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集中在这里的奴婢少了一个。”拿着名册清点的士兵回来了,向程务挺禀报。
“少了谁?”
“赵道生。”
这可是个关键人物。想想这东宫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不该逃了谁走,程务挺回头看了眼桓彦范,桓彦范明了,带了两个人,便亲自督促搜查去了。
赵道生没有逃走,事实上在被天皇召去又暂时放回后,东宫就已经成了一座最大的监狱,没人有能力从遍地金戈中逃走。暂时躲过来搜查的士兵,赵道生进入李贤的寝殿,那个英武却阴鹜的太子没有在这里,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一些他身上的气息。
那是在这短暂的快乐时光里,赵道生深埋于心的气息。一个户奴,得见雏龙之姿已是万幸,谁知太子引他为亲伴,尽管嘴里念叨的只是“婉儿,婉儿”,却是他赵道生实实在在承接了太子的恩惠。
太子把他当一个替身,当一个发泄的对象,却始终没有把他当奴婢,为奴为婢的人,一旦在主人面前说得上话,那就该报以死也不会回头的赤诚。
赵道生想起太子在东宫时,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没有为难过仆从。在接到天后送来的《少阳正范》和《孝子传》时,太子疯了一样地把屋里砸了个遍。那天他尤其的暴戾,喝得醉醺醺的,像是要把压抑许久的情绪全部释放,可就在酒醒之后,又恢复了仁义太子的模样,多赏了几吊钱给收拾了一夜的奴仆们。道生不知道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从小就身为户奴,格外关注主人的恩惠,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作为一个户奴,能深深感触的,只有太子的好。
太子对奴婢们这么好,可那些人在抄检来临时,考虑的不过是个人的安危,没有一个人为太子惋惜,没有一滴泪为太子落下!
身后的门开了,“砰”的一声被士兵踹开,七八个人同时拔剑,把赵道生围在当中。
“赵道生,程将军命在广场集合,你没听见吗?”桓彦范倒是没有拔剑,站在士兵中间,看这不肯回头的倔强背影。
那背对而立的身影晃了晃,道生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极凄惨的冷笑,让从来只在宫中当值,未曾上过战场的桓彦范周身泛起寒意:“殿下,殿下!是殿下让道生知道何以为人,殿下不存,道生奈何偷生!”
桓彦范嗤之以鼻,劝道:“天皇圣谕,与此案无关者尽可释放,有关的交刑部审后再行定夺,天皇不愿兴起大狱,你若真不知太子悖逆,可免于死罪。”
道生却笑得更加猖狂,回头一盯桓彦范,那冷冽的目光倒把年轻的将军吓得后退一步。
“士人满嘴都是忠义,道生不是士人,也不懂那些忠义,道生只知道,不会侍奉第二个主人!”他斩钉截铁地说着,行动与语气一样的坚定,扑向指着他的剑锋,一点也不害怕。
一剑穿心,血便溅在桓彦范的脸上,桓彦范微眯了眯眼,抬手拭去脸上的血,回身带着士兵出去:“埋了吧。”
桓彦范第一次这样激烈地认识到,比起所谓铮铮铁骨的文人,有时一个奴婢,更像是志士。
诏狱里的李贤刚刚接到诏书,反应近乎疯狂,他紧紧握住狱栏,狂暴地嘶吼着:“这一定是她写的!一定是!她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天后要杀了她么?不可以!不可以!你们说话!回答我!回答我啊!……”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没过多久,就有一队士兵过来将他押解了出去。所有人都不说话,贤冷冷地笑着,他是笑着走出长安的,走到朱雀门时回过头去看,宫城已经很远了,那些日子离他,已经很远了。
贤就这么一直往前走着,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像这样,一直往前走着的。没有人敢来送他,就像所有人都是孤独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一样。
所有“家”不过是暂歇的驿站,只有“路”才是属于自己的。
☆、第二十五章
贤走了,赵道生自杀,涉案的人都受到了处理,杀戮过后,东宫迎来了它的又一位新主人。
当李显站在东宫门前的时候,内心是害怕的。
这是他的两个兄长都呆过的地方。可现在,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东宫被抄检过,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下一位主人,李显并不为做这下一任主人而高兴,越发惶恐的内心告诉他,他能做六哥的下一任,就难保不会有人做他这个七郎的下一任。
他的下一任会是谁?是旦吗?不,一任又一任的太子,怎么会仅仅在他们四兄弟中间周旋?母亲在为谁铺路?这样的“东宫轮流住”,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所有的谜团都无法解开,这空旷的东宫仿佛一个埋好的陷阱,陷阱背后,是他们永远都捉摸不透的,共同的母亲。
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点也不像他之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原以为轮不上他的,这太子的位置,沾满鲜血的位置。
和以往一样,新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一天,来来往往贺喜的人们络绎不绝。显一一应承着,满心里想的却是贤离开长安时的凄凉境况。
当年他们四兄弟和太平这个妹妹,过着那样珍贵的日子。他一直是不多奢求什么的,只求大家都能安好便罢。显看过去,现在只有旦和太平在了。旦还是无动于衷,太平却心事重重。
“太平。”太平没有反应,“太平!”
“啊?显哥哥。”太平回过神来,神情依然恍惚。
显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已是傍晚,来客将尽,显也厌倦了在这里接受拜喜,于是站起身来道:“八弟,太平,你们陪我出去逛逛吧……”
两个人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出去。
长安的繁华,此刻在显的眼里,竟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也许这时候应该去清静之地走一走,洗一洗蒙在心上的尘雾。
信步走到慈恩寺前,显没有犹豫地走了进去。
这是天皇为母亲长孙文德皇后修的寺庙,也是故玄奘大师的译经之所,香火鼎盛。宫中常常都会提起关于那位玄奘大师的往事,大师只身穿过荒漠,到达天竺求经,凭着天生的聪慧与后生的韧劲,在那烂陀寺不断进修,求法若渴,终于成为一代高僧。天竺几位国王为了争夺这位高僧,甚至不惜大动干戈,而玄奘自信其学,在戒日王的主持下登坛论法,以性命为抵押,应对几千人的问难毫不怯场,终于坐稳论主的位置。大师带着一身荣誉回国,自然受到太宗的礼遇,天皇也对他敬崇有加,请他给刚满月的皇七子开光。
皇七子显,在获得开光后被冠上“佛光王”的名号,名义上却成了玄奘的徒弟。讷于言行的李显仿佛明白了为什么父亲偏让他去接受玄奘大师的开光,父亲想要他和两位哥哥一样优秀,如玄奘大师一般,靠着才学坐稳主位。
可两位哥哥的下场呢?靠着才学,真的能坐稳东宫那个位置吗?
李显不得不承认,他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的讷于言行,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至少能让权力欲没有边界的母亲对他暂时放下关注。在寻常百姓家,被母亲关注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可在这样的天家,被天后关注,那就是死。
周身都是寒意,显深吸一口气,寺庙的檀香倒让不安的心神凝下了些许。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却是第一次自己决定来这里。
与其他的皇家寺庙不同,慈恩寺会向百姓开放,供他们瞻仰那位传说中的玄奘大师,也彰显皇恩浩荡。三人穿着便服,并没有人认出他们来。旦是跟着人惯了的,太平一路上都低着头像在想事情,也没嚷着其他什么事,显就感觉自己仍是孤身一人。人只有在心里孤单下来了才会去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长安的众生相,在这里有着集中的体现。求神拜佛的人们,都是掌控不了自己命运的人。
显与众人一起,在大佛面前跪下来,他原先是不明白这些人的虔诚的,可只有真正身在大佛面前了,才能感沐到佛的智慧。但是佛的智慧,能救得了他这俗世之人么?
从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太子位,让显不得不去想这些他以前不去想或者刻意回避去想的问题。
他究竟是要继续傻下去,还是起来争一争?面对强大不可撼动的母亲,继续傻下去就能消除母亲的顾虑吗?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崇俨的死,不仅带走了父亲的良医,更彻底消除了父亲的安全感。天皇日夜担忧着自己无人能治的头风病,忧惧比以往更甚,病情也比以往更笃。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母亲究竟要把大唐带到哪里去?
他无法回答的这些问题,不知自己要不要看得那么明白的迷茫,圆融智慧的佛陀,该能感应他吧……
“你这里在发什么呆呀?”
跪在自己身边的女子突然击了自己一下,显瞬间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那个穿着布衣也如此明艳的女孩子。
“快起来啦!这里香火旺,你在这儿占着不走,后面的人怎么办?”女子说着率先起来,笑着朝门口走去。
显起来才意识到自己跪了很久了,腿竟有些发麻。同样朝门口走去,低着头步子迈得大,正赶上那女子。
“喂!”那人笑得明媚,“看你衣着不凡,是个富贵郎君吧?来求姻缘?”
显还是愣愣的,只是傻看着她的脸,与宫里的女人接触多了,撇开母亲和小魔王一样的太平不算,总没见过这样豪爽不羁的女子,她明媚如灿烂春光的笑容可以消除所有忧愁。宫外的女子都这样么?还是说,这是恰巧遇到的特例?在内文学馆,显是倾慕过婉儿的,可这个人,有着婉儿身上没有的洒脱气质,这样的笑容,他多想婉儿脸上也有……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女子的脸渐渐红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哎!”显一把拉住她的袖子,“娘子芳名?”
话说出口显才后悔了,哪有还没介绍自己,一上来就问人家女孩子的名字的?见她尴尬了,显更加尴尬地想收回手。
没想到她在抽开袖子的同时,轻轻地撂下一句:“我姓韦。”
姓韦么?显站在那里,看着她轻盈离去的背影。
夏天的到来并没有带给人温暖,大明宫反而是一直都被笼罩在阴鹜之中。尤其在紫宸殿,天后这几□□事之凌厉,令大臣们战战兢兢。天后这些天不离紫宸殿,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着什么。只有天后自己清楚,自己在听到御医的话时,内心的丝丝动摇。
“上官才人,近期经不起再大的打击了。”
天后坐在上官婉儿的榻边,抚着她的鬓发,举止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婉儿,我把你的姓氏还给你了。”
从贤走的那天起,大明宫里就再也没有“婉才人”了,属于天皇的婉才人,因为太子谋逆案被废,但朝堂上多出了同等阶位的上官才人。为李贤的叛逆深受打击,又迫于愈加沉重的头风病,天皇没力气再过问这些了,天后玩了一手漂亮的偷梁换柱,为了这个本可以弃了的棋子。
可在朝上的文人们看来,事情有了另一种面目。上官婉儿是故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当今天后,不计前嫌,用人不拘一格,大胆启用罪臣之后,令上官家重光门楣。当然有人提出异议,毕竟这样的事十分危险。可出自这位上官才人之手的废太子诏震惊朝堂,天后还记得当时诏告天下的时候,朝堂上的那些老臣们,在听到诏书上这样犀利的用语时,恫愕的神情。
一纸诏令,泣血而成。
在这场争夺中,天后要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可她心里,抑制不住地痛。
天后从没发现自己的心还可以这么软,要是在以前,要是对别人,她一定早就下杀手了。可婉儿不一样。她跟任何想要借着天后往上爬的人都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为了护住奏疏甘愿淋雨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借着送公文努力学着作诏书的人。这些事不需要天后特意交代,婉儿懂她的每一步安排,那是一种奇妙的默契,好像是伴随着她的降生就必然会有的默契。天后在努力收着她的心,又何尝不是在为她的真诚而感动?婉儿跟那些奴婢不一样,她并不贪慕天后的权位,因此并不畏惧天后的威严,她是愿意贴近上来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潜意识里愿意跟天后走在同一条路上。
尽管这条路的尽头,连天后也不能彻底明白。
所以天后要给她机会,要逼着她写废黜李贤的诏书,身世是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也是必须迈过去的坎。如果要彻底地信任,那么她们之间就不能隔着这样深的鸿沟。天后站在此岸,她要等,要等着婉儿自己游过来,带着对她的绝对忠诚,像一个信徒追逐天神一样,哪怕在鸿沟里淹死呢……
可是天后……她该伸手去拉一把吗?
“婉儿,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兴许她应该给一点承诺,可她这样的人,给不了承诺的。天后笑出苦涩。
☆、第二十六章
仪凤四年六月三日,改元调露,大赦天下。
李贤案带来的巨大风波渐已平息,朝臣们也不再议论纷纷了,改元作为李贤案结束的标志,大唐正式迎来了它在这一时期的第三位皇太子。
夏天是真的来了,暑气升腾,昭示着又一个轮回。紫宸殿里已经布好了消暑用的冰块,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
梦里的血与火渐渐消失不见,婉儿已经平静地睡了好久,天后一有空就过来守在床边。
“看来我是把婉儿累坏了呢。”天后难得地这样苦笑,像是很受伤,“都这么久了,婉儿是要这样跟我犟到底了?”
在全体御医的调养下,婉儿的气色越来越好了,可她就是不愿意醒过来,天后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还需要慢慢地被时间磨平。
“犟就犟吧,婉儿一直都这么倔强呢。”天后放下她的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可是我不愿意看到婉儿白白地把身子给糟蹋坏了。”
天后站起身来,转身竟有些凄凉。
“……天后……”
微弱的一声呼唤,像电流一样袭击了天后全身,天后控制不住轻轻一颤,慢慢回过头来,看到榻上的女子,那双眼睛,还是印象中的模样。
“婉儿?”天后不确信地回来,再坐到床边,直到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清澈的目光,才微微一笑,“婉儿,你醒了。”
随侍的宫人也没来由地替天后高兴,这么些天的沉闷气氛,随着婉儿的一声“天后”被打破,宫人们忙不迭地找了御医来,不一会儿御医们便匆匆忙忙地到了。
18/76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