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ika没有老实回答,反而抢先说:“不是没感觉吗,怎么都成男朋友了?行啊周一川。”
我想起纸杯上用黑色记号笔潦草写着的“齐小姐”三个字,对Monika的话不置可否,转而问她:“齐小姐好看吗?”
Monika也没装傻,反问我:“你想听真话假话?”
我说:“我以为你会说,你不认识什么齐小姐。”
Monika哈哈一笑:“谁让杯上字迹被你看出来了。”顿了一顿,又说,“不知道你们Gay看女生是什么眼光,反正我看是挺好的。”
“和常孟相合?”
“比你合。”
“无情的女人,”我在这头面不改色地嘲讽。
Monika没有计较,她终于说到这通电话的正题:“分手就消失,平安夜再出现,带着结婚的老婆,还来你们之前的店。周一川,是你傻还是他傻?”
我自嘲:“只能是我傻。”
Monika好像很满意这个答案:“知道傻还有救。我问你,今晚要是没有你那个stalker救场,打算怎么办?”
阳台的玻璃门被人敲了敲,我转头看见许贞洗完澡,穿着T恤站在客厅比划,我挥挥手示意他别管我,他就真的又朝卧室走去。
看着他走进卧室,我对Monika如实说:“那就打个招呼呗。”
“和谁?齐小姐?”
“否则呢?”阳台没有地暖和空调,我冷得打个寒颤,哈了一口气,想了想,拉开玻璃门走回客厅,温暖立刻拥抱了我。
Monika居然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同性恋也这么狗血。”
我说:“大哥你是不是对同性恋有什么误解?不都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但凡有情,就有狗血。”
“那你和你的stalker呢?”
我朝卧室望了一眼,诚实回答:“在我床上呢。”
通话那头安静了,等了一会儿,我拿开手机一看,已经挂断了,Monika发来一条留言:“Enjoy!”加了三个翻白眼的表情。我也没回她,扔下手机就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
☆、第 35 章
许贞还没睡,看我进来,笑盈盈地重复了一句:“狗血。”
我无奈,掀起一边的被子钻进去,躺好,对他说:“快睡,明早还要上班。”
许贞朝我靠近了一些,侧身躺着,得寸进尺地说:“忘了跟你讲,其实我失业很久了,没有班上。”
我又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刚才Monika打电话,把今晚我没来之前的事都告诉我了。”
“Monika?”
“就是之前点单的店员。”
许贞才恍然:“原来你们认识。”
我侧过身面朝他躺:“你这个stalker不太合格啊。”
许贞惭愧:“所以你都知道了?”
“我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他纠正道:“我说的是——算了。”话到嘴边,他又改口,平躺回去,闭上眼装作真要睡的样子。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齐小姐?”
许贞惊讶地又睁开眼,转头问:“你连她姓什么都知道?”
我平静地望着他:“杯身上不都写着的吗?还是Monika的字迹。”
许贞又躺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至今也不知道程谅那个结了婚的「七年之爱」姓什么,只知道他是佳木斯人。你知道佳木斯在哪儿吗?”
我摇头。
许贞说:“起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查了地图才发现,原来离得这么远,远到千里之外。可是程谅还是和他在一起七年,他们每年都会见面,程谅愿意坐着绿皮火车一晃几十个小时的去找他。”
过了一会儿,他笑得有些心绪不宁:“刚刚你在客厅里打电话,我听到了一点。你说的对啊,都是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但凡有情,就有狗血。今晚我其实是想帮一帮我自己,有什么比面对自己被抛下了更无助的事呢。”
我转过身去背对他,不去看他的脸,甚至不想听他将要说下去的话。我现在才明白,不是许贞stalke我,是我不想面对一个平行宇宙里也没有终生幸福的自己。
许贞和程谅的故事,吸引我吗?其实一点也不。这世上谁和谁的故事会吸引不相干的人呢?不会的,不亲身经历,永远不知道当事人的感受,痛也是隔着叙述的痛,甜也是全凭想象的甜。可是人类还是需要故事,需要倾听,需要感同身受。因为不在自己的故事里,就可以放肆地伤别人的心。
许贞已经不需要我回应了,或者从头到尾,我与他都不需要对方回应。我们就是普通的在平安夜抱团取暖的困乏中年人。许贞要把他名为「贞谅」的故事说下去,说出来。而我借此散去那一场梦。
“其实就在我得知「七年之爱」后,我与程谅立刻决断。是,当时太年轻,也足够骄傲决绝,以为渡过了人生劫难,没想到劫难刚刚开始。
“大二暑假结束,升大三。常常在校园看见像他的身影,有时是一闪而过的阳台窗外,有时是食堂远处的座椅上。后来他变得明目张胆,会故意装作而遇,也会刻意和我搭话。从前,他从不会说逗我笑的话,但那段时间他总说。后来,我很烦了,问他,你想干什么。他说,看不出来吗?我追你啊。”
说到这里,许贞轻声笑了起来:“原来人都喜欢追悔。”
我仍旧背对着他,用陈述的语气说:“你答应了。”
“是。后来发现,原来他对我像对恋人一般的时光就只有那么一段。他说,不如我们重新来过。是《春光乍泄》里何宝荣对黎耀辉说的话。”
我忍不住嗤笑:“真俗。”
许贞扑上来,一把抱住我的后背,硬要让我转过身来,嘴里还咬牙切齿:“感动得哭了?”
我转过来,把脸凑过去,和他靠得极近,瞪着他,挑衅回去:“谁哭了?”
他望着我的眼睛,笑起来,眼下卧蚕弯弯,睫毛扑扑,但说的话却是:“结果,在我以为终于成为程谅两千多号码牌之外最不一样的人时,有一晚,程谅约我去情人坡——”
“——这回是真的俗。”我忍不住又吐槽。
许贞一把捂住我的嘴,说下去:“他望着眼前湖水,兴致阑珊却又平心静气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刚要表达意见,许贞捂住我的手就更紧了,我识趣地示意他说下去。
许贞说:“我当时被自己的魅力冲昏头,告诉程谅,我从高中就一直默默关注他,是他给我渡过三年黑暗时光的勇气。程谅却没有笑,他慢慢把头靠在我肩上,才道,那如果我妈是小三呢?如果我爸家暴烂赌又□□呢?如果我家一贫如洗,乱七八糟呢?”
他每说一句,眼中就越发晶莹,说到最后,手还捂在我嘴上,我却抬起自己的手捂住他的眼睛。
许贞在我手心里闭上眼,闭了很久,才说:“我当时不懂得人生的痛苦和负重,心底里有那么一点源源不断的心力,就以为自己可以承担别人的生活。我说,程谅,别担心,我可以。”
然后,他放开捂住我嘴的手,握住覆在他眼睛上的手腕,一点一点贴上手背,将我的手缠在手心,从眼睛上拿下来。我看见他在夜晚暖灯下亮晶晶的眼睛,看见他眼下的卧蚕,看见他眼尾桃花瓣的形状,看见他睫毛长长的阴影,看见他望着我,一瞬不瞬地望着。我们手心纠缠,许贞靠近我,靠得越来越近,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将嘴唇贴上我的,又慢慢慢慢分开。
他说:“后来我发现,我负担不起。”
黑洞,程谅心中有一个巨大的怎么填也填不满的黑洞。他的童年,他的家庭,他的经历,他无法修补的自我,许贞统统承担不起。
“程谅的父亲在他十几岁时就不断家暴他母亲,把他关在家里不许出门上学。他后来说,自己臂力远超常人,不是因为健身,是少年时死死抱住他爸不去打他妈练出来的。”
许贞终于躺下身,靠着我,望着壁灯说:“后来我才发现,这也是他和「七年之爱」开始在一起的时间。「七年之爱」不仅仅是初恋,更是陪他度过最无助黑暗人生的光。我从一开始就赢不了。阿蔡说得对,原来程谅真的不像我看到的那样,在他疏离淡漠的外表背后,有用无数个鲜活热烈的灵魂都治不好的创伤。许贞只是其中一件最可笑最上赶着的祭品。”
我将他抱在怀里,手抚在他后背,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喜欢这种事,本来就是献祭,用自己的满腔热意殉给爱情。谁都没有错,因为爱是你自己要给的。
“后来,程谅开始不再掩饰他的喜怒无常,他会突然不高兴,会挑剔,会指责我的种种不好。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就是PUA,打压人的自信,加之脆弱敏感,承担负面情绪。而我却仍心甘情愿献祭。”
程谅的不会爱人吗?不是的,他会。他只是不会爱许贞而已。
许贞把头埋进我胸口,像倦鸟归巢一般依靠着我,说:“我快要窒息了,却还是舍不得。直到最后,是他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想要小太阳一样温暖的人,你心里有黑洞,会拉着我一起死。”
☆、第 36 章
许贞从一个没受过人生伤害的人,变成了一个抑郁症患者。
程谅说到做到,与许贞分手后,切断了所有联系方式。许贞那时已在一千四百多公里外的城市读研,隔着遥远的距离,一遍一遍拨打不通的电话号码。半年后,许贞彻底放弃了。他接受了程谅从他生活里消失的现实,只留下越来越重的抑郁症。
许贞一下子暴瘦十斤,面色阴沉,声音低迷,每天早晨睁开眼就在无故流眼泪。他笑不起来,每天只靠刷一个ID叫周保佑的人的主页缓解。
我想起来,在许贞读研的这段时间,正巧是我与常孟告白成功,又快速分手的时间。同一时间段,隔着一千多公里,我和许贞正在经历,相同挫败的情感体验。
许贞像是快要睡着了,经历了漫长的沉默后,他才问我:“你睡了吗?”
我望着天花板,过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他说:“故事就差一个结尾了,你想听完再睡,还是睡醒再听?”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他:“你说你毕业论文写的是基督教,那圣诞节在基督教里是什么意义?”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从怀里抬起头,笑了笑:“你真的懂。”
圣诞节是圣人诞生的日子,诞生之前是黑暗,黑暗之事就结束在光明前夜。
我没有笑,把他重新抱紧,在耳边说:“我是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你嘛。”
许贞说:“都说平行宇宙里一定有一个我会终生幸福。不过,从今晚来看,你也不是终生幸福的那个我。”
我说:“没关系,以后是就行了。”
故事的结尾,程谅在两年后,给许贞写了一封邮件,又打了一个电话。邮件里写的是对许贞这两年生活的问候,电话说的却是,他又重新交了一个男朋友。
是他想要的,那种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朋友。
许贞在七月的台风夜,站在风雨如晦的楼道里对着挂断的电话放声痛哭,把他的被动无力、还有人生和程谅要让他承受并忍受的痛苦一并哭了出来。分手时程谅说,这是你要一个人学会承受并忍受的痛苦,如今却说,许贞,我仍想和你做朋友。
许贞挂断了电话,辞职,搬离了那里,搬到了这里,却在两年后,仍旧收到程谅的一封长篇邮件。
同上次不一样,程谅在这封邮件里表达了他的痛苦和抑郁,和渴望被许贞理解的急迫。原因仅是,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男友要和他分手,他痛苦又无法挽回,站在水边想跳下去。
许贞知道他真的会跳下去,又一次充当了祭品,用自己早就透支的心力安慰一个将他推入此地的凶手。于是,程谅在他这里吸取足够的能量后,又消失了。
我却嘲笑不出来,无法粗暴直接地归责为许贞的优柔。因为所有人都站在岸上,指责他活该,只有我懂他的无力。因为我也曾跳下去过。
程谅消失没多久后,又一次给许贞发来消息,这次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医院里的精神病科室,另一张是他手臂上自残的伤口。
程谅说,自残却被母亲发现,强制送到医院。
许贞突然怒了。他第一次发怒,在程谅反复无常的擅自消失又出现后,因为一张说不清道不明意义的照片而发怒。他斥责程谅的不负责任,斥责他身为成年人却不自重,更连带着斥责被他称为小太阳的人生支柱没能真的支起他积重难返的人生。话一脱口,情绪肆意泼洒,但没想到,程谅也翻脸了,他翻脸的不是种种指责,而是许贞不该说他的小太阳。
许贞说到这里,平静地泪流满面。
“我记得他说的话,他说他的小太阳什么都不懂,他是阳光的人,不知道这些黑暗,也不必知道。到这一刻,我才彻底明白我在程谅心中的作用。我是垃圾场,小太阳不必知道的黑洞,统统丢给我。”
程谅愤怒得如此决绝,因为许贞对他的小太阳提出指责,他甚至直接删掉了许贞,他说,我们再也不要联系了。但说辞却是,为了许贞好。
可从前程谅和许贞在一起时,从未如此维护过许贞。
许贞抱着被子低噎成声,渐渐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失声痛哭。
他像我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单薄孤绝,唯一动人的桃花眼此刻却被泪水淹没。King Size的床真的很大,大到无边无际,大到他在这边痛哭,我却在那边怎么伸手都碰不到。
我想,我与他的交集也随着这段「贞谅」故事的结束而将尽,在十年之后的平安夜,一个陌生人在另一个陌生人的被窝里失声痛哭,哭他这十年的自我煎熬,也哭他难辨对错的青春,是光明前的黑暗,也是黑暗后的光明。平安夜总会过去的,只需要哭到气竭,昏睡过去,自然到了第二天,就是Another Day。
我伸伸手,抱着许贞,将他抱紧,在耳边说:“你是许贞,我是周一川。我真的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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