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是跑不过,两步就给逮回来。
公羊月抱臂而立,不动声色看着那一大一小。小的遭不住他的气场,小嘴一瘪,委屈哭号:“不是我说的,是阿妈和阿爹说的,上一回贺川阿舅的媳妇儿跑了,他也是这个模样,”胖小子吸鼻子,泪汪汪去摸公羊月的衣角,“大哥哥,你刚才打听的姊姊是你的心上人吗?”
“不是,”公羊月不耐烦解释,挥起拳头恐吓,“你再哭。”
胖小子果真闭嘴,那喜怒哀乐来去就如同海上的飓风:“那是谁?”
“……是个,我不知道该对她好,还是该对她坏的人。”公羊月揉了揉小孩的头发,目光远去苍穹,好似能随流云一道,去向心中所想之地,见到令其纠结无奈之人。
那小孩显然没和他接在同一茬上,回头瞟了晁晨一眼,忙摆手解释:“我不是问那个姊姊,我是问大哥哥你的心上人……”
公羊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榆木疙瘩,没什么好问,亦没什么好说,小孩子家家不要管那么多。”
“榆木,是什么木?”胖小子两只豆子眼瞪得老大,四处觑看,正好看到晁晨背后的树,欢喜道,“啊,我知道咯,是那个——”他将肉乎乎的手指向前一点,“是不是?”
晁晨抬眸来,一脸无辜。
公羊月愕然,竟不知手指所向是人还是树,只呆呆与他四目相对,良久后才一挑唇角,懒洋洋地点头。
“哇,大哥哥你喜欢的和旁人好不一样。”
晁晨抄着手,疑惑更深,立即义正词严地警告身边人:“你跟他说甚么呢?公羊月,不要教坏小孩子。”
公羊月笑笑,缄默着松开手,胖小子立时提上铁桶,往草坡上追赶赶羊入圈的亲娘。
那身影小小一道,不识愁苦,未见别离,明媚而飞扬,搬拿同他一般高矮的铁桶也不嫌吃力,反倒越跑越得劲儿,远观去似一道旋风。
“阿妈,阿妈——”
赶羊的妇人没听见,急着走,他便扯着嗓子不停喊。风来时将他的袖子高高吹起,猎猎作响如鼓动的风帆。
挤奶的婆子端上家伙走来,在与公羊月错身时,低声叹息:“在草原上,家里没有男人,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孩子,是要遭人白眼的!”
公羊月身子一僵,在“阿妈,阿妈”的呼唤声中,垂下双睫——
那奔跑的背影似在刹那与幼时的自己重合,只是欢声笑语飞过之处,并非空荡辽阔的原野,只是一方被层楼拘束的宅院。
……
王庭下过整夜雪,厚厚积压,一落脚便没鞋。
疯跑了一阵后,他蹑手蹑脚跑进暖烘烘的屋子里偷糕点吃,未曾想,房间里有人,那个穿着彩织羊毛袄子的贵妇人正站在窗前愣神,她的脚下放着一口旧木箱子,身侧垫地的毯子上还堆着些凌乱的小物什。
“来了。”
余光瞥见那双靠在门框上只露出一点的眼睛,妇人蹲身,向他招手。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小手,低头走了进去,犹犹豫豫想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喊一声阿娘,可最后却浑似不敢,只站在一尺外,恭敬地喊:“母亲。”
妇人替他扶正跑歪的毡帽,拍去裤腿上的雪泥,又将卷起的袖子放下。视线落在空空如也的腰间,忽地发怵,厉声道:“月儿,你的金水菩提呢?”
“在这里,”他把手伸进怀中,托着那颗金光玓瓅的玉石,怯生生道,“母亲说这东西不能丢,我怕跑跳时摔坏,就挂在了脖子上。”
妇人松了口气,揉了揉他的头:“自己去玩,想吃什么让嬷嬷做。”
“我……”
见他欲说还休,妇人面露疑色:“怎么了?”
“我有个问题,”他鼓起勇气开口,“为何我可以唤爹爹爹爹或父亲,却只能喊你母亲呢?”奶妈说的故事里,明明中原人都喊娘亲,他爹既是中原人,他自也算半个,又为何三令五申不许,着实费解。
妇人爽朗大笑,只是眼中却浮起一抹疲惫:“除了母亲,你还可以喊我阿妈。”
“好,阿妈!”他笑得很大声,欢喜去拽妇人的手,“阿妈,我们去玩雪嘛!”妇人拗不过他便满口应下,只说还有些旧物要收整,叫他先去。
他溜出门口,走到窗下扶着台面偷偷往里看,发现她将一柄缠着彩线,有些破碎的弯刀藏到箱子最底层。
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原是一柄破刀!
“娘!”他手臂用力一撑,露出整个脑袋,冲她扮了个鬼脸,适才嘴巴上答应得好好的,现今却又反口,肆无忌惮喊道,“娘,娘!”
“……娘亲,你怎么哭了?”
……
“公羊月?”
晁晨被这突如其来的僵持唬住,见人久不回神,喊了两嗓子,总算有了动静。公羊月转过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渐渐涌起雾气,叫人看不分明。晁晨抿唇,心间如被针刺,小心别过脸。
“你想说什么?”公羊月追上他的脚步。
“我,刚才,那什么……”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在人前随意暴露自己情绪上的狼狈,何况公羊月还非是多愁善感之辈,晁晨那清谈时的如簧巧舌,此刻打了卷,半天说不利索,“阿妈,不对,我是说……”被他逼视,紧张之下便把那胖小子的话抖了出来,“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不需要。”公羊月失笑。
“嗯?”
那高大的影子从头落下将晁晨罩住,公羊月微微倾身,给他以拥抱:“借我抱一下,晁晨。”
他没有幻听?
晁晨像根木头一样立在原地,寸步不敢挪,连呼吸也变得拘谨。
“真是榆木疙瘩。”公羊月在他耳旁叹息,“这么小气,你不是能说会道尤爱清议谈玄吗?不妨说个安慰人的故事来听听。”
怎么听,这语气都像撒娇。
公羊月这人狠起来是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但他若是放软心肠,有时候就和小孩子一样稚气,晁晨竟觉得有些心疼,因为一直吃苦的人,绝不会如此,只有尝过甜,又坠入苦海无法回头的,才会这般。
“公羊月,你不需要安慰,不,是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在乎,也不屑于口头上的安慰。”在晁晨的心里,那么张扬桀骜的人,就像草原上的孤狼,又怎会跟柔弱的牛羊,或是胆怯懦弱的硕鼠一样,依靠同情和可怜,从别人那里乞求从而对心灵进行补偿,“……那样,也就不是我认识的公羊月了。”
红衣的剑客一愕,且又听他续道。
“不过,虽然没有安慰,但勉励一下尚可。”晁晨不由自主地抬起晾在半空的双臂,反手回抱住他。
第116章
“孩子, 孩子呢?”
拓跋香睁开眼,一见头顶的环形红柳木骨架和透着朦胧灰白光的毛毡,便晓得自己置身于毡房中, 但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荒野, 断片令她生出莫大的恐惧。
孩子, 怀里的孩子呢?
她掀开毯子,赤脚跳到地上, 满帐子瞎蹿。这毡房宽大, 用粗织的羊毛帘子隔开成四小间,但眼下每一间是既无孩子也无人, 胸腔中血气翻涌, 她两步冲回到榻前,抽出弯刀, 向外奔去。
花毡门帘这时被打起, 一个穿着毛裙的妇人走了进来, 她两手圈着孩子托在胸前,正哼唱草原上的牧羊曲哄睡, 抬头乍一见拓跋香举刀, 表情凶狠, 吓得差点把孩子摔在地上。拓跋香扔刀, 予她扶了一手,两人这才在芨芨草编制的草席上坐下。
“娃娃饿得脸都青了, 刚才我给喂了点奶。”
妇人把孩子放到小床上, 用厚羊毛将他身子裹住。
拓跋香闻言,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 把头埋得很深。自打那夜逃亡后,歇息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更不要说吃喝,即便有那功夫,草原上也没有适合刚出生婴孩的食物。她又不懂得喂奶,最后只能割破手指给他喝自己的血。
“你这个母亲怎么当的,这么小的孩子,餐风露宿,会死的,”妇人一边倒了杯羊奶递过去,一边数落,“晚些时候我要出门一趟,你一个人,会喂奶吗?”
这话很是直白,拓跋香脸上一热,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知道了,”看她那默不作声的歉疚样,妇人没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当爹妈!”说完,约莫是见拓跋香脸色难看,像是想通缘由,忙又改口道,“我明白了,一会我给你备点吃食,羊奶也有,就是你得自己热,锅炉会使吧。”
拓跋香连连点头:“会,会的。多,多谢大姐。”看人拿着干活的家伙要出去,她追了两步,在门前被堵了回来。
“你那身烂衣服我给扔了,等着,去给你找一套。”
妇人抢过门帘拉下,拓跋香低头瞧了眼身上的里衣,在门前徘徊,正当她准备回头看孩子时,门外想起几个女人的闲谈,说得都是鲜卑话,直往耳朵里钻——
“连喂奶都不会,我说得没错吧,肯定是偷汉子跑的,生了孩子又遭抛弃,好人家的姑娘怎会没个婆母指点。”
“长得挺漂亮,不像啊!”
“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是逃荒的吧,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带个遗腹子呢!西边来的,贺兰部的吧!”
“可怜哟……”
“喏,就那脸蛋还有身材,有的是男人喜欢,人家还能再嫁,要你可怜什么!”
拓跋香从来没听过这般辱没人的话,若是放在宫里,她早教人拖出去割舌头,不忿打心中起,她捡起弯刀,要冲出去给人拼命:“想我堂堂代国定襄公主……”
这会子,床上的娃娃醒转,忽地放声大哭。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怎地又哭了?”她心头一软,急着去哄孩子,念及这户人家毕竟也救了她,便懒得和外头那些嚼舌根的撕破脸皮。
“别哭了,别哭了。”
拓跋香抱着哄,坐着哄,唱着歌儿哄,就是哄不好,气得她扔又不敢扔,只能乖乖拿手指去蹭他小脸上的眼泪。被洗刷干净的小子白嫩可爱,她越看,心情越好,指着那双乌黑的眸子,嘴里直叨念:“这么好看,你小子长大以后,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
襁褓里的娃娃登时哭得更大声。
“月儿,不许哭。”
拓跋香板起脸呵斥,孩子被她一吓,果真不哭,而是伸出小手,去碰她手掌。她不由得琢磨,看来只有风如练那端庄温柔中又带着几分严厉的样子最能镇得住。想着想着,便端正起身子,拿出些气势。
恰巧妇人拿了旧衣归来,瞧她在那儿摆架子,有些生气,走过去指点:“孩子不是这样抱,会硌着他,要像这样,把头枕在手臂上,”说着,做了个示范,待手摸到湿漉漉的布袄,脸上一黑,“他哭不一定是饿了,你得记着隔一段时辰要给他把尿,不然这一件襁褓裹不了两日,频繁换,累死你!不过这都是小事,捂坏了孩子你后悔都来不及!”
而后,那妇人把襁褓一掀,将湿布换下,手把手教导。拓跋香本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打小又没做过脏累活,此时听她说话如念经,只想掀桌子。
不带了,行不行!
可一想起风如练死前托孤的眼神,想到不知生死的公羊启,再看抱着她手指眯眼笑得天真的孩子,拓跋香又老实坐下来:“知道,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无奈,孩子笑得更开怀。
“一定是上辈子欠你的!”
打那之后,拓跋香在毡房里又住了两日,来帐子外偷窥的一日多过一日多,男女皆有,也无避讳,她本生得俊俏,又正当嫁龄,草原上规矩没那么多,觊觎的人自是不少,到第三天时,她坐不住了,除了被人当猴子看外,更让她担心的是迟迟未来的公羊启。
风如练说过,只要她带着孩子走,那么公羊启定会来追他,眼见快过去小半个月,却没半点消息,实在难挨。
彼时,她对这个孩子感情并不深,她更在乎的是那个男人。
不能再坐以待毙!
拓跋香下定决心,当夜留下随身首饰给救济她娘儿俩的妇人做补偿,随后不告而别,背着孩子先上了镇中,又在那儿转道,过大黑河往沙陵县去。这里已是代国南境,出了贺兰部的地界后,追着她的尾巴不敢轻举妄动,她这公主的身份总算可以使一使。
此地隶属独孤部,她迅速找到沙陵县丞,要求见南部大人刘库仁。刘库仁的母亲是代王拓跋什翼犍的姊妹,从辈份上来说,刘库仁是拓跋香的表哥,只要能见到人,回云中的路上便再无忧患。
然而,这县丞是个谨小慎微的怕死鬼,一听有女人喊着要见刘大人,立刻佯装不在府中。
这可急坏了拓跋香,她背着孩子,抄刀子直接蛮横地打了进去。
县丞正在赏花,听见动静,立刻呼喝人护驾,可转头便见寒光一斩,刀刃就贴到了脖子上,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清冷而高傲的女声:“你这病得太不实在,要不要我帮你一把,断个手断个脚,你就能安心躺个三年五载了!”
“女侠饶命!”县丞讨饶。
“什么女侠……”拓跋香一听,皱着眉去摸随身腰牌,“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但她腰上空空,左右都没给摸着,心里一咯噔,只想着坏了,一准是跑路的时候落在了荒郊野外,又或是那户大姐给她换下旧衣时不识货,当个破铜烂铁给一并扔掉。
县丞被她气势吓脱了三魂,战战兢兢问:“姑娘是谁?”
拓跋香清了清嗓子以掩饰尴尬:“我乃定襄公主拓跋香,往贺兰部省亲的路上遇到追杀,一应物什尽失,只要你替我联络南部大人刘库仁,届时身份自会明了,等本宫回宫,自会给你大加赏赐,升官发财不在话下,”她怕那县丞不信,把刀一拧,说完软的来硬的,“你若不帮,耽误要事,要你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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