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熙从行囊中取出一张自己烙的饼,分作两半,并将一半递予裴玉质。
裴玉质瞧着自己眼前的烙饼,顿时百感交集。
这饼显然是素和熙自己烙的,在原本的世界,他曾经吃过。
当时,他年纪尚小,正是夜半时分,发了高热,难得任性,缠着师兄要好吃的。
师兄将所有的吃食一一摆于他面前,但他皆是不屑一顾。
师兄不善厨艺,只会烙饼,为了哄他,师兄便烙了饼喂他吃。
刚烙好的饼香气扑鼻,他吃了一口后,即刻吃下了大半张饼,却又别扭地道:“难吃。”
他记得师兄当时的表情犹如面对颇为棘手的难关一般。
他亦记得自己大发慈悲地对师兄道:“师兄的手艺太差了些,若不是看在师兄平日待我不薄的份上,我才不会勉为其难地原谅师兄的手艺。”
那之后,师兄再也不曾烙饼予他吃。
有段时间,他分外想念烙饼的滋味,却拉不下脸来要师兄做予他吃。
而今,烙饼近在咫尺。
素和熙见裴玉质不接烙饼,料想裴玉质必定嫌弃,正要将手收回来,烙饼却已被裴玉质抢走了。
裴玉质咬了一口烙饼,双目旋即湿润了。
“有这般难以下咽么?”素和熙向裴玉质伸过手去,“不想吃便不要吃了,还我吧,切莫浪费了。”
裴玉质生怕素和熙抢,背过身去,一口气将半张烙饼吃得一干二净,不慎噎住了,咳嗽不止。
素和熙抬手轻拍着裴玉质的背脊,为其顺气,待其缓过来后,又取出了水囊。
裴玉质接过水囊,饮了一口,陡然意识到素和熙曾用这水囊饮过水。
他心下升起隐秘的欢喜,珍惜地又饮了一口,方才将水囊还予素和熙。
素和熙将水囊放于一旁,而后,不紧不慢地吃着烙饼。
五日前,他听闻郓县有大型集市,烙了十张饼后,便启程了,望能多代写些书信,若是走运,许能卖掉些字画。
五日过去,烙饼早已变得不易入口,甚至让口腔、喉咙极为不适。
不知这兔妖为何能吃得那样快?
这兔妖饿坏了吧?
他适才该当将烙饼泡软些,再递予这兔妖的。
不过他手头并无碗钵之类的物件。
既是兔妖,应该食用鲜草吧?
故而,他将烙饼吃尽后,问道:“我为你采些鲜草来可好?”
“多谢素和公子美意,我心领了。”裴玉质现下虽然是兔妖,但骨子里依旧是修仙人,对于鲜草并无兴致。
“你是否还想随我回家?你可得想仔细了,许你随我回家后,连烙饼都吃不上了。”素和熙是为了让裴玉质反悔才这么说的,但话音尚未落地,他却莫名其妙地希望裴玉质勿要反悔,毕竟自他跛足以来,惟有裴玉质并未将他视作残废。
裴玉质毫不犹豫地道:“我想随你回家。”
素和熙不置可否,掸干净自己身侧地面上的灰尘,望着裴玉质道:“歇息吧,天一亮,我们便要赶路了。”
裴玉质躺下身去,近得几乎能感知到素和熙的吐息跌落于他面上。
素和熙阖上了双目,不再言语。
裴玉质答应了要自重些,不敢对素和熙造次,只以视线描摹着素和熙的眉眼。
实际上,他与活生生的素和熙分离仅仅三日,与冷冰冰的素和熙分离仅仅半个时辰,但他却觉得自己已有许久不曾见到素和熙了。
他时而瞧瞧素和熙的心口,以确定这心口正起伏着,时而探探素和熙的鼻息,以确定气息正在吐纳。
三日前,素和熙亡故于他眼前,他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素和熙失去了气息。
这对于他的打击太大了些,使得他生怕自己一阖上双目,素和熙再度变作了冷冰冰的尸身。
由于裴玉质的缘故,素和熙全然无法入眠,索性睁开了双目。
裴玉质突然与素和熙四目相对,本能地阖上了双目。
可惜,这个世界的素和熙并非断袖,当然不会亲吻他。
“寐善。”素和熙背过了身去。
裴玉质掀开眼帘,欲要埋首于素和熙肩胛骨间,又生恐惹素和熙讨厌,遂只能稍稍靠近了些,假装自己已埋首于素和熙肩胛骨间。
裴玉质的吐息透过素和熙的衣衫,进而侵入皮肉当中,令素和熙不得不道:“玉质,你能离我远些么?”
“嗯。”裴玉质拉开了自己与素和熙的距离,片刻后,干脆与素和熙一样背过了身去。
素和熙不想被他盯着,他便不盯着素和熙。
幸而,他眼下这副身体乃是兔妖,耳力上佳,能清楚地将素和熙的吐息收入耳中,这让他安心许多。
及至天明,他都一直听着素和熙的吐息。
篝火已经熄灭了,不久后,素和熙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妥当,瞧着裴玉质道:“我们启程吧。”
裴玉质这副模样委实太过惹眼了。
素和熙不得不问道:“你能否变出一身能出门的衣衫来?”
裴玉质尚未掌控一身的妖力,闻言,努力了一番,非但未能变出一身能出门的衣衫来,还将自己身上素和熙的外衫以及肚兜变没了。
素和熙蓦然见得裴玉质不/着/一/缕的模样,立即侧过首去。
约莫半盏茶后,裴玉质方才变出了两身月白色的儒衫来,其中一身他已穿在身上了,而另一身他则递予了素和熙。
“却之不恭。”素和熙接过儒衫,走到角落处换上了。
裴玉质又费了一番功夫将自己的发丝从白发变作青丝,将自己的双目从鲜红变作乌黑。
素和熙端详着裴玉质,这裴玉质已瞧不出半点妖怪的端倪了,如同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
之后,他向着已破败的释迦牟尼佛像拜了三拜,感谢佛主收留,便踏出了破庙。
未多久,一人一妖经过一小溪,洗漱了一番,才继续赶路。
日暮前,他们终于赶到了素和熙的住处——一矮屋,确如素和熙所言,家徒四壁。
这一路上,素和熙大多都低着首,进得家门后,方才抬起了首来。
裴玉质心知素和熙应当是出于自卑,害怕从旁人眼中窥见怜悯、鄙夷、不屑……才会低着首。
他急欲安慰素和熙,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万一如先前一般让素和熙伤心了便不好了。
全数是他的过错,他若无一身害人不浅的皮囊,子熙便不会被肢解,更不会沦落至各个世界遭逢劫难。
他不由心生怅然。
素和熙放下行囊,将其中的物件放回原处。
裴玉质的目光追随着素和熙,待素和熙立于他面前,又佯作自己并未看素和熙。
素和熙面无表情地道:“我确实是家徒四壁,室若悬磬,你若是图财,还是另觅目标吧。”
裴玉质不假思索地道:“我不图财,我图人。”
素和熙淡淡地道:“你的眼光太差了。”
裴玉质气鼓鼓地道:“我明明/慧眼如炬。”
眼前的裴玉质格外可爱,素和熙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戳了戳裴玉质的面颊。
“不许诋毁我的眼光。”裴玉质正在气头上,但仍是顺势蹭了蹭素和熙的手掌。
素和熙手掌发烫,顿生恍惚。
第40章 一更·跛足书生(四)
裴玉质见素和熙并未拒绝, 又蹭了蹭素和熙的手掌,便见好就收了。
眼前的素和熙并非他的子熙,他亦无把握能将其变作自己的子熙。
他后退一步, 端详着素和熙, 心道:子熙,我心悦于你。
须臾, 素和熙回过神来,沉默地将所有的物件从行囊中取了出来, 分门别类地放好。
裴玉质左右无事, 遂亦步亦趋地跟着素和熙。
素和熙停下脚步, 回首望去。
裴玉质不看素和熙半点,东张西望着。
素和熙笑了笑,然后, 稍稍将屋子收拾了一番。
这矮屋共有两间房,其中一间被他充作书房,另一间便是卧房了。
他并不想让裴玉质暖床, 于是找出了竹席来,于书房地面上摊开, 擦干净竹席后,又于竹席上铺了一层床褥, 放上了棉被。
裴玉质委屈巴巴地道:“我已清楚素和公子不愿与我云雨, 我眼下不过是想单纯地为素和公子暖床罢了, 素和公子这般嫌弃我么?”
素和熙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但裴玉质的神情、姿态却让他觉得自己辜负了裴玉质。
“素和公子生怕我趁你不备,强行与你云雨么?”裴玉质信誓旦旦地道,“若非两情相悦,我定不会与素和公子云雨。”
如今想来, 在上个世界,他其实早已心悦于子熙了。
倘若雨露期之时,让他在澹台钰、方见明以及樊绍中间择其一,他宁肯自戕。
他只想与子熙一道渡过雨露期。
其实,雨露期仅仅是他向子熙求/欢的契机而已,时日再长些,即便并无雨露期,他亦会情不自禁地向子熙求/欢。
但既然子熙目前不愿与他行床笫之欢,他亦能忍耐,绝不会强迫子熙。
毕竟他曾险些被强迫了,那滋味并不好受。
这兔妖的言辞太过露/骨了,教素和熙忍不住怀疑这兔妖是否裙下之臣无数。
裴玉质吸了吸鼻子:“素和公子便这么信不过我么?”
素和熙不答,而是道:“从今夜起,我便睡于书房,而你则去卧房睡吧。”
裴玉质摇首道:“不要。”
素和熙不再理会裴玉质,出了书房,挑水去了。
裴玉质紧跟着素和熙,见素和熙打了水后,用扁担两头的钩子勾住水桶,并扛起了扁担,霎时心疼不已。
由于右足微跛,且道路崎岖的缘故,素和熙走得极为吃力。
“我来帮素和公子吧。”裴玉质言罢,提起了其中一个水桶。
下一息,另一个水桶打翻于地,水花溅了素和熙一身。
入夜后,气温骤降,素和熙被冻得微微一颤。
裴玉质出身于商贾之家,后又拜入问情宗门下,未曾被粗活磋磨过,当然不知扁担须得两头差不多重,方能平衡。
见状,他甚是惊愕,当即低首认错:“素和公子,你莫要生气,我知错了。”
这兔妖显然十指不沾阳春水,素和熙叹了口气,指了指裴玉质的头顶:“你的耳朵长出来了。”
裴玉质抬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双毛耳朵,所幸左右无人。
素和熙瞧着裴玉质耷拉的耳朵,暗道:这兔妖又非凡人,无须为生计奔波,自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何必与他计较?
裴玉质努力地把毛耳朵收了回去,继而一指不远处的小溪,溪水便乖觉地装满了空空荡荡的水桶。
接着,他抢走了扁担,挑起两个水桶,并对素和熙道:“我们回家吧。”
这兔妖与扁担、水桶极不相称,素和熙劝道:“由我来吧。”
裴玉质神色坚毅地道:“我想向素和公子证明我不止会暖床。”
素和熙肃然道:“你能否不要总是将暖床挂在嘴边?”
“我知错了。”裴玉质抿了抿唇瓣,他又让素和熙不快了,不论是在哪个世界,他总是不善言辞。
“我并未责备你,而是提醒你。”素和熙心知自己乃是凡人,可这兔妖并非凡人,不可依照自己的标准约束这兔妖,或许于这兔妖而言,闺房之事仅仅是寻常事,无需避讳,但他仍是希望这兔妖能谨言慎行。
一人一妖再也无话。
直至到了矮屋前,裴玉质方才启唇道:“这水是要挑到庖厨去么?”
素和熙客气地道:“对,劳烦你了。”
裴玉质将水放于灶台前,其后,好奇地观察着灶台。
他从未生过火做过饭,全然不知这灶台要如何用。
庖厨内还有些柴火,素和熙将水倒入了锅中,又用火石生了火。
少顷,素和熙被水溅湿的衣衫便干透了。
裴玉质陪素和熙看着火,一双眼睛因为受了烟熏,变回了原本的颜色。
素和熙早已习惯了,柔声道:“你且走远些吧。”
“我想寸步不离地与素和公子在一处。”裴玉质小心翼翼地挽了素和熙的手,“别赶我走。”
素和熙解释道:“我只是让你走远些,并未赶你走。”
裴玉质蛮不讲理地道:“让我走远些,便是赶我走。”
话音落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性子发生了变化,随着他逐渐长大,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更为内敛了,现下的他非但情绪外露,还变得幼稚了。
应当是因为他心悦于子熙的缘故吧?
他知晓无论子熙变成如何模样都不会伤害他,所以他不必防备,大可任性而为。
素和熙强调道:“让你走远些与赶你走不同。”
“素和公子明明答应了要收留我,竟然想赶我走远些。”裴玉质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泪。
这兔妖方才还是一副吃苦耐劳的模样,而今却又成了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容不得自己半点违逆。
面对无理取闹的兔妖,素和熙不得不投降了:“随你吧。”
裴玉质心满意足,松开素和熙的手,继而双手托腮,望着素和熙。
一会儿后,他不再望着素和熙,改为望着火苗。
少时,锅中的水沸腾了。
素和熙站起身来,行至卧房内,擦干净浴桶后,将热水注入了浴桶,又掺了些冷水,才对裴玉质道:“沐浴吧。”
“一妖太过寂寞了些,素和公子不若与我共浴吧?”裴玉质并不认为素和熙会答应,果然,素和熙径直出去了,还阖上了门。
裴玉质剥净自己的衣衫后,踏入了浴桶当中。
在上个世界,云收雨歇后,他常常与素和熙共浴,有时情难自已,还会胡天胡地地与素和熙在共浴之际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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