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说出来,倒让明崇俨吓了一跳,面不相天子,这些皇子中不出意外就有一个是未来的天子,此时自己随便一句话就可能丢了性命,这可叫他从何说起。明崇俨忙到李治面前跪下:“陛下!老道才疏学浅,怕错了皇子们的命轨,这可使不得!”
三个皇子闻言同时看过去,贤一只手死拽着袍子,显一脸好奇,旦还是漠不在意。李治却笑着扶起明崇俨:“都说了今日不许再跪,道长想抗旨么?你就看看嘛,看完跟我去后面说,别怕,咱们关起门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国有储君,李治为什么还要让他再看相呢?明崇俨哆哆嗦嗦地应着,趁着站起来的工夫瞥一眼坐在旁边的太子,他的脸色实在不好,明崇俨心下开始盘算起来。
“都站起来,让道长好好看看。”李治饶有兴味地倚着茶几,侧着身子看三个皇子都起来站成一排。
道观后园,太平靠在池中央的亭柱上,看着心不在焉的婉儿紧皱的眉头,握了握她的手,问道:“婉儿,你今天怎么忧心忡忡的?”
今天是她从东宫出来后,第一次再见到贤,贤的情况看起来实在是不好,他甚至都没有像以前那样,有意无意地将眼神投到自己身上来。他整个人都是恍惚的,而天后还是噙着那样危险的笑。他俩的冷战打到了哪一重,形式十分不明朗。这种忽好忽坏的状况让夹在中间的她怎能不忧心?看着太平热切的眼神,她知道,自己再忧心也不能跟太平说。于是摇摇头,扯出一抹笑来:“没什么。”
如果太平再问下去的话,她一定能问出来,可是太平不愿意,既然婉儿不想说,她也不再逼迫。不管出了什么事,婉儿在她身边的时间,都是必须开心起来的。太平眼珠子一转,拉起婉儿又要走。
婉儿摸不着头脑:“太平!太平你要去哪儿?”
跑了一会儿,太平终于停下来,四下张望,看看没人,对着婉儿低语:“这里我事先勘探过了,背后有一个小门,穿过这片道士们住的屋子就能从那里偷偷溜出去。我们就出去玩一会儿,爷娘都还忙着呢,没空管咱们!”
这么大一个计划,吓得婉儿忙丢开了手:“不行啊!太平你要是走丢了,我可怎么跟天后交代呢!”婉儿拒绝的话里,无意识地省去了天皇的份。太平疯起来的样子她不是没见过,到时真要跑起来,她可跑不过。
“婉儿你就是胆小……”太平不知该怎么说了,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出去玩玩儿么?我都十四了,不是小孩子啦!”
婉儿不是胆小,婉儿是有好多东西都怕失去。婉儿想再说些什么,只听从侧边突然跑过来一个少年,一边跑一边高声叫着。
“喂——”
说是高声,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声音不怎么有力,却很好听。
好不容易跑到她们面前,只听那人喘了好一会儿,才严厉地斥责她们:“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这里都是乾道们在住,临街又近,可不是女孩子独自来的地方!”
说是严厉,其实也还是就那么回事儿,也许是因为声音太好听,严厉的语气里竟掩不住温柔。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两个人愣愣地看着那人不俗的俊脸,几乎同时想起。
弘!这通身的气派,像极了弘!
由于两个女孩愣住了,少年竟自觉尴尬,也许是不常跟女孩子说话的缘故,双颊竟先泛起了两抹酡红:“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回去?”
他明显是没认出大名鼎鼎的太平公主来,太平“扑哧”一声笑了,从小到大,敢这么撵她的,他还是头一个。
太平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他好久,只见他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袍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却莫名地觉得可爱。太平忍不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哎,娘子问这个做什么?我只是偶然经过,见二位在这危险的境地,稍加提醒。我看二位也是宫里来的吧?还是早点回去吧,待会儿天皇天后该出来了。”少年一本正经地说着。
这人真是不解风情,太平吃瘪,撇了撇嘴,再拉起婉儿,拂袖而去:“得了,本公主记住你了!”
什么时候太平身上有了这么点痞气?婉儿不禁低低一笑。
“婉儿你笑了?”太平噙着笑看着婉儿,眼睛里亮晶晶的。
也许自己的笑,只在太平眼里会这么重要吧?婉儿心里暖暖的。为了不让太平看见笑里带上的泪,逃也似地扭过头去,看到那个水蓝色的身影还在原地,尴尬地叫他:“郎君,你也是宫里来的吧?你也快些回去。”
那个少年微微笑着点着头,应了一声:“哎!”
少年神往地目送二人远去,冷不防被人从背后一击,吓了一跳,转过去一看,才舒了一口气:“阿兄,你干什么呢?”
“你才是在干什么呢?”男子叉着手站着,朝他目光所及的地方望去。
“一个率真,一个温婉,天下女子,其美莫不如此!”少年赞叹着。
男子看着他好久,才冒出一句话来:“咱们绍儿长大了……”
少年愣住两秒,霎时又绯红了脸,瞪着男子:“阿兄……”
太平和婉儿回到后殿的时候,殿门禁闭,三个皇子都站到了门外的小广场上。太平有些不解,他们仨怎么都被撵出来了?婉儿望一眼低着头的贤,再次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贤儿不适合做太子咯?”
殿内,李治突然起身,压抑着怒气的声音着实吓了明崇俨一跳,斜眼接触到兀自品着茶的天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目光,知道自己只有坚持这一条路可走。储君已定,李治还要让他来相面,那一定是对太子不满,却又没有合当的理由,或者是在偏向于废的同时对废立还犹疑不决,想借鬼神之说来安慰自己。
明崇俨咬咬牙,说下去:“太子殿下面相太薄,恐不能担千秋大业。”
李治抿了抿唇,也没再逼问他,像是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那你说,朕的皇子里,有能担大业的么?”
“有,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明崇俨立刻应承,“英王最类太宗,相极贵重!相王则稍逊,然亦不妨为大富大贵,大贤大德之相耳!”
显么?李治的眉心总算纠集到一起了,目前看来,显是自己的四个嫡子里最没出息的了,怎么会像自己英明神武的父亲?相面之术,天机难泄,是真是假,也无从辨起。这孩子,今后可能会有改观的吧?李治这么安慰着自己,挥了挥手示意明崇俨下去。明崇俨得了赦似地推开殿门出去,却迎头碰上太平。
“你这老道,听说相面挺准?那给本公主看看,本公主什么时候能讨到婉儿呢?”
☆、第二十一章
幽暗的光投在阴郁的窗上,一小点烛火被微风吹得闪闪烁烁,临窗的几案上随意搁着两本书。若不是那两个鎏金的大字还维持着一些肃穆感,绝不会有人将这分外萧索的地方视为东宫。
“殿下,进些宵夜吧。”面容姣好的户奴端着银盘进来,上面盛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李贤掷开笔,顺着昏暗的光看向那个白皙的少年。少年忙垂下头,高高举着的盘子因此挡住了他的脸。贤微微皱眉,本能地一拂袖,盘子连带点心摔落一地,少年一惊,还未能惊呼出声,就被贤一把捂住嘴,他的大手顺势揽住少年的腰,步步紧逼直到将他压倒在床上。
少年吓坏了,贤死死地盯着他充满惊恐的双眼。
那样泛着涟漪的眼睛,像极了那个时候的她。
昏暗的光让他看不清,看不清最好。
“婉儿,我会做出一番大事业来给你看。”贤抚着他的脸,出神地说着,“若成,你就站在我身边看这天下;若败,你就踩着我的尸体看这天下。”
这是多少次了?少年的心狠狠地痛着,尤其是在接触到贤那受伤而迷离的眼神时。少年不知道,那位婉才人是怎么勾走太子的魂的,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太子就快要疯魔了!
“太子……太子殿下……”少年怯怯地出声唤他。
“别叫我太子!我真是恨透这个称呼了!”贤没来由地发怒,这个称呼让他吃尽了苦头,这大概是整个大唐最难坐的位置了吧?他以前总是在心里嘲笑着弘的软弱,但在坐上太子位后他才体会到弘的不得已。储君贤能,那是天子教导之故;储君平庸,那是不堪重任之由。储君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传到天子耳朵里,亲情被有意无意地抹去,处处都是要造反的痕迹。
尤其是她,那个最心狠手辣的女人……
贤的眼里燃烧起了熊熊烈火,他只想要发泄,只想要肆无忌惮地活一回,但天后留给他的空间不多了,他能掌控的,也许只剩了这张榻上的事。
看着身下任由自己怎么做,都紧咬着牙绝对顺从的少年,贤的眉越皱越紧。
他是在婉儿去紫宸殿后注意到这个新送来的户奴的。那天他酩酊大醉,记不清很多事,唯一能记起的,便是他第二天醒转过来时看到的缩在床角的那个少年。迷糊了好一阵,他大概想起自己做了什么。那个少年实在太漂亮,若不是身上穿着户奴的衣服,可能真会被认成女孩。他那害怕中带着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雍王府中的婉儿。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的话,奴叫赵道生。”
从此,赵道生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户奴,贤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他,赵道生成了他的影子。赵道生可比婉儿顺从多了,二人的亲密之举看在众人眼里,但在开放的大唐,龙阳之兴也不是什么触碰底线的事,况且赵道生名义上还是户奴,碍于太子的面子,谁也不敢乱说什么。
相处久了,赵道生也更加了解这个每次都伏在自己身上喊着“婉儿”名字的太子。太子对婉儿,深沉而隐晦,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生活应该很舒心才是,但道生不这么认为,太子这一人之下的位置,太难找准了。婉儿被封为才人的那一天,太子如同他们初见那天一样酩酊大醉,他说,她不会想要做才人的,但他是太子,一个什么也帮不了她的太子。他说,他果然不是亲生的皇子,天皇要与天后对立,偏偏用了最刺激他的一种方式。
道生从这时候开始心疼,并且也怨着婉儿的绝情。太子是全天下最完美的男人,能够被太子这样挂念,难道不是一般人万世都修不来的福分么?太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化的,他表面上渐渐无心于朝政,开始是减少批复奏疏的量,然后是不再批奏疏,最后发展到不上朝。只有道生知道,太子在密谋着什么。东宫的密道里,每天来来往往着亲太子的羽林将军,近卫也都悄悄换成了太子亲信,马厩的干草下,是稍一露出来就会在月亮下反光的东西。
那天太子说,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一定会来的,道生,你陪我演一出戏好不好?道生说,好啊,太子吩咐,道生一定会配合的。
然后他们就假装让婉儿捉了奸,道生也再次见到了被太子日夜挂念着的婉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璧人,可是婉儿为什么要拒绝太子呢?他从太子的眼神里看到了深深的伤痛,在婉儿的眼睛里,也有。
“道生,我们恐怕要行动了。”贤慢慢撑起身子,眼睛忽然变得有神,透过朦胧的窗,看向闪烁着星光的夜空。
“殿下……”一句话实在是太让人害怕,道生当然知道贤为什么忍这么久,到现在却不能继续忍下去了。他忘不了天皇的近侍昨日来给太子回话时,太子乍变的脸色。
他说,明崇俨相面,对天皇说“太子殿下面相太薄,恐不能担千秋大业”,而天皇却并没有力争到底,这代表着什么,听者全都明白。一直以为父亲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没想到天皇封才人、求相面,似乎渐渐地动摇了立场。如果连天皇都不站在他这边了,那他这个太子还有什么意义?再不行动,他就要从这位子摔下来了!
“殿下!”门外出现急促的脚步声与高声呼喊,舍人几乎是被扔进来的,门里骤然站着按剑而立的羽林将军程务挺。
程务挺也不管里面是什么情况,带着自己的兵大步走进来,掷地有声:“太子殿下恕罪,天皇有旨,传户奴赵道生。”
“天皇召他干什么?”贤站起来,警惕地瞪着程务挺。
“恕末将不知,末将只是奉旨行事。”程务挺面无表情,一挥手,“带走!”
程务挺是当朝老将,行事果毅,派了他来拿人,那就是志在必得。贤眼睁睁看着赵道生被羽林军带走,拳头越握越紧——他此去,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天皇为什么要召他呢?天皇这些年对自己这些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要拿问赵道生,也绝不至于如此匆忙。这次非同寻常,难道是……贤骤然紧张起来,一定是出大事了。
宣政殿上,群臣伫立,阶陛上难得有天皇的影子,二圣临朝,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是天后的脸上蒙着的那层阴云,更使人战栗。群臣都是惴惴不安的,稍不注意可能就在今日丢了性命。正当夤夜,二圣同至,不为国政,为的却是一桩突发的案子。
明崇俨死了!
是的,就在他相过面的第二天夜里,死于道观外的山路上。
为盗所杀!
但为什么就这么凑巧?群臣不知道,他在相过面后说了些什么,但都理所当然地联想,他的死因一定是祸从口出。那么被相面的皇子们,就更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怀疑对象。这相辞孰利孰害,群臣不知道,但天皇天后的心里清楚。群臣虽然没有听到当时明崇俨说的话,但在看到天皇紧张的表情和传召赵道生的旨意后,也猜测到了一二。
“回禀天皇陛下,赵道生已带到。”
赵道生被扔到地上,没来得及束发,蓬头垢面中竟有别样的凄美。天皇倒吸一口凉气,素闻贤和赵道生的风流轶事,自己却因常年称病不大去关注,乍一见赵道生这模样,果然端端一个蓝颜祸水。
“你就是赵道生?”天后已经出声审问。
空荡荡的大殿中还有回音,搞得赵道生有些晕眩,忙向上面跪好,不敢抬头看:“回禀天后,奴是赵道生。”
“你素来跟着太子,太子既有谋逆之心,为何不报?”
15/76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