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涤玉道:“像一个人。”
卫明桓愕然顿住,盯着楼涤玉,那眼神似乎在制止对方。
于是楼涤玉没有说出口。
“这些年他一直在长亭郡,并没有其他来往,身世清白得一张纸写不满。”卫明桓道,“这可是你亲自查的。”
楼涤玉应承道:“是,顾家几位公子都是人精,珩公子自小生在顾家,聪明绝顶能言善辩亦属正常。”
卫明桓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
楼涤玉看了看外间的天色,“六爷,再待下天都要亮了,宫里恐怕不好交代。”
卫明桓嗯了一声,起身,楼涤玉上前开门,院子里,王秉忱规规矩矩地站在稍远的位置。
忽然,楼涤玉想起什么似的,低声对卫明桓道:“属下以为,以六爷之精明必然能识破珩公子的算计,只不过是不愿意罢了。”
卫明桓横了楼涤玉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
顾珩回到长亭侯府,父亲书房的灯还亮着,顾长夜靠在门旁,冷漠地看着主仆二人归来。
沉玉挺怕这个素来精明又不苟言笑的男人,几乎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步,如非必要,他绝对不想跟顾长夜接触,听周围的小厮丫头说,这个男人可是顾家最厉害的人,是侯爷养了很多年的死士。
“珩公子,侯爷要见你。”顾长夜扫了一眼沉玉脸上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地移开了目光,随后向顾珩说道。
“长夜叔久等了,我这就去见侯爷。”
顾珩很清楚,今夜之行一定瞒不过顾长夜。既然顾长夜知道了,那父亲必然会知晓。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应对的办法,父亲性子执拗,但也不是专治蛮横的人,只要同他讲个明白说个清楚,想来会得到对方的谅解。
只是进宫这件事该如何启齿,他实在想不出。
非是他脸皮薄,相反他是个相当无耻的人,年少之际也被骂过臭流氓。就算当年在大宁寺被父兄撞见扮女装也不曾脸红一下,照常请安问好。
但问题在于,如何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为了顾家在牺牲,而是他欣然选择的结果,这才是最难的事情。
书房就在眼前,门开着,似乎在专门等着顾恒。
顾恒往前踏了一步,随后又顿住,回头对沉玉说:“你先回去休息,今晚的事不要多嘴。”
沉玉连连点头,“奴才明白,奴才定当守口如瓶。”
如此交代一番,顾恒还想说什么,沉玉瞅了一眼身旁的顾长夜,不愿跟黑脸神多待,连忙告退。
顾恒无法,进了屋。
大哥是在的,二哥也是在的,父亲率先盯着他。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顾衍抬了抬手,“长夜,给阿恒沏一壶热茶来,外头夜深露重,须得暖暖身子。”
顾长夜应了是,很快就端着茶盘过来,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热气,是顾恒早年喜欢喝的。
顾恒接过,“谢长夜叔。”
顾衍道:“你去外头守着。”
“是。”顾长夜默然离开。
屋内四人无话,顾恒小心饮了一口热茶,父兄三人六只眼睛全都盯在他身上,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父亲,大哥、二哥,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
顾衍道:“看你还是不是我那个三子。”
顾恒噎了一下,“父亲,怎么了?”
顾衍也不同他绕弯子了,“说吧,你深夜出门见到了陛下?你们谈了什么交易?”
顾恒道:“父亲应当猜得八九不离十,陛下应了。”
尽管是个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听到的这一刻,顾衍仍然吃了一惊。
顾琢连忙问:“陛下白天才拒了咱们府上的帖子,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齐国公府那边都快摆酒庆贺了。便是甄家都大言不惭说咱们顾家怕是要成为卫朝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褫夺爵位的侯府,怎么……怎么晚上就改了主意?三弟,你到底答应了陛下什么条件?”
“卫明桓想要削番。”顾恒直白道,“我应了他,有生之年顾家唯命是从。”
原本他们猜到如今的卫朝君主有削番的想法,但还心存一丝侥幸,认为以天子的势力不足够撼动世家这棵大树,因此削番一词多多少少也未曾宣之于口。
但现在,三弟亲口同他们说的,必然不是假的,天家这是要有所动作了。
“等等,”顾瑜反应过来,“我们长亭侯府可算是世家之首,削番,难道不就是要我们自己对付自己吗?即便天家仁慈,可等到京都世家被天子一一瓦解,顾家能有什么好下场?到那时,狡兔死,走狗烹,偌大的长亭侯府恐怕也到头了。”
说到这,顾瑜看向了长亭侯顾衍。
顾衍抻着心思,没有开口。
顾恒道:“大哥说得没错,但小弟认为顾家保留一族之荣华又有何用?难道你们还想沉浸在京都城尔虞我诈的斗争当中吗?自从淳明帝诸侯之乱后,世家对天家的忌惮与敌意不可谓不深,权势弥漫的地方比血雨腥风的战场还要可怕……”
顾恒放松身体,轻轻靠在了椅背上,“顾家以武立族,即便没有今日之地位,自然还能从边关从军中重新闯出一番名堂。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
屋内众人无言,顾恒一一扫过父兄的神情,再次开口:“危急存亡之际,容不得我们想太多,那些成天养在京都城的蛀虫们,是时候出去见见太阳吹吹冷风了。”
父兄若有所思,顾恒趁热打铁,突然冲顾衍唤了一声“父亲!”
顾衍抬眼。
顾恒正色:“如若上位者无心为国为民,只会争权夺势,那不光是我顾家到头了,便连卫朝也到头了。此刻危急存亡的,不光是我们,还有我们效忠的家国。卫明桓何尝不知道削番引起的动荡远比大军压境还要来得凶险,但……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唯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顾衍喃喃重复。
顾瑜和顾琢也琢磨着这番话,一时间屋内又沉默了。
“这是陛下同你说的吗?”顾衍问顾恒。
顾恒想了想,回答:“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年岁也相差无几,这么多年交手的次数多如牛毛,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我也清楚得很。哪怕有一天,那疯狗背信弃义,我顾恒也担得起。更何况,我们会绑在一条船上,他除了我顾家,别无可用之人。”
很多时候,他说担得起的时候,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也许他还没有很好的办法处理,可他总会扛过去的。
这是他素来做的事情,已然养成了习惯。
然而这一次,顾衍却摇了摇头,“阿恒,顾家不需要你再担着了。”
顾恒错愕。
顾衍道:“这次你回来,就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顾氏一族屹立几百年不倒,靠的不是运气,亦不是能力,而是忠诚,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忠诚,是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的忠诚。唯有赤子之心不变,薪薪之火才能永传。”
“阿瑜、阿琢,希望你们记住这一点。”
顾瑜顾琢应下。
顾恒琢磨着差不多了,开始试探性地提:“父亲,你方才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那……”
见三子不好意思开口,顾衍好奇了,有什么事能让这厚颜无耻的小崽子吞吞吐吐的。
“有话直说。”
顾恒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说出口。
饶是顾瑜顾琢也耐不住性子,连忙追问:“到底何事?”
顾恒小心翼翼:“我、我想进宫,这可以吗?”
第22章 再不会有比这一夜更艰难……
“进宫?”顾衍纳闷, “府里的帖子又没拦着你用,你要进宫自然是想进就……“
话还没说完,顾衍察觉到不对劲, “你到底什么意思?”
顾恒不太好意思地咳嗽两声,“宫中颁布了选秀诏令,父亲你是很清楚的。”
顾衍愕然愣住,半晌,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顾恒,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恒点头,“父亲,我知道的。”
“那你还……”顾衍气得说不出话来,顾恒心中也忐忑, 如果父亲一定要追问下去, 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他不想让父亲和兄长认为自己是在牺牲, 更何况, 卫明桓也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
“三弟,游夫人已经在四处为你说亲了,陛下也不过是一时胡闹罢了, 选秀之事迟早要收回成命,你何必非要跟陛下一起搅和?”顾琢也很不赞同。
顾恒叹了口气, “权当是我跟那疯狗一起搅合吧。”
顾衍见顾恒这态度, 气上心来,正待要发作怒骂,骂醒这个孽障小崽子。
可顾瑜先开口了:“阿恒,这就是陛下今夜提出的条件?”
顾恒默了默,没说话。
顾琢率先醒悟过来, “定然是了,我早猜到姓卫的对珩表弟图谋不轨,否则楼涤玉去长亭郡做什么,还追到了寒山寺,又一路尾随阿恒回来。可是……不管怎么样,阿恒你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是顾家的嫡公子,怎么能进宫做姓卫的妃嫔?”
“而且,而且你跟他仇怨颇深,若真进了宫,岂不是闹得鸡飞狗跳,天天打架可还成?”
顾琢的担心不无道理,顾恒想想也觉得跟那疯狗没法天天相处下去,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后的事日后再说,终究会有办法的。眼下过父兄这一关,才是最重要的。
“阿恒,这件事断断是不允许的。”顾衍在惊诧与愤怒之后,几乎用掷地有声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顾家就算是没了,我也不可能同意的。”
“父亲!”顾衍的态度太过决绝,顾恒情急之下唤了一声。
可他又怕自己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诚然他是为了顾家,才在当时主动跟卫明桓提出选秀进宫一事,但这件事对顾家并非全无好处,唯独只有顾家人在宫中,时刻在卫明桓身侧,才能跟天家彻彻底底地绑在一起。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顾家不会过得太艰难,就算真到了鸟尽弓藏的那一天,卫明桓为了后宫的情分,想来也不会对顾家做得太难堪。
更何况,选男妃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一旦真让卫明桓做成了,那可算是跟士族决裂了。
顾恒盘算过,刨除自己的个人情感,他进宫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为顾家争取的利益也是最大的。
再者他了解卫明桓,可能比卫明桓自己还要了解,这一点是最大的优势,也是他的自信。
相信比顾家送任何一个女人进宫都要靠谱得多。
“你再说什么都没用,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顾衍下了死口,顾琢也在一旁附和着。
顾瑜倒没有说话。
顾恒看着父亲兄长,心里有太多想法却不能一一说出口,如果答应卫明桓的条件不能实施,那顾家又岂能躲过这一次灾难?即便躲过,那下一次呢,到那时卫明桓绝对不会插手了。
他顾家,他长亭侯府,早已成了京都各世家的眼中钉,不可能再和解了。
顾恒心里有点急,可应对家里人,他暂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更何况父兄都是精明之人,绝对不会容他时间想出说辞,所以,眼下是个死结。
除非他们知道自己并非迫于无奈,而是乐意接受的。
顾恒脑子里飞速运转着,目光在父兄身上扫过,在看到大哥的时候,突然想起晚上那一番交谈,福至心灵。
“父亲,大哥、二哥,实不相瞒,这么多年我从未论及儿女私情是有原因的。”
顾瑜挑眉,率先追问:“什么原因?”
顾衍跟顾琢也纳闷,怎么突然提到这一茬了,顾琢道:“你说这个也没用,这不是你非要进宫的理由,我赞成父亲的话,即便顾家要牺牲,也不该由三弟你来。你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六年前,你为了顾家,连命都搭进去了。”
顾恒叹道:“顾家生我养我,我的命自然也是顾家的。”
“那你倒说说看,我且看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顾衍道。
顾恒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事实上……”
“我不喜欢女人,而卫明桓也喜欢男人。”
前半句是撒谎,后半句是实话。
亦真亦假,相信父兄一时间也判断不出。
情爱之事他从未接触过,自然也不甚了解,甚至于他连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定论,因此也算不得完全的假话。
书房内静了一瞬,顾衍皱着眉头问:“你什么意思?”
顾恒道:“父亲聪明之至,儿子不想多说。”
“阿恒,你的意思是……”顾瑜早有猜测,从他提起玉海关开始,就是在试探。
因此最容易想歪的也是他,但他不愿说出那呼之欲出的后半句话。
顾恒微微一笑,“大哥想什么便是什么,父亲,二哥,我与卫明桓纠缠了半生,这后半生,也允许我同他纠缠下去吧。”
“这、这……”顾琢脑子没转过弯来,下意识问顾瑜,“大哥,阿恒到底在说什么?什么男人女人的,什么纠缠不纠缠的,难道说……三弟,你同陛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这话问出来,顾瑜一时也答不出,但却像一颗巨石一样砸在了顾衍的心里。
顾衍死死盯着顾恒,顾恒回视,父子间在沉默中较量。
最终,顾恒道:“父亲,如果让我任性,那么就这一次,可以吗?”
那语气,似乎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天下父母,如何能抵抗得了子女的哀求?更何况顾衍早就对顾恒心怀愧疚,恨不能倾尽所有为之弥补。
顾衍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这……当真是你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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