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婷没有像很多离异单亲妈妈那样向孩子灌输“你的父亲不是个东西”“跟了妈妈就没有爸爸”这种偏激的思想。
两个成年人之间的爱恨与孩子无关,孩子有越多人疼爱越好。
所以顾聿泽一直很喜欢他的爸爸,以前顾珩北每次送侄子去见顾进南这孩子都会很高兴的。
但是今天顾聿泽有点蔫耷耷地窝在座椅上,小孩哪里都长得都像顾珩北,只有头发不够黑,是自然的亚麻色,还卷卷的,小脑袋一垂软趴趴毛绒绒,顾珩北只当他是吃饱了犯困,揉了揉那团软毛,说道:“你睡会,咱们要开好一阵呢。”
孩子乖乖闭上眼睡了。
顾珩北一路堵着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顾进南的住处,那会都下午三点多了。
汽车开进嘉禾国际,这里是本城最昂贵的小区之一,里面全是欧式建筑的独栋别墅,家家户户都有独立的草坪和泳池,有人形容这里每块砖都得是黄金砌的才能对得起它的房价。
顾珩北把车停在顾进南别墅门口,自己先下车推开栅栏,然后回到车边把顾聿泽抱出来。
车内车外的巨大温差把孩子一下子惊醒了,顾聿泽抱着他小叔叔的脖子哎呀直叫唤:“好冷呀!”
“马上就进屋了。”顾珩北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小书包,大步跨过铺满厚雪的庭院,路过车库的时候他往那扫了一眼,看到顾进南最常开的那台车子果然在。
方婷这次提早把孩子送过来,顾珩北想给他哥来个惊喜,所以没有提前通知顾进南,他知道顾进南周末只要不出差一般都会住嘉禾国际,晚上可能还会扑不着人,白天基本不用担心落空。
“小泽,你来输密码。”
小孩儿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嘀嘀嘀嘀快速输入密码,然后把他瞬间就冻凉的小手指飞快伸进顾珩北的衣领里,顾珩北被激得一哆嗦,狠狠掐了掐手里托着的小屁股。
孩子诶呀诶呀地叫,讨好地用小脸颊蹭顾珩北的脸,咯铃铃的笑声小铃铛似的,逗得顾珩北也止不住地笑。
叔侄俩在门口笑闹了好一会,顾珩北才抱着侄子进屋。
……客厅里一片狼藉。
顾珩北把顾聿泽的后脑按在肩上不让孩子东张西看,然后倒退着离开这栋房子。
“小叔叔,”孩子被重新放进了车里,懵懂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顾珩北,“我们不找爸爸了吗?”
顾珩北拍掉自己和孩子身上的雪花,再一次给孩子扣上安全带,他无法控制地拧着眉,但尽量保持声线温和:“你爸爸今天不在家,咱们去小叔叔那里好不好?小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孩子捂着臌胀胀的小肚子,乖巧地说:“但是我吃饱了呀,妈妈说,吃饱了就不可以再吃东西了。”
“那是中饭,咱们还有一顿晚饭要吃的。”
顾珩北坐在驾驶座上,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胸中的那股恶心和窒闷却始终挥散不去。
孩子胖乎乎肉嘟嘟又有些凉丝丝的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软软糯糯地问:“小叔叔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顾珩北笑着转头捏了捏孩子的脸蛋,“小叔叔看到小泽就高兴。”
“小叔叔骗人,”孩子抬高手臂,去够顾珩北的脸,但是他的胳膊太短,根本够不着,于是顾珩北矮下身,让孩子摸到了自己的眼睛,孩子的语气很认真,跟个小大人似的,童稚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一片小小的羽毛刮在耳膜上,“妈妈走了以后,小叔叔就不开心了。”
一窗之隔外,顾珩北仿佛听到风声苍茫,像是遥远的海潮,浪拍心岸,无休无止。
顾珩北带着顾聿泽回到了太湖华府。
医院分给他的那间公寓陈设简陋,地方也小,小男孩在屋里很容易磕磕碰碰,而且那个房子隔音也不好,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医院里进出的救护车尖锐急促的音响。
顾珩北听惯了那个声音,但孩子在那肯定要睡不着,所以以前顾珩北从不带小侄子回他家住。
可顾进南屋里今天是那么个德性,顾珩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把侄子送那去。
顾珩北回国后没住太湖华府,一开始是有意回避,后来他在单位分的房子里住得也挺适应,就一直不回来了,但这房子毕竟是钟烬送的,顾珩北也不能租了卖了,于是就这么空着,家政阿姨一个月打扫两次,晾晒被褥,顾珩北一回来倒是就能住。
小孩子新到一个环境都会特别新鲜,顾珩北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记下空缺的东西准备一会出去买,顾聿泽就跟在他脚边滴溜溜转,有好几次顾珩北的长腿不小心撞到这软软的小团子,孩子就像个小皮球一样弹开,在地上滚一圈后再爬起来。
男人带孩子,爱心绝对是其次,玩儿才是第一位。
顾珩北踢了两脚小皮球觉得好玩,就拎着侄子的后衣领,把小孩整个提起来,垫在他脚面上一踢一踢,小傻子还乐得直拍手。
顾珩北哀叹地发现他的侄子智商没随他。
“小叔叔,你有好多奥特曼啊!”小孩一滚进顾珩北的书房,像是小老鼠掉进了油缸里,“哇哇哇!迪迦奥特曼!”
孩子扑过去抱住墙角那个比他还要高的模型,高兴得又跳又叫。
顾珩北打开书房门后其实有一瞬间的怔忡,因为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这里有很多奥特曼手办。
那都是他以前想尽各种办法搜刮来的藏品限量品。
纪寒川喜欢奥特曼。
孩子一仰头看到了墙边的玻璃橱柜,尖叫着又跑过去,他站在柜子下面跳着往上够手:“小叔叔小叔叔,你是奥特之父吗?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奥特曼?”
“以前买的,”顾珩北抱起孩子,“都是很旧的东西,你喜欢以后小叔叔给你买新的。”
“可是我喜欢这个诶!”
“小叔叔会给你买更好的,”顾珩北把侄子抱到二楼那个平台,给他找了副乐高出来,“你先坐这玩会,小叔叔把床铺一铺,然后咱们出去买东西。”
小孩儿抿着嘴,还在念念不忘书房里的奥特曼,顾珩北却已经转过了身。
“呲啦”,是衣服拉链被拉到底的声音,孩子在屋里又玩又闹,嫌热了。
“顾聿泽。”顾珩北头也不回地喊。
“诶?”孩子声音脆生生的。
“不许再脱衣服,你就剩那么件小马甲,再脱感冒了。”
“可是我热呀!”
“你安静了,自然就凉了。”
“怎么静啊?”
“搭乐高。”
“噢。”孩子乖乖地应道。
顾珩北在原地静立了半晌,然后走进卧室。
虚空里的最后一点余音,像是有实质的粒子在缓缓散逸,十年光阴如同一潭凝固的死水,被层层声波震荡得陡然流动起来。
“顾珩北!”
“干嘛?”
“现在不能脱衣服,小心感冒!”
“我热死了!”
“心静自然凉!”
“美色当前,静不了。”
“那你可以瞎一会。”
……
卧室的陈设一如从前,天花板上的吊灯不亮了,顾珩北记得里面的灯管是爷爷过世后,他最后一次去A国的前一晚忽然灭掉的,像是预示了什么一样,后来再也没亮过。
顾珩北打开了暖灯,一室幽黄。
浅紫色的窗帘密密实实地拉着,顾珩北把窗子推开透风,新鲜的冷空气裹着一粒粒雪花充溢进肺腑,他拉上最外面的一层纱窗。
从这个高度望出去,被大雪覆盖的美食街静谧得仿若一幅水墨泼洒而成的画,视野里能看到的只有漆黑的屋檐廊角,其他所有的部分都被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美食街正在待拆,曾经的烟火气息全都定格在了时间的长河里,连记忆都消磨得几近模糊。
再远一点,京大的操场上也是一片白雪皑皑,但是依稀能看到许多个小点点缀在上面,那是冒雪走在校园大道上的莘莘学子。
同样一扇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待拆的沉静老街,也可以看到年年迎新的母校,顾珩北看了好一会,莫名笑了笑。
顾珩北把干净的被褥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好,然后他坐在床头摸出手机,给神外科的头头蒋主任打电话,他要休年假。
他四岁半的小侄子像是个能看透人心的小精灵,跟他说:“妈妈走了以后,小叔叔就不开心了。”
当时顾珩北牵起嘴角想要否认小家伙的话,孩子却用一双小胖手托住了自己的脸颊,满是忧愁:“小泽也不开心呢。”
顾珩北一愣,继而好笑地捏了捏小孩的脸:“你有什么不开心的?”
大人都觉得小毛头好吃好睡,不知烦恼为何物。
孩子的眼睛忽闪忽闪,黑漆漆的瞳仁充满了纯澈天真,小脸上的表情却透出不符合他年纪的沮丧:“我的爸爸妈妈是离婚的。”
顾珩北温和道:“是的,你的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生活,但是他们都很爱你,这一点小泽一直都知道不是吗?”
孩子抿着小嘴,有一点想哭的样子:“可是我的同学们都说,我的爸爸给我找了很多新妈妈,以后他会有很多小孩。”
“没有这样的事,”顾珩北皱起眉,他也知道顾进南私生活荒唐,但在结婚对象的选择上顾进南是很慎重的,顾进南更不会随随便便让人生孩子,“你不要听别人胡说。”
“没有胡说。”孩子想从安全座椅上爬起来。
“你做什么?”
“小叔叔,我要拿手机!”
小孩的手机在他的书包侧兜里,顾珩北虽然不知道侄子要干嘛,还是拿过他的书包取出手机递给他。
顾珩北看到孩子熟练地划开屏幕,打开一个新闻App,惊奇之余还觉得很欣慰,他心说不愧是我顾家的崽,四岁半就能自己看新闻了。
等到他看到侄子给他划拉出来的页面,顾珩北沉默了。
孩子指着屏幕上一张照片说:“这是我爸爸。”
照片上顾进南出席一个慈善晚会,身边的女明星艳光四射,娇媚的身躯紧贴在顾进南身上。
孩子的小手指点着那血红硕大的标题,一个字一个字念:
“草千千亲男友O可X国……这是说我爸爸。”
顾珩北看着那行“董芊芊新男友富可敌国”:“……”
孩子念完继续划拉手机屏幕,他划拉出一张照片就给顾珩北念一个标题,字儿虽然没全念对,但意思全都到位了,最后他扳着指头数了数,“一共有四个新妈妈。”
孩子细细的小嗓音憋着委屈的哭腔,“我要有四个新妈妈了……”
顾珩北抽走孩子的手机放进置物格里,他解开座椅上的安全带,把小宝贝抱进怀里,抚摸着他的小脑袋。
顾珩北这次见到顾聿泽就感到这孩子有些变化,小孩儿见风长,只要几天不见就会变一个样,初始顾珩北并没在意。
但现在顾珩北才发现顾聿泽的变化不仅仅是身条抽高,他乖巧了,比以前听话了,会接收到他妈妈的眼色,有了“吃饱了就不能再吃”的克制,还会感觉到他的小叔叔不开心了。
“小叔叔,”孩子紧紧攥着顾珩北的袖子,终于有些惶恐地说,“以后爸爸有好多新的小孩,小叔叔也有好多新的侄子,你们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顾珩北看着孩子充满惶然的眼睛,心里像被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针戳得刺痛。
这是顾家第四代的第一个男孩,本该无忧无虑无法无天地长大。
顾珩北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京都里满世界乱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他的小侄子却已经学会了担忧被抛弃。
顾珩北想起五个月前的暑假,那时候顾聿泽登高踩底活泼泼的到处爬,没一刻能闲下来,皮得让人恨不得拿鸡毛掸子抽他的小屁股。
而这次他的小侄子从始至终都乖巧得不像话。
“不会,”顾珩北亲了亲孩子的额头,温柔地说,“如果你爸爸生别的小孩,那小叔叔给你做爸爸,你爸爸就做你二伯,小叔叔永远都只有小泽一个孩子,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先是亮了亮,然后又黯淡下去:“可是小叔叔也要结婚生小孩的。”
“小叔叔不会结婚的,”顾珩北笑了笑,他翘起一根小指,“我们可以拉钩钩。”
……
顾珩北算了算,他攒了三年多的年假,再加上春节的国假,足够他陪伴顾聿泽直到开学。
不出顾珩北所料,蒋主任果然不同意他休那么久:“我先给你批三天,你好好休息休息,这三天里你关机远行都可以,天塌了我保证都没人来呼你,过完三天你再考虑……”
“主任,”顾珩北诚恳地打断蒋主任,“我家孩子正在经历成长的烦恼,我得陪着他度过人生中最重要的阶段,可怜天下父母心,您就批我一个月的假吧!”
电话里沉默了数秒,然后一声惊喝隔着话筒差点震碎顾珩北的耳膜:“你家孩子?你什么时候结婚有孩子了……等等,你一个同性恋你哪来的孩子?!”
“同性恋怎么就不能有孩子了?”顾珩北闭眼诌,“我找人代孕不行吗?”
蒋主任:“胡说八道,你来了四年我都没听说你有孩子!本来我还想多批给你几天,你看你这满嘴跑火车,还想骗假,没门,三天假期不能更多了!”
顾珩北笑了一声:“我要是没骗您您是不是就给我批一个月?”
蒋主任果然上当:“你要真有孩子我就给你批!不过你别想随便抱个小孩来糊弄,鉴定科半小时就能出结果,鉴定费我出了!”
顾珩北乐道:“那这个钱您可以省了!”
然后顾珩北和蒋主任约了明天在科室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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