父眉头微蹙,已是生气的前兆,又看见薛示那倒霉模样,便快步上前夺了薛示的酒杯;“薛叔不许喝酒!你不是还有大礼要送吗!”
师父听了我的话,脸上的微愠让疑惑冲淡了不少。薛示见状,欣然道:“垂安......上一次你过生辰时,我送你的礼物你可还记得?”
“你不曾送过我什么。”师父听他提起往事,心中似有牵动,话竟说得苦涩,便又抿下几口桃酒。
“不,”薛示摇了摇头,“我送了,可是你不愿意收。”
师父杯中桃酒已经喝下小半杯,只听他徐徐道:“那是薛伯伯留给你的,你应当好生收着,怎能随意送人。”
薛示叹了口气道:“可你不是别人。”
“十年前,你过十八岁生辰,那时师父在、季非在、我也在。我说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可你连看也不看,就说不收。”
“我知你自师父过世后便不再过生辰,可今日不同......”
薛示看着师父,眼中有些期待的光彩,让那日喧嚣的夜雨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拆开来里面装着的是一颗小小的红珠。
纵然是在夜间,那红珠竟是比桌上的油灯还要明亮几分,只是那光颇为寒凉,像是落雪的梅花结了冰,其中的花蕊透过冰层发出的光。
陡然一阵雷鸣,灯花细闪几下,薛示不为所动,望着师父,我仿佛看见他眼底红流奔腾,涌动着那一川隐山。
我不知怎得,仿佛就在一瞬间,明白了那“和江寿”的意思。
云山长青,香川不断。
春秋平意,星汉问安。
“池霜剑魄。”
“名为望京。”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可我只想把它送给你。”
☆、变数
薛示自己不能喝酒,倒灌了我不少。想着师父生辰,我便也乐得去尝一尝那桃酒。未入口时已闻清香扑鼻,像是置身春山桃林,流风捎过,满身桃雪。浅尝一口,陈年的酒香自舌根散发,隐隐有些灼喉。可一阵辛辣之后,口中心头皆是淡淡清芳。
那桃酒前口清甜,我贪了好几杯,不一会儿便醺然起来,枕在臂弯上看着他们二人叙旧谈天。
师父起先仍是不收,可薛示却很是正经。直走到他面前,牢牢地将那物什硬塞到了师父手中,一字一句地说道:
“师兄,如今世间,我只你一个亲人了。剑魄再珍贵,也不及一分你我真情。”
我隐约听见师父叹了口气,又沉默半晌,似是没有推开薛示握着的手。
“怀明......”
谷中夜雨连绵,却到底是夏日山湾,鬓角溜走几阵湿风,我便昏然睡去。
不知是什么缘故,自那日起,师父对薛示终于是温和下来。两人话里仍是你来我往,毫不相让,可相处起来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薛示得寸进尺,见师父转变,便开始提一些乱七八糟的要求,什么今日要吃豆腐鱼啊、明日要吃烤鹌鹑啊、每天晚上要喝一小口酒啊……
师父每每闻言,都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可除了喝酒一事不允外,其它却都应下了。
可师父应下有什么用呢,还不是我去抓鱼掏鸟、烧火做饭?
这天早起,薛示已经在院中来回踱步,见我出来,警惕地望了望里屋,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
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小荷包,薛示悄声说道:
“阿梧,你去镇上转转,买些好吃的回来吧......白家铺子若还开着,便也帮我打一壶......”
正说着话,他却突然立刻撒开放在荷包上的手,立直了身子朗声教训起我来:
“你这年纪正是练功的好时候,怎能如此懈怠,这都什么时辰了才起身。罚你跑四十里,跑不完就不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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