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如脂玉的太液池水似乎也开始汹涌澎湃,却在李显逼急了误打误撞的一句“斯人一去,追复无门”中渐渐平息,汹涌变成暗流,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意。
看到天后迟迟不说话,态度不明,显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刚刚吵了个无名架的李治也悻悻坐在一边,武承嗣明白这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余光瞥见自己身边的那抹白色身影挪动了位置,居然是旦站了出来。
“阿娘,儿斗胆问阿娘一句,若有士人出身寒微,却实有王佐之才,阿娘将如何处置?”
“用之。”天后微讶,旦是几乎不说话的,今天把他叫来,实在是想着他身为皇子,又是李显的亲弟弟,该当知晓兄长的婚事。更有一点天后不愿意承认,那便是她对于四个儿子的爱确实是不一样的。
过往大唐所有的希望都在弘的身上,他谦恭仁良,符合经书上对于“圣君”的定义,可这样的性格很容易跌跟头,特别是在面对险恶朝堂的时候,天后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经验都亲授给他。可弘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没有经过天后年轻时的劫难,没有经过生活的洗礼,他不懂,也不愿意去接受这些黑暗面,尤其是当他为义阳、宣城两个所谓姐姐,在自己面前下跪时,天后的心濒临破碎。可无论怎样,天后对于弘,还是倾注了绝对的母爱,但这样强烈的母爱没能留住他多愁多病的身,天后至今记得弘在倒下的那一刻,望着自己那释然的表情。解脱么?他以为抛弃一切就是解脱了么?没闭上眼的人,又怎么解脱呢?
贤一直不承认是她的儿子,天后不得不站到他的对立面去,他们的隔阂,从很早的时候就越挖越深了,贤和她,站在壕沟的两边,你一铲子我一铲子的,把这浅浅的隔阂生生给挖成了天堑。天后从爱他,变成防他,再变成平他,最后所有的矛盾,借着婉儿和明崇俨的契机大爆发。弘和贤,都是有帝王之相的人,但也都是不能理解她这个母亲的人。
她忙着去爱他们,也忙着去防他们,忙到几乎要忘记自己还有显和旦这两个小儿子。显从小就自卑,在内文学馆里,他是所有皇子中反应最迟钝的,后来太平也进了学馆,没想到这个妹妹居然聪颖过人,他更加比不上。从小就不被注意的落寞,再加上自卑的心理,在显的心中激荡回旋着,终于朝着反方向剧烈发展了。显的轻浮,是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自卑。天后没空去管他,他也就朝着这路子一步步走到了现在这地步。
旦是寡言少语的一个人,他跟太平的名字,一个取自太阳,一个取自月亮,性格却截然相反。他才是一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的一个人,大约也是受了他父亲的影响,旦格外喜欢老庄的书。道家出自史官,正因为看得多了,才看得破,旦大约就是处于这样一个史官的视角吧?现在弘死了,贤走了,东宫的戏台空了,显和旦被迫要登台演出,天后其实心怀愧疚。
思绪及时被天后收住,这里旦不疾不徐地说着:“既然寒门士子可用,那寒门女子怎么就一定不能娶了呢?阿娘常说人贵不在门阀,这位韦娘子,既未相见,又怎能凭空料定她不好呢?”
好聪明的旦,用她的话来套她,竟让她无话可说了。天后知道旦从不轻易说话,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太聪明,他有着超越年龄的顿悟,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他如古井无波的眼里,不是呆滞,而是虚空。
天后原也不是一定要李显娶赵瑰家的那个女儿,尚未定亲,婚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忽然被点燃的怒火是为这些天以来的积怨,李贤不能理解她,逼着她亲手解决亲生的儿子,可天皇表面上与她站在一起,实则心怀怨愤,借着李显的婚事,倒把从李弘时的旧账都翻出来算了一遍。这种危机感和失望感,在此之前,天后只在上官仪参与的废后事件中体会到过。她紧张而敏感,周身难以避免地泛起杀气。
可李旦的劝解如此及时,在天后陷于心中的死局,又下不来台的时候出来开解,那温柔而淡漠的一句,轻飘飘地把这件事背后的矛盾消弭,让天后可以单独审视跪在下面禁不住瑟瑟发抖的李显。这个不成器也不受她关注的儿子,清楚自己的地位,从小到大都几乎没有向天后伸手要过什么,难以想象他是多么大胆才敢向母亲提出要娶韦香儿,更难以想象他对韦香儿抱有多深的感情。
“旦儿说得有理。”天后顺着李旦的话说下去,严厉的神情稍稍平复,脸上又泛起了柔和的笑意,“显儿,起来说话。”
李显惴惴不安地站起来,怯怯地瞄了一眼李旦,旦只是垂首侍立,也不回应。做太子以来头一回,显感觉到了在这位置上的窒息。以前五哥六哥也是这样小心平衡吧?父亲和母亲总要借你的事来斗法,他们当着你的面说你的不是,仿佛你根本没有皇太子的尊严。一个没有尊严的皇太子何以长久?显在旁观这一场争吵时心里更加明白了,若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都说不上话,他这个皇太子,就只能步六哥的后尘。
于是表面虽怯懦,心中的倔强更甚,从试着向母亲请婚,变成这亲还非结不可了,只有他们父子联手,在这初上位的头一件大事上摆出威严,他这个太子才有将来。
“阿娘。”天后还没说话,显便表现出了急切,“韦香儿……”
“既然你这么喜欢,那你就安排一下,明天带她进宫来见见吧。”天后竟然立刻就答应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天后身上的杀气虽然消下去些许,却又何至于主动退步呢?来不及想太多,就像怕这一次的胜利转瞬即逝一般,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李显忙又跪了下去:“谢阿爷!谢阿娘!”
“谢你弟弟吧。”天皇轻描淡写地提醒他。
“正是呢!谢八弟!”显站起来,恭恭敬敬给旦作了个揖,旦淡然地回了个礼。
“显儿下去好好安排吧。”天后似乎一点也不为争吵失败的让步而遗憾,嘴角浮上的笑意似乎是真心在为李显即将到来的婚事而高兴。
这件事既然尘埃落定,天皇扶着发晕的头站起来,主动告辞:“风渐渐地起了,我也该回寝殿去了。这里风凉,天后坐坐也去吧。”
天后起身送行,关怀的话也能被李治说得这样冷漠,天后虽早已习惯,在这种情形下听起来却实在有些难堪。这对父子心照不宣地站在同一战线,为着这一点小小的胜利洋洋得意,实在为天后所不齿。
见显扶着李治走远了,天后才移过眼来看着旦,越看越觉得似乎这个孩子才是真正与她贴心的,便问:“旦儿,为什么要为他求情呢?”
“因为刚刚阿娘很伤心。”旦淡淡地说着,“阿娘不想看到,斯人一去,追复无门。”
“旦儿……”唤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天后一直以为没有人懂她的,尤其是在这段时间,连婉儿都……天后一直绷着不表现出来,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天,心里都跟刀割一般的疼,在看到贤那样决绝的眼神时,在看到婉儿在她面前晕厥时,在看到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争暗斗时……她也会累。可是旦,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心事,以一个儿子的视角。
旦不说话,还是那么冷漠,让人觉得他的心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以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终于还是叹息一声:“旦儿,你不愿意在这里,就回王府去吧。”
“儿告退。”不说其他的,只是最简单的告退方式,旦穿过连接亭子的石桥,向远处的宫门去,似乎那宏伟的大门外面,才是最该属于他的自由世界。
可是怎么会呢?门外面,还有更大的门,人们总是会给自己的世界找到边界的,有边界的地方,怎么会自由?
“姑母?”遣散所有人,只剩下武承嗣没有得到让走的旨意,见天后愣住了,武承嗣小声提醒。天后今天的状态很不寻常,平常绝不在这种大事上吃亏,如今竟然为了李旦的三言两语就丢盔弃甲,作出回不了头的让步,这让武承嗣不得不怀疑起天后的立场。
天后归根结底是武家的人,以天后现在的势力,似乎只需要等李治一驾崩,便能坐拥天下。即使是作为太后垂帘,显不中用,皇权照样在天后手里。姓武的皇亲,血缘最近的便是他和武三思了,武三思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自然担不了大任,那么就剩下了他自己。况且天后时时垂青传召,更使得武承嗣几乎要坐实了自己继承人的地位。自信到了极点便是自负,而且这种自负,当事人浑然不觉。
“承嗣。”天后回过头来,饮尽石桌上残茶,似乎仍在平息着什么情绪。
“侄儿在。”武承嗣像往常一样近前去。
“你为什么会知道韦香儿的家世?”
武承嗣听到问这个,正该是他邀功的时候,于是毫无防备地笑了:“太子最近总往大慈恩寺跑,侄儿在那里有熟人,听得他们说太子是去私会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侄儿想着,太子万金之躯,这女子来历不明,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于是侄儿派人去查验了她的家世,也算是……替姑母分忧。”
一席话让天后的脸色一沉,手中的茶杯“啪”地一下被压在石桌上,觉察出气氛不对,武承嗣识相地退下去,好好跪在亭中。
“你这是在替我分忧?”天后的话中带着愠怒,“以后少管太子的事!”
“是……是……”武承嗣吓坏了,跪在那里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天后不是一向不喜太子的么?怎么会为了太子大动肝火?
“你也退下吧。”天后拂袖,脸色再次归于平静。
天后这变脸的速度是最令人胆战心惊的,武承嗣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得了赦似的赶紧退下了。
天后独自立在四面透风的亭子中沉思,享受着这四面都是杀机的处境。韦香儿只是一个小小参军之女,武承嗣竟然已有了这样大的势力,想查谁就查谁,似乎也不得不防了。
☆、第三十章
李显真的娶了韦香儿,这是婉儿在弘文馆里听到几层门户也挡不住的喜乐时知道的。所有人脸上的喜悦都藏着一种尴尬,大家好像并不能明白为什么一向行事谨慎的天后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韦香儿这个人,不过是身为整座神仙似的长安城中一介凡人。但婉儿想,她也许能够理解天后,跟皇子公主们接触时间也不算短了,他们各自的心思,自己多少也知道一些。天后再强势,也是一个母亲,贤的被废带给她极大的打击,但对于天后的打击,只怕更大,为了天下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这份被她藏得很深的愧疚,终究反馈到了显的身上。
想着这些,婉儿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只掌了一盏烛灯的弘文馆与外面的灯红酒绿形成强烈的对比,婉儿放下笔,看看窗外透进的光,又看看几案上整整齐齐堆积成的《臣轨》。
“都说灯下看美人,果然没错。”
武三思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知道是抄书抄得出神还是想事情想得出神,婉儿并没有注意。敛裙想站起来行礼,却因为正坐久了竟站不起来,武三思踱步过来,轻轻按按她的肩,示意不用拘礼,随手拿起一本翻了起来。
“我想姑母一定期待这东西很久了。”
“将军准备什么时候送过去?”婉儿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急,大概这件任务完成后她就能回到紫宸殿了吧?她并不是倾慕那高大的宫室,却常在夜里思念起宫室里的人来。
而且似乎本能地预感,那个站在紫宸之巅的女人,也许同样正怀着对她的期待。
武三思闻言挑眉:“等墨干了,今晚就去。”
“今晚?”没想到这么快,婉儿很疑惑,“今晚不是太子大喜的日子么?天后会回紫宸殿么?将军怎么也不去东宫道喜?”
“我是个闲人,不想去攀附他,也不指着他能给我带些什么好处来。”武三思把玩着手里的新书,“至于她嘛……天后把他当儿子,却没把他当太子。我想啊,现在可能这个对于她会更重要吧。”
于是在月上中天的时候,武三思真的带着整部《臣轨》去了紫宸殿,而天后,果然就端坐殿中,与外面的喜悦同样隔绝。
“三思,怎么这么晚来了?”
“三思料想姑母一定还没安寝,而姑母对于这套书,似乎更有兴趣。”
看着舍人奉上来的《臣轨》,天后只瞥了一眼便笑了:“交差的事,也不用这么着急。”说着,便翻开其中一本。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便再也抹不去,天后微眯眼,仿佛在压制内心突起的巨大波澜。天后知道这代表着什么,这部手抄的《臣轨》正是婉儿绝对忠诚的宣言书,在这昭示着李治父子胜利的婚事正在进行的当晚,告诉天后,不必因一时的让步遗憾,天后自有喜事在路上。
得到这样的反馈,作出什么让步都值得了!在天后最需要的时候,是上官婉儿,献出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
这是她继感业寺以来加注最大筹码的一次豪赌,无疑成功了。所有的言辞都不能用以体现此时的心情,上官仪,你可瞑目了吧!
“你先下去吧,还做你的右卫将军。”
良久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武三思没再多说什么便退下了。伏跪在地,并没有看清天后的表情,却在那句明显克制不住颤抖的话中听到了天后从前没有的东西。因此也有了敏锐的预感——上官婉儿,这个人的命,将会和姑母绑在一起。
婉儿是在深夜匆匆收到召回的诏书的。武三思去献书还没有回来,天后的诏书便被送到了自己手上。除去玺印不看,这似乎更像一张信笺,上面落着天后亲手所书的寥寥几个字。眼眶里热热的,婉儿立刻带着诏书走出弘文馆。
“其实姑母更在意的不是书,是你。”半路与回来的武三思擦肩而过,武三思幽幽地出声叫住她。
婉儿低着头,这样的话引起她双颊绯红。武三思这个人很怪,她不想去招惹他,但不得不感谢他:“谢武将军这些天的照顾。”
“我不过是替天后办事,哪里谈得上照顾?”武三思突然冷笑,“上官婉儿,后会有期了。”
无暇去管武三思,做足礼节眼看着他走远了,婉儿提起裙子一路小跑往紫宸殿去,月已西斜,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天后就要上朝去了。
有天后的旨意,紫宸殿里没有人拦她,连夜抄书的劳累早已被小跑带出的清风刮走,婉儿脚步轻盈地上了台阶,走向自己梦寐以求的那间大殿。
“婉儿叩见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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