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完全不在意,”逢时低头道,“只是这样的话听得多了,对于我来说,您的母亲比起其他人,已经算是友善了。”
林上将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解决了面前那份凉掉的早餐,良好的教养令他习惯性地不浪费食物。
随后他起身道:“待会会有一位服装设计师登门拜访,他会替你测量身材尺寸,麻烦你接待他喝杯咖啡,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先去书房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逢时恰好端起了玻璃杯,正在喝那杯牛奶,甫一听见林上将开口,为表尊重,便条件反射性地放下了杯子,惊慌失措的牛奶立刻打湿了他的嘴唇,而后沿着他的唇角流下。
林封尧见状,脚步微微一滞,紧接着侧身取过墨菲盘子里叠好的湿巾,然后递给了逢时。
逢时急忙接过,而后含糊不清地道了句谢,随即他很快擦去了嘴角溢出的牛奶。
“需要我再为您准备一杯牛奶吗?”墨菲的声音忽然在他旁边响起。
逢时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林上将上楼之后,他就显得有些焦虑,寻常如果不是要执行任务的话,逢时一般都会避免与不熟悉的人见面,他习惯窝在公寓里读一些古老的纸质书,或者给林上将写一封粘腻又疯狂的信。
得知即将与这样一位与他生活天差地别的高级设计师见面,逢时的心情很难保持平静。
大概是觉察到了逢时的情绪波动,墨菲忽然又开口道:“林先生方才提到的那位设计师为人和善,是一位出生于传统设计师家庭的设计天才,即便如今拥有可以智能测量人类身材尺寸的三维测量仪,但是他们家族依然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
逢时静静地倾听着,并没有接话。
墨菲接着问道:“您看起来似乎有些焦虑,需要我陪您聊聊天吗?”
逢时很轻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林先生为您聘请的这位设计师一直只为林氏家族服务,”墨菲欢快地说,“我想这能说明先生很看重您。”
“不,”逢时说,“他或许只是按照协议上做而已。”
墨菲点了点头:“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林先生一直是一个很有协议精神的人,他从来不会许诺别人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顿了顿,又道:“按照客人与林先生约定好的时间,我想他应该快到了,请您先移步客厅等待,我去厨房泡一杯咖啡,先失陪了。”
墨菲的点掐得正好,等到他端着一杯咖啡与柠檬茶回来的时候,正听见有人摁响了门铃,墨菲的系统快速核验完来访者身份信息后,门禁自然解除了。
来访者一身极复古的蒸汽朋克样式的打扮,一见逢时,便亲切地上前与他握手:“您好,是逢先生吧?我叫兰伯特,受林上将之约,特意来为您定制适用于各种场合的各种服装。”
逢时略显僵硬地与他碰了碰手,他微笑道:“麻烦您了。”
“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兰伯特往他身后望了一眼,然后问道,“林上将今日不在吗?”
逢时诚然道:“他在书房办公。”
兰伯特铜色的脸上浮现出了爽朗的笑意:“那还请您待我向林上将问个好。”
墨菲将准备的饮品在茶几上摆好,而后提醒道:“兰伯特先生,林先生只给了您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想您应该马上开始工作。”
“我当然知道,”兰伯特不太满意地说,“对于初次见面的客人,按照我们家族的惯例,是应该至少熟悉一个下午的。”
墨菲解释道:“我的主人认为,您很爱攀扯一些无意义的废话,他不希望您浪费逢先生的时间。”
兰伯特自然不同意林封尧的这个观点,于是阴阳怪气道:“是吗?替我转告林上将,我也认为,林将军从小就缺乏浪漫的思想因子与艺术的情操。”
关于这点,墨菲似乎不大愿意为他的主人辩护,所以只是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兰伯特先生,这是为您准备的咖啡,请慢用。”
说完他又转向逢时:“逢先生,这是给您准备的柠檬茶。”
兰伯特并不记仇,方才的几句玩笑话还不到一会儿就被他抛之脑后了,这会儿才终于惦记起要给逢时测量尺寸的事。
“逢先生,请您站直,”兰伯特打开个人终端上的水平测量功能,而后用闲聊的语气开口问,“您平时都喜欢穿什么样风格的服饰,或者说,有没有偏好的服饰品牌?”
逢时想了想自己公寓衣柜中,从地下街破败商场中因为清仓打折购入的100赫利就能拿下三件的寒酸便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说他的偏好是毫无设计感的地下街工厂货?
“我对……这些没什么要求。”逢时缓缓地说,“只要合身就好。”
兰伯特对此表示理解。
大概是为了疏解与陌生人相处的不适应感,于是逢时也找话题开口道:“墨菲说您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制衣匠家族?”
兰伯特笑着回答道:“是的,很多人想到我们,就想到一副使用古老的皮尺测量身材尺寸的形象,但是其实到我们这一代,就已经摈弃了那种测量方式,之所以仍然保留着上门测量这一项工程,是因为与客人密切接触,更有利于我们了解客人的需求与喜好。”
逢时点了点头:“说实话,我对服饰的风格并不了解,您身上这种风格我曾经在一位老者身上见过,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古老的设计。”
“您说的对,这是我在参观古地球遗址的时候,发现的一个很古老的服装文化,以此为契机,我设计了几件便服——您也喜欢这种风格吗?”
逢时颇为尴尬地一笑:“我想我并不合适。”
兰伯特习以为常地应道:“我想也是。”
他顿了顿,忽然又道:“虽然来之前林将军曾经向我简略地介绍过您,但我还是有点好奇,有没有人说过您长的很像总长的独子克洛诺斯?”
听见这个名字,逢时微微一愣,并没有立即答话。
就在此时,原本应该在书房办公的林上将忽然下了楼,他穿着一身软垂的家居服,但眉目间英气不改,看向兰伯特的时候有几分冷冽的意思。
“我怎么不知道,威廉家的设计师喜欢在工作时间之内,盘问别人的私事?”林封尧漫不经心地问。
兰伯特立刻改了脸色:“我只是好奇,并没有恶意,您是知道我的,林将军。”
他与林上将还算是有点私交,要不然刚才也不敢对墨菲发表那样放肆的言论,也只有熟悉林封尧的人才知道,这位在公众面前永远带着一张绅士面具的上将,私底下待人其实并不是很温和。
林封尧很快在沙发上落了座,他很不客气地端起墨菲为兰伯特准备的那杯咖啡,而后偏头吩咐墨菲道:“去给兰伯特先生倒杯凉水。”
兰伯特习以为常地说道:“假如我拥有一个能与您媲美的家世背景,我一定会在赫利俄斯互联网的论坛版块上公开直播您的黑料。”
“你现在也可以,”林封尧不紧不慢地说,“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会联系管理者尽力保留你的帖子。”
兰伯特迅速测量着逢时的腰围,并接话道:“我哪敢阿,您的爱慕者纵横几大星系,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我家埋了。”
即便把自己打扮成了“加勒比海盗”,兰伯特也依然具有制衣世家的修养,将心思放在测量尺寸上之后,他三下五除二便完成了工作。
见林上将一副不欲与自己多聊的样子,兰伯特很识相地表示自己可以提前结束林封尧给他预定好的一个小时工时,林上将立刻允了,然后一脸和善地请墨菲将客人送到门口。
等到客厅里只剩下逢时与林封尧两个人了,林上将才开口道:“你身份办理的很顺利,预计今晚八点赫利俄斯户政局会给你打电话询问核对你的信息,记得看及时查看个人终端——明天你有空吗?”
逢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应声道:“嗯……有。”
“那明天下午两点半我们去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亲自去一趟,办理所需要的审核时间会缩短许多,”林封尧顿了顿,而后又道,“我让兰伯特回去赶制出一套西服,明天你可以穿上与我一起拍一张合照,作为我们结婚证上的照片。”
☆、生悲
直到逢时洗漱过后上了床,整个人依然还像是沉浸在一点也不真实的梦里一般,户政局的工作人员在核验过他的身份信息后,他的个人终端忽然收到了一条通知——
恭喜您成为赫利俄斯的正式公民。
逢时很难说清楚自己那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他是地下城中不知来处的黑户,是这个宇宙中无人知晓的游魂。
然后他还有了家,尽管这个“家”只是他暂时的居所,但在他所疯狂迷恋着的这位神明短暂的眷顾之下,这个庞大的城市中,终于有一盏灯也能为他而亮。
逢时忽然觉得,即便是现在就让他死去,他也死而无憾。
但如果逢姳此时也能看见就好了。
林封尧送他的那束混杂着紫罗兰的鸢尾花一直被逢时藏在这间房间里,他想等到合适的时候,就把它倒吊起来用绳子系住,然后用最古老的方法将其制作成干花。
今日林上将并没有让他过去陪床,一个人躺在床上的逢时莫名觉得有些孤独。
经过高级医疗舱的调理,他腹部那块面积极大的淤青很快由青紫转为浅黄,额头处的伤口也已经拆线结痂了,明天下午两点半之前,他的额头应该就会恢复从前光洁的样子。
在这伟大的星历时代,即便是致命伤,通过首都星最高层次的医疗技术的治疗,最多也就不过五日就可以完全恢复,甚至连一点疤痕都不会留下。
逢时很快又想起明日即将面临的结婚登记仪式,他忍不住笑了笑,紧接着又情难自已地在柔软的床垫上滚了两圈。
然后逢时几乎失眠了一整夜。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站在镜子面前,有些苦恼地端详着自己眼下的那圈青黑,冷白色调的皮肤让这层青黑更加明显。
怎么能带着这副疲态去拍与林的结婚照呢?
走出卫浴室的时候,逢时正好撞见了将熨好的衣服收进衣帽间的墨菲,墨菲照常向逢时问好:“早上好,逢先生,您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太精神,是没有睡好吗?”
逢时顶着眼下那对难以忽视的黑眼圈,闷声问:“有点失眠,有什么能快速消除黑眼圈的方法吗?”
“我帮您搜索一下医疗室中储存的药品,”墨菲面上的表情停滞了半秒,而后他很快便道,“已检索到了相关产品,请您跟我来。”
带上墨菲根据他的要求找到的药理性蒸汽眼罩之后,逢时在这座宅邸里虚度了一整个早上。
林上将一直是早出晚归,午饭大多是在太空军的军营中解决的,逢时一个人百无聊赖,便跟着墨菲在花园里浇一浇花。
按照机器人的标准,墨菲应该是个话痨,平时林封尧嫌他烦,他总是施展不开,现在好容易逮到了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大活人,自然不能闲下这张嘴。
“您今天的心情很亢奋,心跳频率比平时要快一些,”墨菲一边替院里的蔷薇修剪去枯枝,一边问道,“您愿意与我分享一下吗?”
逢时顿了顿,然后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昨天晚上,林先生让我获得了新的生命,而今天……”
“他要送我一盏灯。”
“虽然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墨菲笑道,“但我也很为您感到高兴。”
毫无疑问,对于几乎没有朋友的逢时来说,墨菲是一位很好的倾诉对象。
逢时想了想,忽然又露出了一种机器人的系统难以理解的表情:“可我从小运气就不好,你听说过乐极生悲这个词吗?”
墨菲点了点头:“听过,需要我为您复述该词语的释义吗?”
“不需要,”逢时垂下眼,“我总觉得,命运的所有恩赐,冥冥之中都必然包含着祸心,它给你什么,就是为了从你这里夺走什么。”
命运之神以人类的痛苦为食,他想。
墨菲:“您太悲观了,在林先生看来,命运一词是古地球时代的江湖骗子创造的一场唬骗,这和人类社会中始终无法根断的迷信行为一样糟糕。”
逢时道:“或许你说的对。”
他认真地浇了一会花,而后又问:“林先生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
“抱歉,我的系统测算结果告诉我,”墨菲遗憾地说,“林先生只对星舰产生过一点类似于喜爱的情绪,而且经过初步断定,他应该只是为了能动用高能离子炮将那些作乱的凶徒与流寇清除而感到心情愉悦而已。”
逢时沉默良久,像是在思忖什么。
半晌后他问:“那……那他有什么喜欢的人吗?”
墨菲检索了自己庞大数据库中的全部资料,而后筛选出了几个可疑的人物:“无法确定所筛选出的人选是否准确符合您所说的‘林先生喜欢的人’这一条件,所以得出的结果仅供参考。”
“在遇见克洛诺斯先生以及靠近您的时候,林先生会都有产生一点异样的情绪波动,我的程序只能区别出这两种情绪是有很大区别的,其他的无从知晓。”
逢时心里忽然有点堵,一个可能的真相呼之欲出,但他不想怀疑林封尧,一点都不想。
他的容貌、他的腺体,甚至是他的整个躯壳,都不是属于他的,难道连这点来之不易的幸运,都是沾了那个人的光吗?
就在此时,墨菲突然道:“现在已经一点半了,您下午不是要出门吗?需不需要提前准备?”
逢时很快便把刚才的烦心事抛诸脑后,通过客厅的落地窗回到了屋内,即便额头上的伤痕已经浅到看不出来了,他还是去医疗室补涂了疤痕修复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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