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捆绑并不紧致的鸣镝飞出后,她向前一扑在地,纹丝不动。
逆风而驰,细沙从孔洞中流出,冲上云霄,贺兰部的人听见响动,反向去追,渐渐走远。拓跋香松了口气,这才爬起身,转头往回赶。
还没赶至,却在半路上撞见浑身浴血,杀出重围的公羊启。
“那些都是什么人?”
“拓跋香,如练呢?”
两人异口同声,事有轻重缓急,还是拓跋香先答他,引着人去:“跟我来!”
背风的坡下,风如练撕开衣物做成拧结叼在嘴里,不敢发出声音,阵痛袭来,双手指甲掐烂掌心。
“风姊姊!”
拓跋香扑上前,将人一把抱住,可摸到的湿润却不是淋漓大汗,而是粘稠的鲜血,她整个人顿时不住发抖。
怎么办?
瞧她面如姜色,像是进气多出气少,要是晕厥过去……拓跋香手脚冰凉,不敢想象。这时,公羊启紧随其后,顾不得避讳,奔过去握住风如练的手,不管是护住心脉也好,还是给予气力也罢,总之不停往她体内输送内力。
“你站着做甚?”
拓跋香快哭出声:“我没生过孩子,也不会接生!”
公羊启默了一瞬,翻手推搡一把,将她推出去,冷声道:“你走,趁现在赶快走!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碍手碍脚!”
“什么?”
拓跋香吓傻了眼。
公羊启本质斯文,此刻也顾不得风度,冲她大吼:“走啊!”
拓跋香眼泪一涌,提起弯刀掉头就走,心里委屈不已,她没生过孩子帮不上忙,这能怪她吗?
就这么怒气冲冲跑了一阵,她忽然打了个激灵——
就那河边一个普通部落,就算都是些晋国流民,也不该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能引来屠村大祸,而贺兰部的人显然不是一路,那么那些黑衣人定是冲着公羊启和风如练而来,他们并非是嫌她碍事,只是不想她卷入杀身之祸!
想到这儿,她重重握拳,提刀向着黑衣人攒动的方向而去,生孩子她是帮不了,但打架杀人,她可不怕!
而另一边,公羊启搀着风如练胳膊,想将她扶走,却被后者抹开手臂:“启哥,你不该这么说,刚才若没有拓跋姑娘,我早死了。”
“她不是嚷着报恩么,就当前后相抵。”公羊启狠下心。
风如练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长叹一声:“我能看得出来,她对你……啊!啊!”见她疼痛难忍,公羊启忙将手掌递过去,给她握住,风如练紧咬牙关忍着痛,红着眼,努力开口,“你听着,若你想要在代国站稳脚跟,重新积聚力量,想迷惑敌人杀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是最好的机会,全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醒!为了我们曾经的信仰,什么都可以舍弃。”风如练泪如泉涌,脸上愧色乍现,她愧对丈夫,对拓跋香亦是歉疚。
公羊启语塞,半晌后点头:“好,好……可即便如此,怎么能利用她?”
“不是利用,是交换,”风如练放开手,艰难抬头,“如果我不在了,我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你,照顾你,而好好生活,就是你予她的交换。”拓跋鲜卑一直远在草原,和中原没有直接冲突,再加上拓跋香为人良善,权衡之下,倒是能接受。
公羊启深吸一口气:“不,不会,绝不会!”远处传来兵器相接的打斗声,他意识到拓跋香没有走,决心把人替出来。
“我不会答应的……”
“启哥,你还看不清局势吗?就算我能顺利生下孩子,今夜我也走不过这条河!”
公羊启举双剑,赴夜色,慷慨而悲怆:“谁说走不出,我即便与之同归于尽,也会保你二人无恙!”
“启哥?”
“启哥!”
无论风如练再如何连声唤,他只惨然一笑,再不回头。
奋战中的拓跋香看见公羊启的归来,眼前一亮,更加坚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挥刀也多了几分劲儿,只是斗杀间不见风如练,心中很是担心。
“我就知道你们会回来!风姊姊呢?”
“她就拜托你了。”
公羊启吃准她的心思,轻易地哄骗她离开。事实确如风如练推测那般,拓跋香很听他的话,只要好好同她讲,她甚至没有一丝迟疑,转头就走。
“你看,天上的月亮。”公羊启拔剑,朝天一指。
拓跋香猝然停步。
“明月照处,即是故乡,”公羊启微微一笑,他是个凡夫俗子,觉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在至亲生死面前,他不再理智,可以轻易抛弃理想和信念,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打算,“这就是我给孩子取的名字,不论男女。”
远处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寂静长夜,拓跋香快速奔去,望见倒在血泊中的风如练,慌了手脚。那孩子被抱在怀中,还连着脐带,但大人已经不知死活。
“醒醒!风姊姊!醒来呀!”
杀手也不傻,知道声东击西,知道调虎离山,更知道面对一个心生死志的剑客,硬战所会带来的后果,于是他们想尽办法突围,想尽法子召集更多的人手。
杀气正浓,似是要将人溺死在无尽长夜中。
风如练惊醒,一个手刀打在拓跋香的胳膊上,将人推开,自己横练一卷,唤来佩剑挡开飞刃。她低头留恋而不舍地看了一眼孩子,心如冷冰,夺过拓跋香的弯刀,亲自斩断脐带,而后撕下衣服将婴孩一裹,托付到拓跋香手中。
“你做什么!你不要孩子了吗?”吓得拓跋香把弯刀夺回,紧紧抓着她的胳膊,生怕她做傻事。
风如练按住她的手,摇头:“我明白,我不介意,我只是羡慕。”
“要走一起走!”
“无论怎样,我都走不了,结果不过是我死,还是带上他,和他父亲一起死。”风如练冷笑一声,“只要你带着孩子走,启哥一定会突围去追你。当然你也可以选择自己走,你是代王的公主,只要能撑到下一座大城,你就有活命的机会。”
风如练将孩子放在地上,她不想逼迫,可又不得不这么做,为了一点私心,她只能再下最后一剂猛药。
“哇,哇——”
刚出生的婴儿沾着血,肌肤也皱缩成一团,看着并不怎么美丽,但就是那挥舞的小手,拼命去抓,拼命去捉,让人感觉到不止的希望。
拓跋香心中一动,怀着极度复杂的心情,伸出手。
“把剑给我!”
那柄泛着银光的长剑和着方才的飞刃,就插在拓跋香身后。
风如练低声重复一遍:“把我的剑给我!”
第二批杀手已至,拓跋香听见喊话,在抱起孩子的一刹那,转身一个后踢,就着剑柄把剑踢回风如练的手中。
“走!”后者趁势狠推了拓跋香一手,将一枚金水菩提扔进襁褓中,最后硬撑起身子,挡在前面,扬声道:“剑谷的人,剑在人在,人若要亡,先问剑断不断!”
“永别了。”
摆渡的汉子伏在死人堆里,用手抓在口腔中,不敢发出丁点声音,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个持剑的白衣女子,一点点战至死亡。
拓跋香一边哭一边撕下外衣,将孩子紧紧裹在胸前,与自己的身子缠住,有人追来就麻木地杀人,无人时就跑,她不敢停,就这么拔足横穿荒野,即便心中疲累地升起无数放弃的念头,但双腿就是不听使唤。
她就向着月亮,不知公羊启生死,更不知黎明在何处。
“我可是公主!”
她一抹泪,在心里告诉自己,绝不能就死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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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呜呜
第115章
不知不觉间, 东方既白。
燕才一夜无眠,早早下船去河边埋好风铎,摆渡人站在荒原上, 伸手指点故事里那个拿弯刀背着孩子的女人离开的方向, 公羊月负手, 不自觉走到那高岗上,向着日初和无定河边的长风拜了三拜。
晁晨过来唤他。
公羊月盯了他一眼, 二话没说伸手拉到自己身边, 直接强按头一起拜。
晁晨挣扎跳开,一头雾水:“作甚?”刚说完, 转眼又见坡下的燕才, 竟也规规矩矩向着长风作揖,一时间更是摸不着头脑, 只能试探地问:“难道曾有什么重要的人在此间埋骨么?不过我读过的志异经典上好像没有记载……”
“也许吧。”公羊月轻声道, 转身要走, 不再理人。
晁晨偷偷看去,见他眸中满是怅惘, 心中一软, 于是笑着拉过他:“什么叫也许!”他将两手于胸前一拢, 从容端立, 行了个标准的揖礼,朗声道:“那就敬山川草木, 日月星辰, 愿故人如风,能魂归故里!”
“故里?故里!晁晨, 你说,何处才是吾乡?”公羊月回头, 定定地望着他,不由自主伸出手。
晁晨轻轻道:“坐分两地,明月同天,大概月之所照,即是吾乡。”
“嘿!你们俩还在说什么呢?该出发喽!”双鲤在下头使劲儿招手,“老月,老月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们接下来往哪里去?去哪里呀?”眼见被两人视若无睹,她只能狠狠对着草地跺脚。这一跺,差点踹到马蹄,马儿避走两步,晁晨随手挂在鞍上的包袱抖落,正上方将好放着绘制占风铎花纹的皮卷。
“这是地图么?”
前两幅小图——贺兰山与无定河,皆已被勾画过,最后两处倒是无甚标记,双鲤捡起来,在手中横来倒去,就是没看出个所以然。
恰好燕才打她身后走过,不经意瞥见图纸,指着第三幅小图诧异道:“这,这不是昭君冢么?”
“你知道?”
“就在云中郡附近。”燕才颔首,抬眸朝公羊月望去。
————
沿着云中川往东行,入夏后,水草丰茂,澄湖如镜,时常能见成群的飞鸟涉水嬉戏,兔鹿在岸边洼地上尽情奔逐。城镇倒是不若南边多见,原野过于广袤,对路途不熟的行客来说,若是走错方向,十天半个月找不见市集也是常事。
好在,还有燕才和常达观作为向导,而昭君墓恰好就在去云中盛乐城的路上,倒是又可同行。
未见大城,夜里露宿很容易撞上狼群,因而几人走走停停算好日子,尽量找牧民聚居地落脚。
六月,中山城传出消息,燕帝慕容垂病逝,终年七十。
燕境发丧,朝中动荡,攻打代国的燕军只能被迫撤出参合陂,太子慕容宝登位,举国权柄血洗更迭,代国之危立解。
“公羊月呢?”
“我方才在河滩子后头瞧见他,约莫在跟牧人闲谈。”这些日子,公羊月时常离群独行,晁晨每日都会找他个三五遍,双鲤已见怪不怪,但凡觑着点红影,都会替他留意。
从前也没见公羊月那么爱闲话唠家常,可最近不知怎的,只要停下歇脚,他就会做出这等反常举动,双鲤有些不放心,又道:“老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要线索,怕我们担心,所以一个人把担子担着?”
“我不知道。”晁晨亦困惑不解。
双鲤惊诧,以酸溜溜地口吻揶揄道:“你怎会不知?你俩现在好得就跟穿一条连裆裤一样。”
“小鲤儿,注意措辞。”晁晨肃容,清了清嗓子。
“看吧!”哪知,双鲤反倒惊叫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咋舌道,“连说话的语气都像,这话我寻思着从前老月也说过!”她冲着晁晨腰板推了把,敦促道,“哎呀,你去看看嘛,别忘了顺嘴关心一下,我就在这儿等着,一会有鲜奶喝!”
晁晨心里吃味,却仍旧照做,抄着袖子绕到河滩子后方的低谷,发现几个老牧民正在草坡上晒太阳,公羊月就靠着一棵矮树,跟人用鲜卑话闲谈。
实在是失策,听墙角也要听得懂才行!
正当晁晨准备现身时,一只小手拉拽了一把他的裤子,奶声奶气问:“哥哥,你在这里看什么?你在看那个穿红衣服的大哥哥么?”
他认得这个孩子,是这户牧民二儿子家的胖小子,他老爹在附近城镇的驿亭做活,身为驿使,几国的言语多少晓得些,孩子耳濡目染,也是能说会道。晁晨心念一转,把人捞回身边,搂在怀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问道:“你可晓得他们在说什么?”
“阿妈说,好孩子不能偷听。”
晁晨略有些窘迫,未曾想有一日自己还会被个半大的小子教育做人,这坏事少干,临时借口都拟不出来,愣是搜肠刮肚好半天才道:“不是偷听,哥哥呢就是怕他们在说要事,贸然上前会有所惊扰。”
小孩想了想,嘟着嘴:“应该不是大事,”他回头指着公羊月,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眉开眼笑,“那个大哥哥,他在打听一个……一个姊姊。”
大人讲话,直言女人,对个小屁孩来说,可不就是大姐姐。
“姊姊?”
“是啊,好像还带着个孩子?”小孩挠挠头,看晁晨如被雷劈的表情,心肠瞬间扭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安慰,“哥哥,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为何要伤心……”晁晨拍了男孩一把,“快回去吧。”
小孩提着铁桶要走,畏畏缩缩很不放心,回头多看了一眼,又跑回来展臂拥抱晁晨,奶声奶气地劝慰:“阿妈说,伤心时就好好哭一场,不过男孩子哭鼻子会给人笑话,你要偷偷躲起来。”
晁晨被逗得哭笑不得。
“躲什么?”公羊月朝树干踢了一脚,落叶簌簌挂满晁晨的帻帽。
“晁哥哥听说大哥哥你有喜欢的女孩子,所以很难过,”那胖小子嘴巴不带闸的,晁晨没料到他人小鬼机灵,竟抢着胡说八道,公羊月脸登时黑得跟个锅巴底一般。那小孩还算有眼力劲,瞧着那脸色,撒丫子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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