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的热气打到秋阑脸上,他神色一僵,被高等雪族的威势压着一动不能动,等那张精致的脸离开后,才发觉自己出了一后颈冷汗。
原来林词身上的香味是桃花香,秋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之前林词警告他时,他都没感到害怕,方才短暂的接触,却是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寒毛直竖的威胁。
像一只羊面对食肉动物尖利的獠牙,本能的恐惧。
雪族,看来不能久留了。
当晚秋阑没有再去大政殿送易铮的功课,他心惊胆战地在明光殿等,等到宵禁时,大政殿也没传来任何消息。
他想,这事就算过去了吧,他也实在不想做易归雪和林词之间的第三者。
大政殿里,易归雪坐在暧昧不明的灯火中,躁动的心一刻不停,总忍不住想探知那人有没有来,又压抑自己的心思,心烦意乱,半晌什么事也没做成。
结果等了半个时辰,没等来让他揪心的人,进来的反而是林词。
易归雪盯着林词手里的书袋,听着林词柔声解释,面色晦暗,薄唇紧紧抿着,像一尊雕塑,拳头握紧又松开。
最终,他没有责怪林词,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
易铮趴在秋阑腿上,不好好睡觉,一直翻来翻去,纱帐没有放下来。
“沈玉承。”他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带着不自觉撒娇的意味。
“嗯?”秋阑有些困,头点了点。
“好地方是什么地方啊?”
秋阑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歪头:“什么好地方?”
“就是昨天茯苓说的那个,他说带你去个好地方,我也要去!”
好家伙,秋阑的瞌睡虫全被吓醒了,灵机一动:“就是有好吃的的地方。”
易铮真实疑惑:“多好吃啊?比飞雪宫的东西还好吃吗?”
“嗯……大概吧。”秋阑含含糊糊企图敷衍。
“我要去,明天沾花节你也要带我出去玩。”
秋阑迟疑:“可是……殿下能随意出宫吗?”
易铮扭来扭去,语调拖长:“能能能。”
秋阑有些好笑地用手轻轻抚摸他的银发,突然想到,自己迟早要离开雪族,易铮性子孤僻没个朋友,等自己离开后又变成一个人,不如趁此机会让他和裕宁多接触接触。
自己带着他一点点交到朋友,这样到时自己离开,他也不会不高兴了。
秋阑向来想什么做什么,第二日趁着易铮上课时在内宫四处打听,终于找到茯苓,得知易铮确实可以随意出宫后,便约好带着易铮和裕宁一起出去玩,去“好地方”的行程自然也顺势取消。
易铮听到还要带着裕宁,表情没什么变化,伸出两条胳膊,秋阑配合地弯腰,托着他的小屁股把他抱到怀里。
雪族就是这样,地面总会落着或薄或厚的积雪,沾花节的氛围已经渲染开来,侍卫们路过时都不像往日严肃着脸。
到达内宫宫门时,秋阑已经遇到好几波结伴而行的侍从和侍女,齐齐对着他行一遍注目礼。
无论是他一头黑发却在内宫行走,还是怀里抱着的雪族殿下,都足够吸引别人的视线。
秋阑有些尴尬,出了内宫,茯苓手拉着裕宁远远给他招手,他忙走过去,笑着给裕宁打招呼:“小雪君,晚上好。”
同时抓起易铮的手晃了晃:“殿下,不跟裕宁打招呼吗?”
易铮屁股对着裕宁,小小声:“晚上好。”
路过外宫时,秋阑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远远地用又惧又羡的眼神看着他,他看到厨娘丹姨的脸,忍不住想走过去打个招呼,却在靠近时看到人族们全部吓得退后。
是了,他们惧怕雪族。
秋阑停住脚步,决定买点东西晚上回来单独送给丹姨。
今晚的寒霜降果然很热闹,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有吃的有玩的,人很多,基本全是银发面容姣好的雪族,像秋阑这样的黑头发混入其中,实是少数。
远处山上从山脚到山顶都燃起火把,形成两条长长的火龙,在山上扭来扭去,火星照亮了半个寒霜降。
秋阑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砸吧了一下嘴,有些挪不动脚步,茯苓看到了,把裕宁也塞到他手里:“你等着,我去买。”
秋阑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站在路边等,看着茯苓高挑的处于少年与成年男人之间的背影,呆愣了片刻。
茯苓已经挤着人群回来了,他今日没穿侍卫衣服,穿了身黑色绸缎长衫,一副大家公子哥的气息,此刻上好的衣裳被挤得凌乱,怀里还稳稳护着三根冰糖葫芦,分给秋阑和两个小孩:“吃吧。”
裕宁最直接,高兴地小脸蛋红扑扑:“谢谢哥哥。”
易铮有些疑惑,学着裕宁舔了一口,咂摸到了味道,一口含在嘴里。
秋阑忍不住笑:“小心里面的果核。”
他也长了一双杏眼,圆圆的,笑起来稍微眯起,舔了一口糖葫芦,合着一头不同于雪族的黑发,带着别样的风情。
茯苓看着看着,不知为何,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幸好天色暗,看不出来他脸红。
秋阑看他发愣,问:“你怎么没给自己买?”
该不会是一个大男人不好意思吃这玩意吧。
秋阑伸出手,把自己的糖葫芦举起来:“要不要尝一口?”
他也没多想,都是男人,也没那么讲究,却不知茯苓从耳朵红到面颊,微微弯腰,就着秋阑的手叼下一颗糖葫芦。
简直甜到心坎里去了。
不远处的人潮里突然发出一阵激动的叫声:“拜神仪式要开始啦!”
秋阑一顿,雪族拜的神一定是雪神,雪神,不就是易归雪吗?他有些迷茫地看向人群。
雪族们对雪神的尊崇是真情实感的,此刻兴奋又激动,疯狂地往火龙的山上挤过去,连他们这街边也被波及到了,秋阑慌忙抓住易铮的手:“殿下,你抓住裕宁的手,人太多,小心走散了。”
易铮不情愿地嘟起嘴,看了看秋阑,还是伸手抓住裕宁的小手。
茯苓护着两个小孩顺着人潮走,秋阑走着走着,发觉不对,他手里握着的易铮不见了!
他慌张转头,却发现四周全是长着陌生面孔的雪族,易铮,茯苓,裕宁,全部不见了。
人潮带着他挤到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子,他随手抓住摊子里的一个东西,借力挪到摊子里面。
等站定了,垂头一看手里的东西,他愣住了。
不知何时,人潮渐渐远去,喧闹声也越来越小,秋阑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街道里,手里握着一个灯笼,小花猫伸着舌头舔爪子,玉做的材质,由于他刚才的拉扯,挂灯笼的绳子已经半断不断了。
世事总是在不经意时出现奇怪的巧合。
只是随手一抓,怎么偏偏抓到了这个东西,他甚至以为时光逆流,回到他九岁那年,手里抓着一模一样的小猫灯笼,扯着十九岁易归雪的衣角,眼泪鼻涕都抹到他身上。
“哥哥给我买,我喜欢小花猫,我就要小花猫!”
第10章
轻轻一扯,绳子完全断开。
秋阑有些心虚,目光左右看了看,没人,俯身想将小猫灯笼放到摊主的货袋里。
他的目光忽然凝住了,燃烧着火龙的亮光摇摇曳曳,映照出他脚下的两个影子。
身影比他高许多,秋阑没敢动,手死死捏住灯笼小猫的耳朵,心跳的很快。
怕是要坏了。
那人站在他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猝不及防从背后将他整个人环在怀中,头凑近,明明呼吸很热,贴住秋阑后颈的唇却是干燥而冰冷的。
人可真是一种矛盾的存在。
秋阑没有挣扎,感受身后之人健壮结实的身躯紧紧贴着自己的后背,他垂下目光,看着那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慢而用力地抓住自己的手,解救出了受苦受难的小猫。
“喜欢猫吗?”那人问。
低沉的声音,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热气,秋阑只觉得后颈一片酥麻,浑身莫名战栗,他强忍着夺路而逃的冲动,抖着唇道:“不喜欢。”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外放的杀意,从身后,毫不掩饰,如一把凌厉的剑刺向他。
他瞬间腿软,都不知道自己靠着什么强撑着没有直接跪到地上。
身后的人突然强行掰开秋阑握得死紧的手心,将花猫塞进他手里,触碰到他的手比玉做的花猫还要冰,秋阑手腕发软,顺从地接过猫爪子。
“那就学会喜欢。”那人说。
身后的人离开了,一如来时无声无息,秋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一下子瘫倒在地面,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他要离开雪族。
他要离开雪原!
“沈玉承!”
秋阑浑身一哆嗦,抬起头,看到茯苓拉着两个小孩向他跑来。
表情紧张地上下检查了一遍,才松口气:“你怎么在这里?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担心死我了。”
秋阑将小猫灯笼轻轻放到地上,过速的心跳还没有缓慢下来,他站起身解释:“对不起,被人群挤散了。”
易铮也凑上来,杏眼里藏着担心,伸出双手要他抱抱。
秋阑看着那张和易归雪像极了的脸蛋,瞳孔一缩,强笑道:“我有些累,抱不动殿下了,殿下自己走好不好?”
易铮有些失落的收回双手,但也没有闹,又要拉住秋阑的手。
秋阑怕他察觉什么,这次没有拒绝,面色有些僵硬地将那只和易归雪一样冰凉的手,握进手心。
茯苓心大,根本没发现秋阑的不同,兴奋地道:“咱们快点去山顶吧,拜神仪式就要开始了。”
秋阑心里“咯噔”一声,打心眼里的抗拒,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然而看到茯苓和裕宁期待的目光,却又默默咽回去。
他不想因为自己,扫了他们三个的兴致。
于是浑浑噩噩地拉着易铮,跟在茯苓身后一步一步走近那座烧着火龙的山,远远地便能听到人群喧闹的叫喊。
茯苓一把抓住秋阑的另一只手,茯苓的手是温热的,少年人特有的血气方刚,秋阑想抽出来又觉得太过刻意,被茯苓半拉着挤进人群。
火龙火势突然大涨,周围的雪族瞬间虔诚地跪了一地,整座山都安静下来,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音。
秋阑也跟着跪下,他强压着心里的不安,安慰自己,沾花节虽然有拜神仪式,但拜的只是雪神像,真正的易归雪并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然而这时,从山顶的方向突然重新沸腾起来,气氛显而易见地狂热。
“王上来了!”
“雪神降临了!”
茯苓兴高采烈得快要手舞足蹈:“这是王上第一次来参加沾花节,幸好我们来了,王上一定会祈福的。”
周围的欢呼声霎时间能把人震聋。
秋阑已经有些麻木了,他擦掉睫毛上附着的雪花,觉得浑身发冷,不受控制地顺着人潮往山顶挤。
快抵达山顶时,在高高的神坛上,秋阑一眼就捕捉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易归雪一头银发依然是随意披散,并未穿华服,只穿了一身肃静的白色长袍,却愣是能在一众精心打扮的雪族中脱颖而出。
这是整个雪族的神明,单单站在那里便能超脱世间万物。
雪族们全部跪下来,狂热地大喊:“王上圣哉,王上圣哉,王上圣哉……”
这外露的热情能活生生将整座山都烧掉。
易归雪举起一只手臂,手心光华一闪,多出一柄精致的白伞,在每个伞骨的尽头,都缀着精致的雪花。
看到这一幕,雪族们更激动了,喊得脸红脖子粗,全然没有往日自持的矜持:“谢神恩赐,谢神恩赐……”
那把伞是易归雪的本命法宝——不知雪。
秋阑不明所以的眼神无意识看着易归雪,看到他单手撑开不知雪,突然转头,目光穿越人潮,仿若实质地定在了自己身上。
刹那间,时间好似定格,周围人潮的声音被屏蔽在外,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剩下那双深邃无尽的眸。
秋阑像一只被肉食者盯上的猎物,浑身发软,只想拼着最后的力气,拼命逃离。
易归雪为什么想杀他?
是认出自己,准备算当日自己占了他便宜滚到一起的旧账吗?
方才在灯笼摊子里,虽然从头到尾都没回头,秋阑却在那人抱过来的第一时间,就闻到了那股雪松味,蛮横不讲理地在鼻尖萦绕。
一如它主人的所作所为,毫不掩饰的杀气,是笃定自己根本无法逃离吗?
易归雪随意动了动手指,不知雪翻转着飞向半空,一瞬间流光溢彩,狂风大作,大片的雪花如鹅毛般从山顶落下,随风舞动,与火龙的火星相互辉映,形成一幅震撼的画面。
那些雪花轻轻飘落到身上时,秋阑感到一股温暖的流光消失在自己身上,舒适得让人想就地躺下。
人潮再次大喊:“谢神恩赐,谢神恩赐,谢神恩赐……”
原来这就是雪神的祝福,原来雪神的祝福不同于冷冰冰的雪神,是温热的。
秋阑恍恍惚惚经受完这场温暖的雪花的洗刷,人族的身体不如雪族强大,如此醇厚的祝福之力更难吸收,让他整个人生理性的倦怠,再抬头时,雪花已经落尽,人潮散开了大半。
易铮摇了摇他的手:“沈玉承,你怎么睡着了?”语气不满,目光却是担忧。
秋阑沉浸在一种仿若喝醉的醺醺状态里,精神和身体仿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喊着要逃跑,一部分却对来自易归雪的祝福恋恋不舍,十分眷恋。
他迷糊地摇头:“我没事。”
他们跟着人潮慢慢下山,快接近那座宏伟壮观的白色宫殿时,秋阑却猛地顿住脚步。
如梦初醒。
飞雪宫静静矗立在寒霜降正中,庄严而肃穆,于他而言,却无异于吃人的猛兽,那里面的主人,是想要杀他的易归雪。
茯苓疑惑地歪头:“再不回去就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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