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秦思狂赶了将近两百里路来嘉兴,竟是为了找胡超“重出江湖”,去盗铜镜。
韩青岚勉为其难笑了一下,道了声谢。他已经意识到,当年扬州一事,自己所闻可能与实情相去甚远。
当晚,胡超被迫做东,请秦、韩二人在饭庄大吃了一顿。结账时,他掏银子的手直哆嗦。秦思狂忍不住笑他,又不是自己挣的银子,怎么花起来如此小气。
第二天,韩青岚找嘉兴槜李堂要了匹快马,三人出了城门,纵马赶往宣州。
秦思狂此人平日出入的地方,不是酒厮茶寮,就是青楼戏台。从嘉兴到宣州,沿路经过湖州、广德,他都在客栈住宿之时,借口当地有故人相邀,外出相会。他甚至还捎上胡超,说为表谢意,带他一同去快活快活。秦思狂也问过韩青岚可要去见见世面,被严词拒绝。这么一看,苏州的岑乐先生,可能已是他众多狐朋狗友里最正经的一位。
韩青岚由着他去,也不心急,毕竟早就过了当初承诺韩九爷的十日之期。反正陆斯也没说期限,只道越快越好。等三人终于踏入宣州城门时,已临近小寒。
经过几日的相处,胡超大概是确认了秦思狂没有寻仇的心思,加上路上“快活”够了,所以也就不再像秋天的树叶一般时刻抖似筛糠,偶尔还能开两句玩笑。他相貌英俊,口才也好,想必很受旧院女子欢迎。只是他那喜欢偷人衣物的奇怪嗜好,又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实在无法让韩青岚视其为友。
进了宣州,秦思狂依然不着急。在客栈放下行囊,他便唤上韩、胡两人,说去牡丹楼喝酒听曲。
三人远远观望,牡丹楼灯火通明,里面歌管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还没迈过门槛,小二就上来引座。月亮刚爬上天幕,酒楼里已经坐满了食客。歌姬正在唱曲,还有吹箫的、弹阮的小鬟上来赶趁。
歌吟强聒吵得韩青岚头疼,他额上青筋直跳,正欲发作。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时妆袪服的女子巧笑着前来招呼。
“哟,这不是玉公子嘛!好两年没见了,今天怎么有空到宣州来?”
秦思狂笑道:“天冷了,就想到黄妈妈了呗。只有您这儿不管何时都温暖如春。”
黄妈妈掩面笑笑:“嘴真甜,”她瞅见韩青岚,“这位小公子真年轻,可是初次来想开开荤?我们这儿新来的琴儿妹妹水灵又体贴,保管让您满意。”
韩青岚淡淡道:“不用了,我偏爱岁数大的。”
“那就找个姐姐教教,岁数大的懂得疼人。”
这时小二送上酒水和小菜,韩青岚趁机转头瞪了秦思狂一眼,秦思狂只好忍着笑轻轻扯了下黄妈妈的袖子。
“妈妈就别戏弄舍弟了,他还小呢。你赶紧问问这位胡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找姐姐妹妹来陪陪他。”
胡超坐得端端正正,嘴角克制不住的笑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
黄妈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抿唇一笑,旋即唤来两个酒姬,一个肌胜白雪如朗月,一个柔情绰态似春桃。
胡超眼睛都亮了,看来很是满意。秦思狂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塞了一锭碎银给黄妈妈。
黄妈妈笑得牙不见眼,福了福身,道:“谢谢公子。楼上寅字房里外两间给您留好了。您吃好了就上楼,湘君、红袖可要伺候好二位公子。奴家就先告退了。”
两个歌姬分别倚着秦思狂和胡超坐下,嬉笑争妍,一顿饭吃得缠绵悱恻。
胡超已经喝得眼神迷离,在湘君耳旁说着悄悄话,逗得姑娘咯咯直笑。
秦思狂放下酒杯,笑着问他:“可还满意?”
胡超直点头:“满意满意。”
“可是,”秦思狂叹气,拧着眉头道,“秦某也想跟湘君姑娘说说私房话。如何是好?”
胡超恐怕当真是喝多了,大咧咧地说:“这有何难,公子你同我一起,咱四人一道……”
“啪”的一声吓了胡超一跳,只见韩青岚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脸色冷得宛若四九寒天。
“不得无礼,”秦思狂责备了他一句,又对着胡超笑言,“如此甚好。”
他叫来小二结了账,嘱咐韩青岚吃完自己回客栈。然后他揽着红袖,和胡超一起上了楼。
桌上转眼就剩韩青岚一人,四周欢歌笑语衬得他周身满满的寂寞寥落。
他给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进嘴里。嚼了半天,硬是没尝出味道。
自己还是欠缺修行。
父亲、姐姐、兄长常常说他少年心性。可是他才十七岁,未及弱冠。他就不懂事了,就惹是生非了,谁又能奈他何?
韩青岚给楼下看门的龟公抛了锭银子,打发了那人后随即上了楼。楼上可谓满室风流,男人的笑声、女人的歌声,还有管弦丝竹之声交织在一起。
韩青岚走到寅字房门口,里面女子的娇笑声在他耳中竟无比刺耳。
他定了定心神,一脚踹开了门。
虽然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眼前的画面还是叫他一怔。
湘君停下手上动作,和红袖一起定定望着他——她握着一枚白色棋子,正要行棋。
二人原本笑着闹着,竟然是在玩陆博。
而且房中只有她二人。
此情此景说不尴尬那定是骗人的。
韩青岚干咳一声:“人呢?”
两位歌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瞬间领会了他的意图,同时伸手指了指里屋的门。
里屋房门紧闭,从隔扇透出光亮,昏黄的灯光显得一切暧昧不明。
两个女人在外头,那剩下两人在里头……
韩青岚凛眉而立,脑中情不自禁闪过一些画面——真是后悔出门前在客栈解了剑。
湘君、红袖刚要说些什么,少年又一脚踹向房门。
这一脚势大力沉,比方才还要生猛。但是出乎韩青岚意料,房门竟然根本就没锁。若不是他下盘稳当,这一脚恐怕得闪着腰。
屋内的景象比刚才所见还要气人。
秦思狂正懒懒地卧在塌床之上,小几上摆着酒菜。他嚼着胡豆,悠然惬意。
除了他,再无旁人。
到了此刻,韩青岚终于明白,自己被戏弄了。
一切都是秦思狂的障眼法。
“把门阖上。”
韩青岚依言关上门,他头抵着门冷静了一下,突然就明白了——秦思狂的所作所为都是唱给外人看的戏。他转过身道:“胡超已经赶去万方钱铺了?”
“我们逗留得越久,就越引人注意,出其不意才是上策。”
“你肯定他靠得住?”
秦思狂拍了拍手上碎屑,坐起身道:“当然。他如此畏惧于我,也没有说出那个名字,足见是一位可信的鸡鸣狗盗之辈。”
这话听着别扭,也不知是称赞还是讽刺。
韩青岚撇了撇嘴,道:“你好像很欣赏他,一点也不像曾被他暗算过的样子。”
“正因为被他们成功算计过,才懂得欣赏他的本事,不是吗?”
他们?除了胡超,还有别人吗?
“你方才说的‘那个名字’,可是与扬州一事有关?”
秦思狂叹道:“你问得太多了。”
“你若不说,我让天机堂去查,”见秦思狂没有生气,韩青岚接着道,“你与胡超之事是真是假?”
☆、第二十一回
天机堂掌握着集贤楼所有的机要信息,并成文留书,藏书于库。这要是去查了,玉公子岂不成了艳情话本里的角儿。
见韩青岚大有不问出结果不罢休的意思,秦思狂被他盯得发毛,无奈妥协。
“不假。只是当年之事其实有一个巨大的破绽。胡超既然喜欢偷女人衣物,又怎会对我有兴趣?”
“若不是他,你何置于追了千里就为打他一顿?”
难道胡超是遭人陷害,秦思狂所说的“那个名字”又指谁?
“那是因为他助纣为虐。”
助谁?
显而易见。
当年是扬州程家的公子请九爷相助,捉拿贼人胡超。
韩青岚缓缓道:“几年前大姐说,有个扬州人想招你做女婿,原来不是玩笑话。”
秦思狂蹙眉,八年前自己才十六岁,韩青岚不过是个九岁的始龀小娃。那么久以前的事,他居然还记得。
“你呀,无关紧要的事,少放在心上。”
“那‘要紧’的部分,你肯说与我听吗?”
换了常人肯定是不愿回忆,但秦思狂可不是常人,廉耻之心向来比一般人淡薄些。
“我也不诳你,当时我神志不清,哪里分得清谁是谁。不过有些秘密,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那时他被颜芷晴所救,有这第三个人在场,就难保不会走漏风声。尽管凤鸣院有意替程持隐瞒,但是天下终是没有不透风的墙。
韩青岚沉吟片刻,道:“所以杂货铺是程持给胡超的酬金——在他得罪你不得不隐退江湖后,保他衣食无忧,”
“秦记”这两个字想必也是程持取的。他对玉公子真是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呐。
秦思狂淡淡道:“将一个贼人画地为牢,也是一桩善事。”
韩青岚内心冷笑,程许两家是两淮最大的盐商,富甲天下。那程家公子用得如此下三滥的手段,真是有失身份。幸亏大姐当年没有瞧上他。
“你打了胡超,却没有为难程持,似乎不太符合你的秉性。难不成你对他……”
秦思狂拿起小几上的筷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何时轮到你来指摘我?你呀,就是不爱动头脑。人家朝你丢石子,你还非得拿脑袋去磕?与程持翻脸,对我没有好处。集贤楼在扬州有今天的势力,程少爷功不可没。正有赖于他的穿针引线,扬州八大掌柜才能与九爷站在一起。不然,集贤楼又如何在江南压凤鸣院一头?”
二十岁以后的程持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之人,但也不是奸邪恶徒。他对年少轻狂时的所为,始终有愧。
“这些年你不爱去扬州,不单是因为颜芷晴,也是想避开他。”
秦思狂啜了口酒,道:“不错,只要事情不挑明,只要他心里愧疚,对我们就有数不尽的好处。”
“那你直接入了他程家门便是,何须如此麻烦?”
闻得此言,秦思狂挑眉望向韩青岚。他忽然发现,少年人生气了。他迅速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所言所语,没觉得哪句能惹怒人。
韩青岚继续道:“他图你人,你图他财;他有情,你有意,”他顿了顿,“岂不是狼狈为奸,天作之合。”
韩青岚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鲜少如此刻薄。换了平日,秦思狂定要将这小子按在这塌床上,痛揍一顿。可是他出言讥讽的口气竟然有些像韩碧筳,不禁让秦思狂想起当日二姑娘的劝告——别再把他当黄口小儿。
想到这儿,秦思狂也不恼怒,笑笑道:“既然你看不上我得所作所为,那等此事了结,我跟九爷说一声,遣你去竹西堂。今后扬州事务由你操办,可好?”
“你不怕我与程持冲突?”
“怕呀!所以还请你记住了,我素来不愿踏入扬州,无论你惹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替你善后。等明年碧筳出嫁,你也该成家了。总是围着哥哥姐姐打转,也不成体统,对吧?”
韩青岚刚想反驳,窗外传来敲击之声。声音很轻,一下,两下。此地可是二楼。
胡超,回来了。
第二天,胡超告别了秦、韩二人,独自启程返回嘉兴。韩青岚没有弄明白的是,宣州离应天府才两百余里,他俩为何还要大老远的返回太仓?明明秦思狂刚说过,逗留越久越容易出岔子。
对此,秦思狂的回答是,铜镜的真伪要请金裘过目,是否归还铜镜也要请九爷定夺。
等二人回到集贤楼,已经是八天之后了。
关上厅堂门,秦思狂将胡超偷来的铜镜交到金裘手上。韩九爷心疼二人一路也是舟车劳顿,叫两人快快坐下,喝口茶,尝尝点心。
金裘眯着眼拿着东西端详了半天,郑重点头。
秦思狂道:“金伯,你可确定?”
金裘道:“纹饰没错,年代也没错。”
韩青岚道:“既然如此,我马上命人送往应天……”
“不……”韩九爷道,“思狂你即刻启程,骑我的玉狮,五天之内,一定要送到应天府陆斯手上。”
在场其余三人皆是一愣,送一个铜镜这般小事,竟要玉公子亲自出马?
况且玉狮乃是韩九爷最心爱的宝马,浑身雪白,日行千里,从不借人。
秦思狂并未质疑九爷的决定,十分干脆地拱手回了一个字:“是。”
说完,他从金裘手里拿过铜镜,推门而出。
门又阖上,金裘看韩九爷神色凝重,忍不住道:“九爷,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韩九爷颔首道:“此番寻镜过于顺利,唯恐有诈。”
韩青岚道:“爹爹,我想与二哥同去,路上也能有个照应。况且这本来就是我揽下之事。”
韩九爷摇头叹息:“若思狂都没有把握,你去又有何用?”
“那明知有诈,您还让二哥独自冒险……集贤楼的玉公子去送镜,岂不是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他所携带之物非同小可?”
金裘忙劝道:“青岚,你可要明白,集贤楼受陆斯所托送回铜镜。如何才能万无一失,可有些门道。”
秦思狂刚回到集贤楼不到半个时辰就又整理行囊,还从后院马厩牵出了韩九爷的名驹雪狮。
骏马嘶鸣声吸引了二楼闺房内的韩碧筳,她忍不住推开窗向下张望,这一眼令她咋舌。
秦思狂正在给马儿顺毛,忽见一道俏丽身影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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