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着只有二十多岁,穿着一身绣着金边的白袍,举止从容,说话不疾不徐,气度不凡,远看便与寻常人不同。
在乡村长大的维里,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优雅。
伊格纳斯回忆着那人的衣着打扮:“大概是教廷的神官,他衣服和教堂那位老神官有一次穿的衣服差不多。”
“教廷的神官?”维里吃惊道,“为什么他会来我们这里?”
“他可能是新上任的神官。”伊格纳斯猜想。
这件事并没有在他们心头停留太久,弗莱尔小镇毕竟偏远而闭塞,由于战争,往年不辞路途艰辛,来这里购买花朵的达官贵人几乎没了踪影。
这相当于直接失去消息渠道,镇民们虽然知道帝国在打仗,却不知道是在和谁打仗。
也是因为如此,神官还能优哉游哉地继续弗莱尔小镇生活。
几个星期之后,维里又和那位年轻的红发神官见了一面。
那是雾气浓重的清晨,维里早早地起床,围着院子跑步,花瓣上的露珠倒影着早晨温吞的太阳。篱笆外的小路上出现一道高大的人影,维里脱下自己的外套,站在花圃中拧干衣服上的水。
“维里先生,早上好。”
维里好奇地望向声音来处,红发的俊美青年站在篱笆外,身形高大挺直,仍穿着一身讲究的神官白袍。
还是第一次有人称呼他为先生,维里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抓着外套蹭到篱笆旁,故作镇定地清清嗓子:“神官阁下,早上好。”
红发神官微微一笑,同他寒暄道:“今天早晨的太阳很漂亮。”
神官的口吻自然亲切,像是将他当做大人对待,这让维里激动又羞涩,于是他情不自禁努力作出大人的模样:“是、是的。?”
现在晨雾很重,花田都笼罩在雾中,天空中悬挂的太阳温吞,藏在云雾后,一晃眼,就像是要消失一般,实在说不上漂亮。
神官轻言细语道:“那么维里现实,请问如果我想进森林,该怎么走?”
维里忙不迭挺起胸膛,将进森林的路线一股脑说出来。
神官微笑着道谢,便头也不回地走开。维里开心得冒泡,急忙跑回屋,想要和伊格纳斯分享今天的经历——镇里那位优雅的神官称呼他为先生,他也算是个大人了。
今天的雾气浓重,一直萦绕不散,太阳躲在云后,时隐时现。
吃过午饭,阳光却突然刺眼起来。
维里在花圃边走来走去,怀里抱着小提琴,一边同伊格纳斯说话,一边消食。伊格纳斯正坐在墙边,手拿画笔,在雪白的墙上画画,一朵朵紫罗兰从画笔下流淌,缓缓绽放。
“你说神官怎么还没回来?”维里踢着小石头,随口道,“森林又不大,没什么好看的。”
“可能从另一条路回来的。”伊格纳斯细心地为紫罗兰上色,认真回答维里的问题。
阳光忽然明亮起来,刺破浓雾,倒影出他和伊格纳斯的影子。维里惊讶地叫道:“太阳出来了!”
伊格纳斯低头一看,发现他们俩的倒影竟然不是朝向同一方向。
他心头巨震,大喝一声:“那不是太阳!”他猛地扑过来,将维里挡在身下,维里茫然地越过伊格纳斯的肩膀,只见到上空那轮太阳,发出耀眼的光,他恍惚感觉到一阵惊人的灼热。
在那轮太阳之下,站着一个红发的神官。
他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袍,脸庞俊美,神情冷漠。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轮太阳的光芒忽然放大,吞噬云雾,吞噬花田,吞噬了保护他的伊格纳斯,以及他在那一刻看见的所有场景。
……
消失的记忆在瞬间浮现,恨意涌上胸膛,维里咬住牙齿,恨得目眦欲裂。
圣堂角落升起诡异的雾气,和数年前那个清晨的浓雾如出一辙。
阿尔弗雷德揪着维里的衣服,躲在他背后,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眼珠滴溜溜地转,他说:“维里,冷静,再坚持一会儿,这人在召唤亡灵。”
“亡灵?”维里下意识重复,将滔天的恨意压制住,再次打量那个红发的男人。
横七竖八躺满地板和长椅的信徒们开始抽搐,四肢微微颤动。它们就像提线的木偶,从手、到胳膊、再到躯干,一点点地活动起来。历经一夜,本来僵硬的身躯重新灵活。
埃尔维斯漠然地站在原处,紫色火焰在他的身边舞动,似乎根本看不出召唤、或者操纵亡灵的迹象。
维里面色如常,心跳却如擂鼓。
“校长,我现在改怎么办?”维里压低声音,冷静道。
阿尔弗雷德悄悄抹了一把汗,“拖,你手里这把复制品还能撑一段时间。”
权杖紫罗兰中藏有主教蕴含神力的鲜血,正是那一滴血,使得权杖拥有与众不同的力量。之前在山谷神殿中,仰仗紫罗兰,他才有能力打开尼伯龙根之门,将亡灵送入死人之国。
昨夜他本就元气大伤,刚刚恢复的力气,现在又耗费大半,手里的武器还是个半吊子的复制品,身后还有校长要保护。维里心乱如麻,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听见镜子破碎的声音。
清风从背后吹来,吹散弥漫在圣堂中的迷雾,即将转化为亡灵的信徒们动作戛然而止。
维里听见阿尔弗雷德催促地大喊:“维里!向旁边跳!”
维里不疑有他,抄起校长纵身一跃,轱辘辘地转了好几圈,在十余米外停下。他一手持剑,半蹲在地,一只手还提着校长,把他夹在胳膊下面。
圣堂陡然昏暗,似乎有什么东西截断了从门窗射进的阳光。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维里警惕不已,颈上寒毛直竖,剑上电光流转,却无法将周围照亮。
维里感觉到校长在抓他袖子,努力维持平衡:“维里,闭上眼,别用眼睛,用精神去看。你的五官被蒙蔽,但是大脑是欺骗不了的。”
周围堆满信徒尸体,稍微挪动,就能碰到。维里忍着恶心将尸体踢开,腾出个空地,将校长放下。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从黑暗中传来,粗犷、高亢,是前不久他才听过的战歌。
维里按照校长的话,乖乖地闭上眼,用精神力探索黑暗。
他的精神沿着歌声追寻而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束光。光芒旋转,宛如一朵盛开的花,他向那朵花狂奔而去,花朵越来越大,光芒也愈来愈耀眼。
不知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维里猛地睁开眼,发现成百上千的信徒亡灵,已经和一群身着盔甲的战士们厮杀在一起。耳边尽是兵戈相接声,带着战场的血腥气。锋利的兵刃没入皮肉,亡灵们张大嘴,发出痛苦的尖叫。
维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提起剑,慢慢站起来,目光逡巡,想要找到幕后主使,红发的主教埃尔维斯。
铛——
铛——
铛——
就在此刻,钟声倏地敲响——是那座高塔上的大钟。
身着盔甲的战士们士气更盛,蜂拥着砍断亡灵们的头颅。
圣堂悄然变了模样,它变成一座巍峨的神殿,数十道立柱撑起伟岸的穹顶,朦胧的白光与雾气在殿内浮沉。神殿之大,足以容纳万人,维里站在神殿中,渺小的就像一粒沙子。
在神殿中央,有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
那是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性,身着洁白的长裙,目光深邃,属于少女的身体中,却住着成熟的灵魂。
“命运女神斯寇蒂。”维里喃喃道,“这里是……”
“英灵殿。”阿尔弗雷德惊叹道,“没想到伊格的英灵殿竟然和刚刚的圣堂是重合的。”
维里摇头:“不是主教的英灵殿。”
这里就是诸神黄昏前,原原本本的英灵殿。
神殿穹顶上,仍然有一轮太阳。
他想要消灭这轮多余的太阳,他听见战斗吹响的军号声,回荡在英灵殿中。那群浴血奋战的战士们,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原来尼伯龙根中,整装待发的士兵灵魂们,是要参与这一场战役。
紫罗兰战争并没有真正结束,只要教廷还存在,紫罗兰战争就永远会持续。
主教挑选格陵兰的英灵们,就是为了让他们完成最后一场战役,为紫罗兰战争——这个本不该存在的惨烈斗争,画上句号。
军号一声接一声吹响,阿尔弗雷德松了口气:“咱们现在可以歇歇了。”
维里却沉默地握住长剑,往前迈出一步,他低声说:“校长,抱歉。”
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留给他的只有维里决绝的背影。
“傻孩子!你干什么!?”阿尔弗雷德一蹦三尺高,暴跳如雷,“你没法跟他正面打的。”
电光和空气碰撞,切割出一条绚丽的流光,维里孤注一掷,冲向隐没在浓雾和亡灵后的埃尔维斯。
他奔跑的速度从未这么快过,飒沓如流星。
是这个人,亲手毁灭他的故乡,杀死他心爱的伊格纳斯,让他和伊格纳斯分隔数十年,几乎让他断绝生的希望。
他必须报仇。
所有的一切,在他的视野里都放慢步伐。
红发的神官就站在浓雾间,察觉到他的接近,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像三十年前晨雾弥漫的早晨,这位神官也是这张英俊的笑脸,和温和的口吻赞叹道——
今天早晨的太阳很漂亮。
暴怒的情感充斥着他的胸腔,无数紫色火焰冲他飞来,维里灵活地躲过,几秒后,他和埃尔维斯只相隔一米不到。
埃尔维斯掀起唇角,轻声说:“可惜,你还太年轻了。”
太阳猛然坠落,热浪几乎能将人烧化。
就在此刻,有人从背后轻轻地拥住他,埃尔维斯原本淡然的表情陡然惊恐起来。
坠落的太阳轻巧地落入身后那人的手中,修长的手指只是随意一握,那一轮太阳便化作飞散的细小流火,遁入潮湿的雾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出现过。
下一秒,剑尖就没入血肉,顺利地刺入埃尔维斯胸膛。
埃尔维斯的脸上还残留着震惊的神情,长剑穿透他心脏的那一刻,噼啪作响的雷电,便瞬间以心脏为起点,布满他的血管。急不可耐如同饥饿的蟒蛇,在一眨眼的时间里,雷电便断绝他所有生机,使他再无回天之力。
维里怔怔地松开手中长剑,难以回过神来。
就这么死了?
他的仇敌,就这么咽气了?
就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滑稽戏剧,还未拉开帷幕,主演便倒在了舞台上。
疲惫后知后觉地席卷他的身体。
数日来紧绷心弦,在钢丝上行走,疲倦、劳累,在看见埃尔维斯身死后的下一刻,齐齐扑来。
伊格纳斯接住了他,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轻声道:“维里,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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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3=
第75章 流水般的岁月
拉开厚重的落地窗帘,阳光倾斜而下,满室明亮。
维里睡眼惺忪,缓慢地打了个呵欠。
学院的生活平淡而枯燥,但又令人安心。
“早上好,维里先生,今早的报纸到啦!”报童笑着将一卷报纸投入门外的邮箱,和站在院子中的维里打招呼。
学院内不允许骑自行车,报童们只能用双腿奔跑。
好在学院的老师们居住集中,报酬丰厚,用双腿派送报纸也不算劳累。
“早上好。”维里微微颔首,同报童打招呼。
他不紧不慢地浇完花后,从邮箱中取出报纸,抖开粗略读了读标题,速览昨天发生的新闻。昨天风平浪静,和王都度过的每一天一样,繁华,而又乏味。
维里揉捏自己的眉头,回到屋内,洗漱、更衣,再享用早餐。
清淡的花香在窗明几净的餐厅浮动,维里才在花园中新采一束花,细心地剪去枝叶,放进花瓶。他铺上整洁的桌布,将刀叉碗碟依次放好。
今天的早餐是牛奶、煎蛋和培根,烹饪起来不需要花时间、费心思,很适合嫌麻烦的维里。
他喝了口牛奶,把一旁的报纸重新捡起,一边看,一边用餐。
窗外鸟儿婉转啁啾,伴随着动听的鸟儿鸣叫,维里舒舒服服地吃完早饭,将阅读完的报纸叠好,放在一旁的书架边。那里的报纸几乎快要堆成一座小山。
维里叹气,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该找时间把这些废报纸处理掉。
他今天的课程不多,上午一堂课,下午要去皇宫为年轻的王子教授剑术。
克里斯王子正是精力充沛的年纪,成日喋喋不休,希望维里能带他出去冒险,应付他委实不太轻松。他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揉捏眉心,再次回顾确认今天的行程后,便起身收拾碗筷,准备出门。
“维里先生,早上好。”
学生们同他打招呼,维里一一礼貌回应:“早上好。”
林荫道旁也栽种着花卉,清风穿过树林,迎面吹来,携着一丝花香,驱散一直萦绕不散的困意。
维里一愣,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花坛中大片的三色堇在风中摇曳,精巧玲珑,好似一群群翩翩欲飞的蝴蝶。
他明明记得林荫道边栽种的鲜花明明是郁金香,怎么会变成三色堇?
三色堇并不名贵,养起来也不费心,生命力顽强,常能在路边野外瞧见,往往被人当作野花。
学院创办之初,就是为了给贵族大公提供服务,培养忠于皇室贵族的骑士与魔法师,所以学院中的花树,都经过精心挑选,必须是名贵稀少的花种。
百年后,学院招生范围扩大,要求降低,即便是平民依然能入学,但学院仍旧保持百年前的挑剔习惯。三色堇这种随处可见、生命力顽强的野花,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每天都打理的花坛中。
“维里,你在那里站着干什么?”
“校长?”维里回头,惊讶道,“你今天怎么出来了?”
校长眉飞色舞,捋着长长的白胡子,嚯嚯地笑。他一只手捞着胡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相对他体型来说过于庞大的野餐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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