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他!就是他!”白石磊呼地揪起他的衣襟,哭吼着:“你为什么还执迷不悟!看看我爹呢!卫叔他们呢!宫里人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说‘白家必反’!”
“你看看他现在春风得意,万人之上啊!那都是所有人的尸骨堆起来的!”
“他哪里有苦衷!哪里有什么迫不得已!”
“从来没有人逼他!他就是为了往上爬!他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你还看不出来吗!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你!他根本就是怀王的人!”
柳重明的魂魄被一丝丝抽离,跌坐在地,疯了一样扯着自己的头发,语无伦次。
“不可能,我认识他那么久,不会看错的,我了解他。他说爱我,他不会骗我,我对他那么好,他害羞怕生,说什么都听我的,我们将来还会成亲……”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白石磊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安静得像坟场,安静得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痛哭。
他想骗自己,又骗不了自己,那些曾经活生生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元帅,”黑暗中透出一点光,有人轻声在说话,像是怕刺激到他:“京城来消息,说柳娘娘没了。”
“没了……”柳重明怔忡地问:“怎么没了……”
“据说在早朝上,他向皇上告发,说柳娘娘在冷宫中,有了孽种,皇上大怒之下……”
“不可能!”他咆哮,心头一片迷惘,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不可能——是姐姐不可能死,还是那个人不可能无耻诬告。
“怎么不可能?”有人语意轻佻地接他的话:“柳清如秽乱宫廷,自然罪该万死,我说的难道有错吗?”
他蓦地翻身而起,一把掐住那人的脖颈:“你还敢见我!你还有脸见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那人不说话,轻车熟路地来解他的衣裳,熟练得仿佛他们做过无数次一样。
“来,杀了我啊,”毫无悔意,温热湿滑的舌尖反复舔着,吮咬他的喉咙:“来,刺穿我啊。”
柳重明如捕到猎物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一把攫住那人细瘦的腰身,狠狠撞在墙上。
“我要杀了你!”
他们对彼此那么熟悉,对方没有抗拒地接纳了他,甚至伸开手臂圈着他的脖颈,将头垂在颈间,小声地催促他,细碎地咬着他。
“我要杀了你!”
他横冲直撞,他汗流浃背,他泪流满面。
那人仍和从前一样,忍耐着不肯出声,想要抬起手盖住眼睛,却被他将双手反拧到身后,更紧地贴着,严丝合缝。
冲得太狠了,那人只能无力地向后仰着头,缎子一样的长发纠缠在他们相扣的十指中,脆弱光洁的颈项就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
“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柳重明口中含着血泪和恨意,去撕咬那处要害。
他不舍得伤害那张脸,只嗜血啖肉般咬断了颈项喉骨,直咬到两人满是狼藉的血迹,叼出了那颗流着脏血的心。
怀里的人已失去生命,变成一具尸体。
他们仍连在一起没有分开,在逼仄的角落绞缠着,湿热包围着他,那美好的颈项和头颅在他发疯般的用力下轻轻摇晃着。
“我恨你……”柳重明心中一片冰冷,掌在尸体的脑后,连着血一起狠狠吻在双唇上,椎心泣血,低低呜咽:“我爱你……”
有光照进他们藏身的角落,他看见尸体死不瞑目的双眼,一只金色的眼睛在光芒中,涣散茫然地看着他……
柳重明大汗淋漓地醒来,外面天色黑得阴沉,没睡多久,酒劲还在,他挣扎不起来,疲惫地又跌回床上。
遍体虚软,只有自己的兄弟精神百倍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闭眼仰面躺着,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忍住,在伸手握住时,吐出一口如释重负的细微喘息。
梦中的可怕哀恸太真实,眼下的感受更真实,渴求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他几次想分心去回忆那个在怀中身影究竟是谁,却也一次次忘不了那些噩耗。
是谁……
那个人是谁?
那些事是真的吗?还是他心中的恐惧?
柳重明蜷缩在被子里,回想着那个温热柔软的吻,慌乱笨拙,又是最热切的模样。
那人带着呜咽的低语似乎仍在耳边。
“重明……快一点……”
他的紧蹙眉尖,烧得遍体都疼,可不知是心中杂念太多,还是怀中少了真实的抵磨,神志虽已沦陷,令人发狂的快意冲刷得脑仁涨疼,却仍少了一份至顶的刺激。
周遭的声响都消失了一般,他只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还有胸腔中粗糙的呼吸,越久越痛。
可在渐渐地,在这嘈杂中混了别的什么,是熟悉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叫他。
柳重明蓦地睁眼,正见曲沉舟掌着灯站在床前面,关切地以指尖轻推他:“世子,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脑中霎时如火花炸响,白光乱窜,满是空白,突然无法控制地在锦被中无声痉挛,手中已是凉滑一片。
他半晌才缓过一口气,见曲沉舟愕然退了一步,很明显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登时又羞又恼,厉声咆哮:“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曲沉舟自知唐突,一个字也没说,向他躬躬身,很快退了出去,在外面熄灭了烛火。
柳重明臊得两颊通红,又不好追着人斥骂,只能歇了片刻,怒冲冲换了衣衫,在床上斜靠了片刻。
因着方才的意外,连梦里那些可怖的境遇都淡忘了些,他正想躺下睡,忽然福至心灵般想起来——曲沉舟为什么会半夜进来看他。
是因为……他刚刚叫了曲沉舟的名字。
带着宿醉,后半夜还没睡好,柳重明直到快中午才在懵忡中醒来。
外间已经没了人,洗漱过后,他刚出卧房,便见到曲沉舟从月洞门转进来,头发高束于脑后,还带着覆面,只能看到额头上都是汗,看样子是刚从地下上来。
还不等他来得及羞恼,曲沉舟一眼也见到他,一呆之后掉头就跑。
“站住!”
柳重明原也想避着走,可不知怎的,见这人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心头无名火起,倒偏不躲了。
曲沉舟只能站在月洞门旁,目光瞟向一边,叫一声:“世子。”
柳重明踱步过去,冷着脸上下打量他,冷声问:“午饭吃了没有?”
“没有,正打算出去吃,”曲沉舟正色道:“因为我最近在想,怀王他……”
柳重明太知道他的小把戏,此时放人走,这几天必然再找不到人,一口打断他要跑的妄想:“一起过来。”
曲沉舟抿着嘴,跟着进了花厅,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上,看着下人摆下饭菜退出去,余光里,柳重明也没有动筷子的意思,知道这个坎不好过。
柳重明冷冷看着他:“继续说,怀王怎么了?”
曲沉舟都好久没见到怀王,哪知道怀王最近怎么了。
“说啊。”
他只能平静地为自己打圆场:“怀王最近……还好么?”
柳重明冷漠地看他,看着桌上的笋鸡,一股脑都倒在自己的盘子里去。
虽然曲沉舟摆明了不会提昨晚的事,可他心里反倒更是恼羞成怒:“听好,规矩六……”
“规矩五。”曲沉舟纠正他。
“我说是六就是六!”柳重明将茶杯一放,呵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进里间!听到没有!”
曲沉舟低着头,眼尾余光瞥着笋鸡,轻声回答:“是。”
“吃饭。”
柳重明惦着筷子,见曲沉舟取下覆面,纵横的疤痕之上,清澈剔透的一双异瞳光彩流转,陡然又想起那只失去神采的金色眼瞳。
每每梦见与自己肌肤相亲之人,他画不出对方的容貌轮廓,只能用曲沉舟的脸来代替。
那是他说不出口的隐秘,可如今恐怕已经被人猜个八九不离十,不过好在对方也足够聪明,知道不去点破。
他宿醉初醒,头疼得不想说话,菜堵在喉中咽不下,只能捧着茶杯,从杯沿看向曲沉舟时,不知怎的,心念一动。
昨天在席间,姑丈又老话重提,说他生辰日巧了,正逢重阳,难怪要改名。
他当时喝得已经有些多,几乎是下意识地说,还有人也巧着呢。
说完又茫然,他隐约觉得还见过另一个人的生辰,似乎跟自己是同一天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如今与曲沉舟面对面坐着,那点迷惑突然如拨云见日,明了起来——他见过的与自己同日生辰的那个日子,是在曲沉舟的卖身契上。
脑中那些掺杂在一起的混乱又涌上来,他每次奋力想从其中抽出蛛丝马迹,却屡屡被系成一个死结。
“曲沉舟,”柳重明怔怔看着茶杯片刻,兀然问得:“你的生辰是哪天?”
曲沉舟的目光微微闪动,停下筷子,坦然自若地回问他:“世子问的,是我的,还是曲沉舟的?”
第83章 禅院
“世子问的,是我的,还是曲沉舟的?”
柳重明不做声地与人对视,顷刻笑一声:“曲沉舟的。”
“九月初九。”曲沉舟回答得很快。
“倒是真巧,跟我同一天呢,”柳重明斜眼看:“那你呢?”
曲沉舟只得叹了一声:“我只当世子大了一岁,好歹懂事些,对揭人老底这种事不感兴趣了呢。”
“怎么会?”柳重明哂笑:“越是大一岁,越是不能像小孩一样,被人糊弄着过日子,对不对?”
许是太久没有做噩梦,昨夜的咆哮痛哭虽然比从前更含糊不清,甚至分不出是臆想还是真实,却比从前更令他心惊胆寒。
他盯着曲沉舟:“既然已过而立之年,是不是该更坦率些,别学小孩子,玩躲猫猫的游戏呢?”
“世子这话错了。世子难道没听说过,年纪越大,胆子越小?”
柳重明就算将梦境忘了再多,那句“白家必反”也不可能忘得掉,可他考虑片刻,还是没有直接问出。
对方对他隐瞒许多,在搞明白来龙去脉之前,他还不想事先泄了底牌。
“你究竟是谁?”得到的果然还是沉默后,他索性一口气问下去。
“柳家获罪之后,白家怎样了?”
“姑丈、姑姑、石岩、石磊,都怎样了?”
“我姐姐被囚于冷宫中,又是怎么死的?”
“皇上就算忌惮白柳两家,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为什么会突然发难,是谁鼓动唇舌,构陷污蔑?”
即使再三提醒自己,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可梦中那强烈冲刷的恨意和痛苦也不能减去半分。
“还有……”
“有没有人……曾经许身于我,却欺骗我?”
曲沉舟的目光始终落在身前两尺的桌面上,直到柳重明不再发问,才缓缓抬眼,问道:“世子想知道这些,为了什么?”
“为了……”
柳重明一时语塞,满腔火热被冰水泼个透心凉,竟被反问得有些迷惘——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些仇恨都不该是他的。
可也不知是想确认还是想否认,他很在意,面前的曲沉舟与梦中的哪个人是否有什么关联,抑或是……
曲沉舟像是笃定他拿自己无可奈何,好整以暇地拈起筷子。
“若是复仇,我已经允诺世子,待世子拿到锦绣营的位子,便会告知杀害令兄的凶手。若是世子有难,我也必定如实告知,至于其他……”
他嘲笑似的摇头:“世子难道没有听说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当年世子逃出京城后,朝中人人都是世子的敌人。旁的不说,世子难道要向林相复仇?向凌河复仇?”
柳重明无言以对。
“我已说过,我重活这一世,发现有许多事都与从前不同,所以世子该清楚,你们虽都是柳重明,但你不是他。”
曲沉舟斜一眼,夹了佛手金卷在口中细细嚼着,压过舌根上紧张的干涩。
他昨晚许久都没有睡着,想着柳重明在辗转呻|吟中不自知地唤他的名字——沉舟儿,而眼下的诘问让他有个猜测,大概明白了重明是从哪里得知了从前那些事。
梦中究竟出现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不可能问得出,只能如在深渊上走吊桥般,摇摇晃晃地硬撑着,只盼脚下颤巍巍的朽木能支撑到他万事俱备。
既然柳重明仍知之不详,他也只能尽力以四两拨千斤。
柳重明的语气果然迟疑起来,片刻后问道:“我想知道……有什么人……曾与我……”
“世子逃出京城后,远隔千里,我又始终在宫中,”曲沉舟按捺着狂跳的心,竭力淡然答道:“对世子的事并非了如指掌。”
柳重明默然片刻,这回答合情合理,却也仿佛一把砍刀,将他心中存的一点妄想斩得只剩下几缕细丝。
他不再追问刚刚的问题,却更加不绕弯子。
“柳家获罪,柳重明逃出京城,为众矢之的,朝中诸人都是他的敌人。”他的目光落在曲沉舟身上,像是要将人看个对穿。
“而你身在宫中,这么算来,你与柳重明也是敌非友,对吗?”
曲沉舟目光微微闪动,毫不否认:“是。”
没有回应,他只能轻叹一声:“我如今在世子指掌之中,世子若是担忧我相助的诚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本就没有半分还手之力,何必劳烦世子忧虑甚重,自乱阵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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