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父打断:“行了,就按你母亲说的做。”
☆、延真
崔梦前抿嘴不言,她在自己小小的坚持中等待,等到了及笄日到来。二姨穿了一身红衫,艳丽非常,在众位宾客里格外显眼,她拉着她尖利的嗓音同崔父崔母客套寒暄:“前儿也是大姑娘了,恭喜恭喜啦。”
崔父脸上的笑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僵,好像要凝固在脸上:“宛芳啊,小女的婚事,还需要你多看顾看顾。”
二姨也笑着:“好说好说,前儿善良端方,雅静出尘,就算不用我,也会有甚多男子慕名而来的,姐夫不用担心。只是,这种事还得早做打算,否则啊,这郡上配得上我们前儿的,早就被挑走了,姐夫说是与不是。”
“宛芳说得对,”崔父朝站在一旁的崔梦前挥了挥手,“快,前儿,把你亲手准备孝敬你二姨的东西拿过来。”
崔梦前看了一眼,提着一串包裹上好的礼盒拿过去,放在二姨所坐下的桌上:“这是我父母准备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二姨正准备拿茶的手一顿,尴尬的看向她,崔父立即打着缓和:“小孩子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来,宛芳别介意。”
二姨没怎么在意崔梦前什么样,看了看那一堆,眼里笑开了花:“姐夫哥这么客气干什么,都是一家人,我肯定也希望前儿能嫁个好人家,她要是能嫁个好人家,我们不也是跟着享福嘛。”
“宛芳说的有道理,女子嘛,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一天脑子里总想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用。”崔父笑着说。
“我不同意。”崔梦前声音清洌,却格外清晰,崔母立刻起身,笑到:“又说什么胡话呢这孩子,我们都是为你好,哪有做父母的会害自己孩子的?听话。”
崔梦前缓缓地说:“母亲,我心里很明白你们对我的栽培,也明白你们希望我能一生顺遂,可你们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崔父被她在众人面前下了面子,有些下不来台,微微恼怒,低吼道:“忽略了什么?你说,你好好说说。”
二姨也斜着眼看她,嘴里含着笑,那是一种嘲笑,很明显,也不意外。崔梦前道:“你们忽略了我,我不喜欢,我也不想要。”
崔父大怒:“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才会让你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说出这种混账话!我们忽略你?忽略你什么了?我们是让你吃不饱穿不暖了,还是让你没床睡没书看?今日你能够站在这里和我说话,我们一起为你的将来做打算,完全是因为你是我的女儿,你怎么一点都不满足?霞儿,快将你姐姐带回房吹吹风,让她冷静冷静!”
崔梦霞赶紧过来劝到:“爹爹别生气,姐姐只是想在父母跟前多承欢几年,好好侍奉侍奉父亲母亲,别生这样的大气。姐姐不善言辞,还请二姨多担待,我先替姐姐陪个不是。”说着就来拉崔梦前的小臂。
“哟,霞儿明年也该到适婚的年龄了吧,”二姨坐在凳上翘着腿,“二姨我啊,一定给咱们霞儿挑一个最好的。”
崔梦前轻轻一笑,侧过身避开崔梦霞的手,缓缓移步至二姨面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却让二姨感到一阵凉意,她站定,徐徐开口道:“二姨,我不喜欢你。”
“!”二姨被她的直接震惊。崔父也没反应过来,一时哑了言语,崔母倒是没那么意外,赶紧出声缓和当下的尴尬:“前儿,别不懂事!快和你妹妹回房去!”
“母亲,您称这个叫不懂事?”崔梦前转过头来看向崔母。
“你这不是不懂事是什么?”
“我就是想表达我的想法,这叫做不懂事吗?”
崔梦霞也劝道:“姐姐,别这样,跟我回去吧。”
崔梦前也不理她,她转过身来,看着二姨,继续道:“等我将自己想说的说完,自然会离开。”
“你什么想法?”二姨问着,脸上的表情却难看到极点,她还没见过这么直接表达情绪的姑娘,一点迂回都不懂。
崔梦前道:“二姨,我不喜欢你,你仗着身份向各家索要好处,得到一件好物什便到处炫耀,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在我的及笄礼上作威作福,同为女子却高高在上,目光短浅自甘堕落,虚与委蛇不思进取,敢问二姨,您是觉得有求于你便高人一等了?”
二姨在她的一字一句中脸色越发难看,整个人因气愤发起小小的战栗,或许从未有人当着她的面点出这些,还是一个小了自己这么多岁数的女子,竟被气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反驳,其他亲戚事不关己,也好整以暇的欣赏这场闹剧。崔梦前看着她继续说:“我也知道二姨不喜欢我,二姨是觉得我为人木讷,不知变通,呆板无趣还自持清高,徒有一副皮囊却连基本的世故都不通晓,是吧。”
崔父崔母早在她的话中傻了眼,崔梦霞也不敢阻止,宾客们无不侧目,二姨似乎是被气糊涂了才跟着崔梦前的话接下去:“是,是啊!”
“既然我不喜欢二姨,二姨也看不顺眼我,那为何收下这礼金,骗我父母期待?”
二姨吼道:“这怎么能叫骗,你情我愿的事情,况且我又没说不给你寻摸。”
“那二姨会尽力吗?你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时间,但收下礼金却怎么也得做做样子,要不该如何交差?二姨,既然你不喜我,又何必委屈自己接受这份礼金,还要到处装样子,给自己白白增添恶心呢?”
二姨的心事被她揭开,又不可跟小辈发什么脾气,传出去丢了自己的风度,只得气得瞪大了眼,嘴里一直重复:“你!你!......”
有些亲戚看不下去,开口劝道:“宛芳别生气,前儿还小,不懂事,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是啊,是啊,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崔梦前扫过他们,接着道:“就像现在这样,二姨,你明明很生气,却碍于我是晚辈,不可与我计较的颜面,怕丢失了什么所谓的风度,在这里受气,维持着一层亲属关系,这又是何苦?怎么,连表达你自己生气的情绪也需要遮遮掩掩吗?”
崔父终于像是从这样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大骂着:“够了,跪下,赶紧给我跪下,向二姨道歉,立马道歉!”
崔梦前转过来,看着他:“父亲,我感谢你的悉心教导,也正因如此,我才会有自己的坚持。身为女子,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也能走出另一条路,我要救人,还要救心,我要把这份污浊洗涤干净,少一份矫饰,多一份真切,不好吗?”
众人一听,面面相觑,崔父被她气笑了,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圣人?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谁都救不了,一个都救不了。”
堂上其余人被戳了心事,却并不承认:“荒谬,荒谬!”
崔母道:“孩子,别说了,母亲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你做不到,别挣扎了,你改变不了,凭你一己之力是改变不了的。”
崔梦前扫了一圈在场之人,他们顶住一副副虚伪的面孔自欺欺人,甘于坠落谎言骗局,心里明明知晓却装聋作哑,在一天天重复中失去自我而不自知。真是可笑又可怜,却也没想过摆脱,自然就只能融为一体,更为荒唐的是想将摆脱之人拉扯下来,一起死,一起脏。
崔梦前看了看母亲,浅浅跪下,俯下身去:“母亲说的对,我改变不了任何人,可就算如此,我也想尽力一搏。今日一拜,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女儿不孝,要去走自己的路,寻自己的道!”
崔父大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说过,我会离开,及笄礼成,拜别父母,叩谢大恩。”她声音淡淡的,浅浅的,却带来一股莫大的能量,怔的众人屏气凝神。
在她起身后,终于传来稀稀疏疏的讨论声:“我就说她为人凉薄,现在还要弃家而去,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是啊是啊,没想当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父母养育之恩怎么能说断就断,真是狠心。”
“她的心太冷了,太冷了。”
崔父见她离开,又听得堂上话,急忙骂道:“还不快回来!快给我回来!”
崔母也在她背后喊道:“前儿,你一个女孩,能去哪啊,快回来。”
崔梦前并未回应,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约莫走了一里,刚才的吵闹与讥讽终于在脑中退却,崔梦前舒展了眉眼,揉了揉脑袋:“终于清净了。”
“清静了就别闹了,你一个人能走哪去?”崔梦霞追上来,气喘吁吁道。
崔梦前转过身来,微笑道:“就知道你会来,怎么,来当说客?”
“你那么倔,我能劝得动你?还不是母亲让我来给你送些盘缠和衣物,你就这样走了,什么都不拿,母亲怎么能放心,你说你,走了还一大家子人惦记,过分不过分?”
崔梦前接过她递来的包袱,微微点头,歉疚道:“是我不孝。”
“知道就好,那你还走吗?”
崔梦前摇摇头,浅浅道:“如果我继续在家,总有一日我会变成我不喜欢的模样。”
“姐姐,你可真是执着,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世人皆是如此,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装睡,唯有醒着的你,才是异类,他们不会因被你叫醒而心存感激,也不会因你出头就变得勇敢,他们愿意烂死在泥泞里,愿意在各自筑起的谎言陷阱里庸庸碌碌,你这又是何必呢?”
“那你明明明白这个道理,又为何呢?”
崔梦霞满脸诚挚:“因为生活在这里,就只有融入这里,我心里虽不屑,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反抗不得,也懒得反抗,最后的结果都会如此,这世人就是见不得谁比谁高尚,谁又比谁干净。”
崔梦前点头赞同:“所以啊,这是我离开的理由,我不认同你们的道,却不否认这条道会让众人之间维持表面的关系,可这同样是另一种牵绊。一定会有人像我一般,希望能够以心相对,以心相交,而不只是一味的讨好,为达到目的骗人骗己。只是没人敢发声,那就我来吧,我替他们发声,只要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样总有一日,你也能站在我的身后,反抗你不屑的东西。”
“难道姐姐这些年读的书就只是学会了自不量力螳臂挡车?还是做一个打着正义旗号想要解救天下的莽夫?”
崔梦前摇摇头,慢慢说:“我读的书教会我,人生在世,何必做戏。”
崔梦霞轻轻叹了口气:“姐姐不听,那就去证实吧,等你真正知道你所做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又是多么徒劳时,你就该明白,这世道,你改不了。”
“好,我会证实,我也相信能改变,哪怕有一个人因为我能够冲出谎言的桎梏,打碎虚伪的牢笼,我所做的,便有意义。”
“那姐姐别忘了,家就在这里。”
崔梦霞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明明那么单薄,却怎么也不肯倒,明明那么瘦弱,还想扛起大道。没人会理解,这样的世道,不会有一个人理解她,但她还是要做,她为何这样坚持,又怎么能在破败不堪里茕茕孑立:“真是,痴儿……”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穿过她娇小的身躯,打出她身后的的阴影,她的脸沐浴着日光,那片阴影被踩在脚下,她一直是这样的人,那些无谓的坚持,那些无力的抗争,总得有人做,因为总有意义。
☆、流弊
她终于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独自一人住在半山腰上,无人打扰,也更不需刻意逢迎,晨起采露,黄昏晒药,偶尔出现几个上山砍柴不幸受伤之人,她便出手相救,渐渐地成了一名小有名声的山林野医。
那日,她在山间采药,红枫矗立,微风清洗,却不慎被赤练蛇袭,眩晕之感即刻寻来,齿印森然,立即凝成血珠。她本以为会命丧于此,却被路过的荥宿救下。
他立身于曦光中,隔着树树红枫,影子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身侧。剪影斑斑,衬不出他的风华,傲然伫立,逸士刹那,恍然间,崔梦前以为偶遇林间散仙。
“姑娘,得罪了。”荥宿缓缓出手,用剑尖挑破她肩上的衣料,裂帛声声碎,他手上随意的牵了个诀把蛇毒引出来,又将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整个过程中,干净利落,并未看崔梦前一眼。
他站起身来:“小姑娘,深山多虫兽,你该多小心。”
崔梦前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她的寒凉,超出了她的年龄,她淡淡说:“多谢先生。可先生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地?此地地处偏僻,风景也谈不上秀丽,人迹罕至也没什么值钱草药,要说先生只是徒经此处恰巧将我救下,我是不信的。”
荥宿听她说的话一怔,而后笑道:“姑娘为何不信?”
“难道你不是有所图?想让我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还能得到崔氏钱财,一举两得的好事,先生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荥宿继而微笑:“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姑娘怎么就能确定我一定是对你有所图呢?”
“我不能确定,只是猜测,从我生存的环境中总结出来再适用在你身上,如果我说错了,那我道歉,如果我说对了,就请老实告诉我,我并不会因此看轻你,反而会因为诚实尊重你。我不希望你掩饰自己的目的,简单点不好吗?”
荥宿挑眉:“姑娘似乎把人心想的过于凉薄了,从姑娘的言语间似乎已经认定我救你是别有居心?”
崔梦前看着他不曾犹豫地点点头,荥宿轻轻叹口气:“姑娘就打算用刚刚对我说的话去改变世人,明明白白直截了当的说出目的,而不是做些无谓的解释或者编织什么绮丽的谎言?”
崔梦前讶然:“你怎么......”
“你的及笄礼,我正好路过,看见里面发生的一切。”
崔梦前眉头紧促,警惕的看着他:“所以你今天也并不是途经此地了?”
荥宿微末一笑:“那我就直接说我来找你的目的了。我想看看你怎么找你的道,怎么改变这虚伪的世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努力,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刚才一见,姑娘似乎只是想用言语感化我,是不是有些简单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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