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是畏罪潜逃,只是世子每日在一旁虎视眈眈,臣胆战心惊,才头脑发昏,想要逃走。”
“求皇上恕罪。”
虞帝皱眉哼了一声:“这个重明,也太不像话了!朕改天再替你好好说说他。”
“谢皇上,”曲沉舟顿首,再次哀求:“皇上,臣是冤枉的,臣没有说谎,当夜就是有人传皇上口谕召臣,可是走的路却不是通往寝宫。”
“臣知道后宫不能随意走动,一时心慌四顾,没跟上公公的步子,本想寻路回观星阁,却不慎惊扰太后娘娘。”
“臣那夜并没有见过文兰姑娘,并没有杀害她!求皇上明察。”
“世子并未向臣多问什么,而且还……”
“你以为重明会诬陷你?”虞帝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曲沉舟慌忙摇头:“……臣怕……”
虞帝瞥了一眼书案上的卷册,又看看站在曲沉舟后面的两个儿子,扬声问:“景昭,景延,你们见着的呢?”
宁王立即有了回音,在袖子里搓搓手,略略转了话风。
“见着人要跑,把人锁着,还真是重明能干出来的事儿。不过儿臣认识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就是那个直脾气,也没什么坏心眼。”
虞帝的目光又转向怀王。
“儿臣不敢偏帮。”慕景延拱手:“重明确是将曲司天安置在客房里,只是客房里被摔砸得七零八落。儿臣进门时,见着曲司天坐在床上,一只手被锁在床头,此外并无其他状况。”
虞帝点点头,向两人摆摆手,接下来便轮到曲司天卜卦,他们该是回避的时候。
宁王退到回廊外,正要离开,却见怀王的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不由纳闷问:“景延,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慕景延嘴角的笑意蔓延开:“曲司天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有……有意思?”宁王不解,却始终没有听到答案。
直到他离开,慕景延才自言自语。
“人前人后两张脸,小小年纪,心眼倒是够多。难怪柳重明又讨厌他,又被他勾得欲罢不能。”
“这帮孩子们……”
外面珠帘摇晃的声音早安静下来,才有一声嗤笑打破宁静。
“这帮孩子,挺有意思的。”
于德喜专心地研着墨,小心问:“皇上是在说……”
“这帮孩子,”虞帝笑一声,展开刚刚没看完的折子:“挺聪明的,一个个都在急着跟沉舟撇清关系。”
于德喜喏喏应着,不敢多接这个话茬。
虞帝不过是为了有个人说说话,虽没想着他回答什么,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于常。
批了朱批的折子丢在一旁,才想明白。
如果这里陪着的是曲沉舟,说起话来,似乎没这么无趣——那个小家伙虽然直言直语的,却比于德喜更贴合他的心意。
他微不可查叹口气,一旁的于德喜侧目一眼,轻声捡起之前被打断的话。
“世子小小年纪,做事这么又快又好,小梁子和文兰的事,这么快就有了眉目,真是少年可畏。”
虞帝嗯了一声,又听于德喜说:“只是没想到世子还真的能把曲司天好好放回来……”
他的话被折子合上的声音打断。
“于德喜,这么多年还没学会闭嘴,”虞帝浑浊的眼睛抬了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第172章 碧红子
连着几天,曲沉舟都在午夜之后才睡过去,心事太多,却始终没能想到解决的办法,焦虑得无法入眠。
如今他已再没有一腔孤勇,无法豁得出一切,反倒比从前更难为。
而皇上将他送去重明面前,又派宁王和怀王来接他的目的,很明显。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这样从锦绣营囫囵出去不是好事,颈上那点红痕在外人看来,根本就无足轻重。
重明遇到他的初始,尚且知道探寻他背后究竟有谁,更别说是皇上。如今是在重明手里试探一二,改日便会去怀王那里。
他的恐惧和厌恶是逃不出的阴影,只是想想与那个人独处,就忍不住颤抖呕吐。
可这是一道坎,躲不过。
跨过去,他便百尺竿头进一步,若是过不去,牵连无数。
在锦绣营里时,他根本没有机会摔碎茶碗、用瓷片自残,柳重明只给他一只手的自由,到了饭点如约而至,一勺勺地硬喂着他吃。
他起初还能冷硬如冰,却被区区几口饭喂得几近崩溃。
那碟剔了鱼刺的春江鲫鱼被掀翻在地,与盘子碎在地上的脆响同时响起的,是落在柳重明脸上的耳光。
柳重明由着他动手,直到他的眼泪滴在锦被上,才又传了一份饭菜进来。
“沉舟,别伤了自己,一切有我来想办法。”
他变得没出息极了,呜咽着吃完这顿饭,再没动过伤害自己的念头。
可这道坎总是要过的,连他都想不出什么法子,不知道柳重明还能有什么办法。
已是晚春时节,天亮得早。
今日该是他应招卜卦的日子,例行地卯时起床,刚到辰时,楼下已布好了早膳。
自从夜里守门的小太监也出了问题,门外的人便换成了南衙兵士,是薄言亲自挑选的人。
交接名册的时候,他看见薄言向他极轻地点头。
服侍的宫人知道他喜静,布置完毕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桌上除了日常的粥品小菜,还有时令果蔬,切成小块的瓜果下露出一点油纸的黄边。
曲沉舟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扯出那张叠成一指宽的纸片。
上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更让他忍不住眼眶微红的,却不止是字迹。
他活了两世几十载,从来都只知道撕碎自己为人铺路筑桥是什么滋味,却从来没有人为他保驾护航。
曾经无比渴求的东西,如今递到了面前,他却不敢伸手去接。
前途未卜,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的生路,何必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他不想再重活一次,也不想再见到那血淋淋的摄元钉。
再热乎的心,也总有冷下去的一天,更别说碰上他这样冷如铁石的人。
重明总有一天会失望离去的。
可饶是再安慰自己,跟着例行引路的人走出观星阁,走在每日的旧路上,曲沉舟的心跳仍一声响过一声,又在靠近那扇门时,强自按捺下去。
与以往不同的是,清心居里除了虞帝和于德喜,热闹闹地坐了许多人,除了三位王爷,还有薄言和凌河。
自然还有柳重明。
果然人都来全了,就像那张纸条上说的一样。
曲沉舟向虞帝躬身一拜:“臣见过皇上。”
又略转转身:“见过三位王爷。”
“沉舟,坐下说话。”
虞帝向一旁示意,那空着的座位正在怀王和柳重明之间,他目不斜视落座,仿佛没看到四面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若是平时,也该是其他人退去的时候,可虞帝没有开口,只示意于德喜递了一本卷册过来。
曲沉舟草草浏览一遍,面上微动,有些吃惊。
于德喜一脸笑意地为他解释。
“恭喜曲司天,世子爷已经查清了来龙去脉,为曲司天洗清了冤屈。”
曲沉舟的目光向左边斜了一下,又落回卷册上,听于德喜语气中都是欢喜,仿佛在真心替他高兴。
“小梁子两人都招了,说确是假传圣旨,半夜将您带入后宫,意图不轨,可惜根儿还没有寻到,世子正在全力追查。”
“文兰便是另一桩了。”
在皇上面前,于德喜没有多说,那幽会私通的事就明明白白写在卷册里呢——文兰发现相好的年轻都尉高攀了新欢,与对方已换了庚帖,急得不顾宫中禁制,夜半偷跑出来,亲热后忍不住与人对质,闹得撕破了脸。
——那都尉怕她闹起来,毁了大好前程,竟一时昏了头,将文兰扼死在假山里。
证据确凿,口供属实,文兰这案子便这么结了。
曲沉舟来回翻了两遍,抿着嘴不说话。
“沉舟,”虞帝叫他:“这次可都是重明的功劳,还不谢他?”
曲沉舟微微垂着头,立即起身跪拜:“谢皇上信臣清白之身!”
虞帝愕然片刻,忍不住笑出声:“他们说你性子别扭,朕起初还不信,没想到还真是个有脾气的。你不学重明点好的,非把他的混脾气学着,你瞧瞧他。”
这话要是别人说的,柳重明怕是要当场拍案而起,大喝一声“看什么看”,可如今只能忍着脾气,侧了侧身。
曲沉舟第一次正眼看过去,才见着柳重明的座位边靠着一根拐杖。
宁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得恨不能拍腿:“重明,叫你不听人劝。曲司天话都说出口了,你还敢去跟石岩跑马玩。亏你命大,要不是石岩在,哪是一条腿的事儿?”
“听什么劝?他还真把自己当活神仙了?”柳重明不好发作,铁青着脸:“我骑自己的马,摔自己的腿,跟他什么关系?难不成改天他咒我死,我还要跪着求他留我一命?”
“重明!不许胡说八道,”虞帝沉声呵斥:“沉舟的话灵验,下次该听的就要听着。”
柳重明瘪了瘪嘴,有些委屈,跟曲沉舟对视一眼,两人又同时转过脸去。
虞帝瞧着他们俩置气,那份严肃也终于绷不住。
“你看看你们两个,一个针尖,一个麦芒,都坐到这个位置上了,那么多人看着呢,闹什么小孩子脾气。”
只有宁王嗤的笑了一声,见周围几人都面色平淡,忙尴尬地咳了一声。
“皇上训|诫,臣铭记在心,”曲沉舟起身拱手,问道:“臣今日该如何卜卦?”
“不急。”
“曲司天,下官还有事请教。”这次见了虞帝的示意开口的人,是凌河。
曲沉舟不解地看看虞帝,又向凌河点头:“凌少卿请问。”
“曲司天说当晚被人叫出去,下官按照曲司天的说法,发现你走的路是通往毓秀宫,而毓秀宫和观星阁与慈宁宫都并不顺路,曲司天是如何跑到慈宁宫的?”
凌河这话一开口,懂点事的登时都明白了,今天为什么人到得这么齐,连宁王也屏气收声,盯着凌河。
“夜里太黑,灯火不明,我对后宫并不熟悉,一时慌不择路,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去了慈宁宫。”
曲沉舟平静与人对视:“凌少卿该是听说过,我为言灵者,从不说谎。”
凌河万年不变的冷漠像是贴在脸上。
“下官掌大理寺刑科几年,审过的人起初都说自己没有说谎。”
他将身边的盒子打开,起身向前,给曲沉舟看里面嵌在锦缎里的三个瓷瓶:“曲司天如果真的没有说谎,敢不敢试试这个?”
曲沉舟看了一眼虞帝,才取出一个,摩挲着瓷瓶上的字:“碧、红、子。”
“我锦绣营里的碧红子,曲司天该是没听说过吧。”
柳重明习惯性地想要歪一歪身子,又疼得嘶了一声,脸色变得更不怎么好看。
“哪怕是什么钢筋铁骨,也能把祖宗八辈都招出来。怎么样,曲司天?皇上之前不让我审你,如今可是皇上的意思。”
曲沉舟捏着瓷瓶的手指攥得发白,转头轻轻叫了一声:“皇上……”
于德喜正伺候着虞帝嗅着鼻烟,没人应他,这时间便变得无比漫长,仿佛有刀子从头慢慢划到脚。
他跪在阶下,又咬着下唇哀求一声:“皇上,臣真的没有说谎,臣不会说谎。”
虞帝久久才吐出一口气,缓声开口。
“沉舟,朕信你。可你住在宫中,本就不合规矩,如今又夜里四处走动,更有许多人弹劾于你,朕总该有个说法。”
他俯身摸摸曲沉舟的头顶:“还有些话,让凌河一道问了,跟他去吧。”
曲沉舟红着眼眶,抿了抿嘴,俯身拜下:“臣听皇上的话,臣没有说谎,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一直守在门口的薄言扶着腰刀,向门外伸手:“曲司天,请吧。”
凌河夹着卷册紧随其后,怀王微微抬眼,看于德喜的目光一扫而过,也起身跟出去。
直到慕景臣也出了门,宁王才如梦初醒。
柳重明正要去拿一旁的拐杖,听虞帝笑着开口:“重明走路不便,就在这儿陪朕坐坐吧。说来也有好久没跟你下一局了。”
于德喜扶着他去榻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取了棋盘过来,垂手站在一边。
柳重明先捂住了黑子的棋篓,抱在怀里:“皇上,黑子给臣下吧。”
“小滑头,”虞帝笑起来:“你棋力不差,阿正都夸过你,干什么总抱着黑子不放。”
“臣下不过皇上,臣怕输,皇上再让臣一子吧。”
柳重明起身去正一正棋盘,又忘了自己正瘸着一条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坐着吧,”虞帝示意他先落子,责怪一句:“仗着年轻,冒冒失失的,也不小心点。我听景延说,沉舟跟你置气,说了一嘴这个,你怎么就不往心里去?”
那黑子拈在手中,半晌才落下去。
柳重明闷闷地说:“皇上,臣不想与他同朝为官,皇上不如收了臣的腰牌,让臣继续做生意去。”
“胡说八道,”虞帝笑着叱骂一声:“在大理寺和凌河看不对眼,现在升了官,又跟沉舟不对付,你真当这朝廷是你胡闹的地方?”
柳重明被说得没了声,半晌才讷讷答道:“皇上,你别是被他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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