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军士猛地睁大双眼,“殿下,北寇的主力军并未与萧将军一方交战,而是前来围攻我们,这是为何……”
江屿看向来军皱了皱眉,却并未表现出慌乱的情绪,似是早就对此有所猜测。他抬头看见四周高耸又逼仄的山势,上面遍地附着着厚重而紧实的积雪。
“切莫慌张,边退边战,小心暗器。”江屿正说着,猛地偏头,便有一根细小的银针从他耳侧划过。”
北寇大军高亢的喊声以及成千上万人的铁骑脚步声几乎要使整个山路为之震颤,他们身后依旧是狭窄的山势,没有退路。
面对多于己军数倍的凶悍敌军,没人会不畏惧,没人会不想退缩,生死的利刃真正架在自己脖颈上之时,没有人会慷慨到欣然爽快。
众士兵只觉心跳加速,连持剑的手心都渗出一层薄汗。
山下酷寒难当,风声凛冽,每个人的耳中都像堵了一层棉花般,声音渺远而宏大得有些不真实。
就在此时,他们听见一路上不怎么说话的江屿竟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与烈风一般清冷,也与烈风一般不羁,甚至语句间还带着些习惯性的笑意。
他说,“我京都不养闲兵,个个彪勇英武,披坚执锐可以少胜多,出其不意。敌强我不忧,敌众我不惧,此谓中原军。”
众人心中开始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股热量从心脉滋生,凡所游走之处皆充斥着一-股莫名的力量。
北寇众多又如何,他们曾夜以继日地实战苦练,有着更加锋利便手的武器,有什么理由去畏惧常年屈居一隅的北寇?
黑压压的敌军正飞速靠近,而江屿却仿若对一切都不甚在意。他位于大军前列,挺身立于马上,朔风将他的裘衣吹起到半空中,显露出里面亮丽的颜色,如血如火。
那一刻,众人仿若看见雪原上的天神就站在他们面前,用笔直的脊背撑起满身凛然的傲骨,不弯不折。
他朝后方偏过头来,语气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决绝,“是我疆域,一分一寸不可拱手让外,若能凯旋而归,则以烈酒祭之;若不能,便以血骨祭之,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有何畏惧!
若有幸全身而退,便镇守边境,望黎民安定;若血洒雪地,自有青山埋我忠骨,沙场上饮血之人自当宁折不弯,视死如归,有何畏惧!
几句话激发出众兵士前所未有的决心与斗志,他们在一声令下中奋勇冲出,吼出嘶哑的裂音,显得凄怆却又振奋人心。
两军很快纠缠在一起,战事空前地激烈,纵使人数较敌方少上数倍,却也没显现出明显的劣势。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更多的人冲上去,鲜血霎时染红了狭窄的山路,仿佛蜿蜒崎岖的红流在脚底匍匐奔涌。
而北寇站于首位的将军,也在此时直奔江屿冲来,江屿并未有丝毫畏惧,径直拔剑迎上。
对方体型高大魁梧,手中持着重铁几乎要比江屿本人还要重。两匹马在跃动中飞速贴近,这看上去似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实力碾压。
然而就在兵器即将猛撞交手时,江屿竟以一个几近不可能的弧度反折过腰身,堪堪躲过对方惯性极大的一击,同时将手中的软剑在低空中刺出,深深扎进对方的马匹当中。
马匹发出痛苦的嘶吼,前蹄高高扬起,几乎要将马背上的人掀翻过去。然而对方竟是凭着力量的绝对优势主动从马背上滚了下来,如此便堪堪倒在江屿的马蹄前,瞬间就被刚劲的马蹄狠踏了过去。
可出乎江屿意料的是,对方竟只是皱了下眉头便站直身体,甚至没有缓冲地再次将手中的铁器横着向江屿的马蹄挥来。
江屿瞳孔微缩,单手撑在马背上,双-腿一蹬便从马背上腾空跃下。相比于马上作战,近身攻击更是他的强项,衣摆随着动作翻飞,在密集的军队中格外显眼。
对面那人从未见过江屿,之前得到的消息也只是一个不懂兵法不擅剑术的皇子领兵,然而第一回 合的情敌便令他丢了马匹,如今即使全神贯注,竟也发现对方极难摆脱。
江屿身形宛若游蛇,刺出的剑却精准狠辣,利用敏捷柔韧的优势闪躲缠绕,而专挑薄弱的穴道与关节处攻击。
一时二人竟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但毕竟此地严寒而地面湿滑,将士们并不习惯地形。在长时间的作战中,大军逐渐现出弱势,场面慢慢成为压倒性质。
江屿抬眼看向周围的山势,侧壁上附着的积雪已经呈皲裂之势,随着山下滔天一般的兵器交接响声,似是连这山谷也为之震颤,偶有清雪被震落,窸窸窣窣飘到众人肩膀上。
“开始撤!”江屿突然喊道。
早在前来的路上,江屿便与众人猜测出几个对方可能伏击的地点,山谷被排在了最后,只因山中雪崩概率极大,对双方都是极其凶险的选择。
而他们也早已制定好撤退方式与路线,因此士兵们并未因这一句而自乱阵脚,反而向内部合成一个紧密的阵势,一边转攻为防,一边飞速向后撤退着。
而与江屿对抗那名将军见此,还以为是对面败局已定,决定逃跑为上,刹那间又有了斗志,进攻的力度瞬间变得极为生猛。而江屿此时体力已逐渐不支,好几次闪躲不及,只能硬生生抗下对方的攻势,虎口处已有震裂伤。
而对面那将军见此经没让己方士兵乘胜追击,而是整合阵型,先一同把江屿置于死地。
见此,已经退到半路的士兵不少又掉头回来支援江屿。眼看着几乎要撤出山谷的士兵又有返还之势,江屿猛地抬头,竟见山顶积雪裂痕已经深到令人惊悚的程度,摇摇欲坠,已经有大块的积雪开始坠落。
“快撤,这是命令!”江屿猛然回头喊道,丝毫不在意这一晃神间自己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
回返到半路的士兵猛地停住脚步,他们看见江屿本是纤尘不染的裘衣已经被鲜血浸透,连苍白的面部也不知喷溅上了谁的血迹,但那双微红的眼却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与坚定。这种强大的视觉冲击让他们无法违命,再不得前进一步。
此时半山腰处的积雪已经开始大块落了下来,被积雪砸在下方的人转瞬间便没了声息,北寇将军明显意识到这种处境,便猛地将手中兵器直冲江屿脖颈挥去,试图速战速决。
此时中间僵持不下的二人都失了马匹,在地面上作战,而四周一圈骑马的北寇已经将二人牢牢围在中间,长矛对准江屿,下一刻就要刺下去。
“殿下!”被军令烂在山谷外的士兵凄厉喊道,如今江屿已是插翅难逃,就算逃出北寇的围堵,也很难用双.腿逃出雪崩之势。
此时雪崩几乎快到了最严重的的阶段,成堆骇人的雪块在空中摇摇欲坠,但凡一同落下,山谷内的人将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驾——”终于有人按捺不住,驾马就从山谷外冲了进去,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江屿为了让他们先撤退,孤身被敌军围堵。
能以一当百,突破此种围堵的人,他这辈子还只见过一个
萧向翎。
“萧将军!”“是萧将军!”
人群中突然迸发出一阵激烈而兴奋的喊声,嘈杂而乱,但却几乎令他动作僵在原地。
仅在这一瞬间,便有一人驾马飞速从他身后冲过,像一只离弦的箭,速度快到只余残影。但他却在看到那身影的一瞬间,高高悬起的心脏终于倏然落下。
是萧向翎来了。
而在北疆战场之上,这三个字的意义永远比想象中的要重上许多。
那黑影以万夫难挡之势飞速冲进密集的士兵中,视所有不自量力试图螳臂当车的阻拦于无物,仅在毫瞬之间便冲到了包围圈最中间,所向披靡。黑色的战袍在猎猎寒风中飘飞,像一支坚实而锋锐的弯刀。
而此刻敌军的刀锋,只悬在江屿头顶几寸的距离。
作者有话要说: 啾
第46章
剑尖在眼前不断放大, 刹那间江屿没有动作,只是任由这似曾相识的景象残忍地勾起往日的回忆。
浑身仿若钉死在原地,湿汗淋漓, 近在眼前的死亡的恐惧狠狠撅住他的心脏。
他听见呜咽的朔风,听见远方传来嘈杂的钝响。
他看见满身鲜血、死不瞑目倒在宫中的若杨公主;看见自己儿时被送往西域那日, 瓢泼而冰冷的大雨;看见深不见底的冰湖;看见雪夜中被挑飞的剑,甚至可以闻到醇香桂花酿的味道。
“不偏一毫,不迟一瞬。”
刹那间, 他瞳孔骤然睁大,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割裂成两部分, 一半感受着激烈的恐惧, 另一半悬浮在半空中, 看到的却是与此刻截然不同的景象。
天色渐晚, 他头痛欲裂。
他看见一个白衣青年站在半山腰处,手持短剑,目光中满是戏谑的笑意。而他的对面,正站着一个稍矮些的青年。那青年向身后跑去很远,将自己被远远挑飞的剑捡拾回来。
“又急又疯。”他听见那白衣青年一贯淡淡的声音说道,“不偏一毫,不迟一瞬,剑意需先于风动。看我。”
他顺势带着对方的手臂出剑, 白衣下摆飘飞在半空, 宛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诋。
唯一令江屿感到诧异的是,“被教导”的那位青年在出剑中,目光从未实质性地落在出剑的方向,而是一直试探性地盯向身边的人。
可对方明显没有发现。
这情景完全不是属于他的记忆,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感受到强烈的熟悉与亲切感。
“萧将军!”
他猛地回过神来, 忽然听清楚远处的士兵在喊些什么。
就在四周的矛头即将刺进自己身体之时,他们竟是同时被一-股大力裹挟着带走。而面前那北寇将领横扫过来的铁器,也与此同时与一柄玄黑色的重剑狠狠相撞,迸发出激烈的火星。
与此同时,整个山体的积雪终于彻底滑落下来,毫无规则地冲在四面八方,周围满是被压在雪下的士兵们最后的惨叫,整个大地似乎都要为之震颤起来。
情急之中,江屿瞥见萧向翎朝自己伸出左手,他立刻挥剑甩开自己面前一个士兵,身体猛地向前一扑,正巧紧紧攥住对方的手臂。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直接从半空中甩到了马背上。
未有丝毫缓冲,萧向翎猛地夹紧马腹,那匹黑马如离弦之箭一般高高跃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外冲去。
可已经不太来得及。
马蹄颠簸得令人想吐,恍惚了好几秒,江屿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两人一马必然显得十分逼仄,而江屿被拽上来之时便是背对着马头,额头抵在对方玄黑冰冷的肩甲上,急促的呼吸使那肩甲染上一层白霜。
而对方右手持着重剑,左手侧方护住自己的脊背,以防在剧烈颠簸中摔下马背。
他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护得太紧,以至于自己有些窒息。但此时冷风刺骨,飞雪如刀子一般往脖颈与后背处打来,他无法开口。
“抱住我。”
江屿只听耳边传来极低这一句,随即马头便高高扬起,他下意识紧紧攥住对方腰间,而冰冷的护甲又极难抓握,便只能将手臂更深地环过去,俨然是一个紧密又有力的“抱住”。
萧向翎用空出的左手握紧缰绳,极力在毫无规则密集的落雪中,调转马匹前行的方向,不过几步的路程,他却跑出了一声冷汗。
马蹄扬起的片刻,他感受到江屿紧紧环上自己腰间的手臂,温度瞬间夸张地穿透刀枪不入的盔甲,径直传入蓬勃跳动的胸膛。
“别怕。”
而此时,身后北寇的士兵也拼命地朝山谷另一端跑,但明显比不上积雪滑下来的速度。不出片刻,积雪几乎将山谷内压成了一片坟墓,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上一秒还浩荡磅礴的一支大军瞬间便浩然无存。
江屿余光只瞥到一团巨型雪团直冲二人砸来,范围极大,避无可避。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只觉眼前一黑。
入目尽是玄黑色的肩甲,而一只手则强硬地按在自己后颈上,使他对周遭发生的景象无法感知分毫。
——轰隆。
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压力将他狠狠扣在地上。
刹那间,他以为会有骨头散架一般难以承受的疼痛,却不想落地之时只是胸腔无可避免地震了一下,意识依旧清晰,并未疼痛难当。
又一阵翻转,他觉得二人在地上换了方位,背部接触雪地时他不可遏制地轻微瑟缩一下,睁开眼看见自己与萧向翎还保持着细微的距离,狭小的空间被对方扣在地面上的手臂稳稳地撑着。
在浑身被刺骨的寒意彻底包裹之前,他似乎又听见耳边轻声响起的两个字。
“别怕。”
在漫长堪称灾难的过程之后,积雪的坠落终于停止。入目只是一片狰狞的雪白,毫无生机。
“殿下!萧将军!”退出山谷的士兵立刻猛冲进来,立刻朝着刚刚二人埋身处挖起来。
由于雪积压下来之时,二人已几乎要骑出山谷,因此积雪并不及中段深厚。不出片刻,众人便看见积雪下方,显露出一小块黑色的布料。
“是萧将军!快!”众人连忙加紧了速度。
周围漆黑一片,江屿只能感受到四周刺骨的凉意,但他大部□□体却始终被萧向翎牢牢撑在身-下,即使是重雪猛地砸下来之时,对方的手臂也只是微微颤抖一下。
黑暗中,江屿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冰冷的护甲,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压抑许久、在胸腔内横冲直撞的强烈情绪。
他听见上方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随即上部的积雪被一点点清理开,光线逐渐透露进来。在极其晦暗微弱的光线中,他抬头看见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脸。
只是依旧戴着一副面具,他只能看清对方棱角分明且形状刚毅的下颌线,他知道自己的鼻息尽数打在对方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急促而迫切。
萧向翎似乎也在看着他,但并未开口。
积雪被清理开后,萧向翎撑着手臂起身,随即伸手把江屿拉起来。
相握的一瞬间,江屿才发现对方手臂抖得厉害,而本是严寒至极的环境,萧向翎额头上竟渗出层层薄汗,甚至顺着下颌淌下来。
江屿敏锐地感觉出不对,他猝然回头看向身后的雪坑,竟发现里面有一滩浅浅的血迹。
萧向翎注意到他的眼神,却只是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目之所及尽是凄凉的雪原,雪下埋着无数不知生死的士兵。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总有种自相形惭的错觉,下意识感到敬畏与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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