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见,她竟然不敢抬头看上面了,大概是近乡情怯这么一种情感在作祟,婉儿局促地跪下,语气里却掩不住兴奋。
天后不会承认自己一夜不去安寝是因为在等她,听到久违的婉儿的声音,那清澈如水的声音,驱走了整夜未眠的疲惫。俯视台阶下的婉儿,小小的身影在大殿的映衬下更微渺了,在弘文馆的日子,一定也是劳心伤神的吧?然而虽说看上去还是清瘦,却没有了从这里离开时的病态,天后微微颔首,在这一点上对武三思的通晓十分满意。
“我看了,婉儿抄的《臣轨》。”
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好,天后只觉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
以为天后又在试探她,这次婉儿却是满怀了自信,从容回答:“回天后,婉儿想通了,婉儿要做天后一辈子的臣。”
这个回答却让天后微微皱眉,从位上站起来,天后下台阶下得很慢,慢得几乎没有脚步声。天后的目光一直锁住婉儿,那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婉儿低着头看不见,却能明显感觉到紧张的气氛,心里不自觉地忐忑起来。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婉儿惊诧地缓缓抬头,正看到天后带着笑意的脸,那惊若天人的感觉就和当时内文学馆里的一样。婉儿看呆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天后居然向她伸出了手?
“可我不想要婉儿做我一辈子的臣,我想要婉儿成为,跟我一起走向巅峰的人。”天后的眼底流转着难得一见的温柔,“不管前路如何,跟我做个伴儿,你愿意么?”
“你愿意来跟我做个伴么?”回忆里的那一天陡然浮现在眼前,她第一次近距离地与天后接触,眼前的天后跟所听闻的天后都不一样。那一天成为她命途的转折,她不假思索地选择跟着天后走。
可是后来怎么迷茫了呢?天后给她指了路,可她没有能力坚定地朝那里去。她看不见前方,只能看见天后的背影,她是一直追逐着天后的,天后往哪里走,她也就义无反顾地往哪里走。这样究竟对不对呢?此时的婉儿已经不再怀疑了,眼前的天后跟以前所见的天后也都不一样,这一天亦将成为她命途的节点。她跟天后之间,已经斩不断了。
相乱欲何如,相乱欲何如……
婉儿呆呆地,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那只手里,那只手迅速握紧,包裹出一阵暖意。她知道她将作出人生最重要的抉择,背弃一切只取一瓢的抉择。可是她贪恋这样的温暖,这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暖,只有天后能给。她甚至不想仅仅专注于手上的温暖,她还贪恋更多,于是婉儿放肆了,站起来尽力让自己朝那个敞开的怀抱挤去。
“婉儿愿意……婉儿一直都愿意……”
第二天的宣政殿上,正式出现了传说中的“上官才人”。
婉儿跟在天后身边,在迈过朝堂高高的门槛时,有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她第一次迈入神圣的朝堂,接近大唐的最高权力中心,不是普通的侍女,而是有身份的上官才人。与天后的距离证明了天后的厚爱,连宰相也不敢小瞧了她去。
半个时辰前天后的话还在耳畔久久不能消散,她说,一切就从上朝开始吧。上朝啊,多少寒门士子苦读所求,不过就是朝上的一块笏板,而像她这样的罪奴出身,理应是长久陷于掖庭宫而永无翻身之力的。可现在她所站的地方,不是朝堂,那是什么?天后终究还是把龙须笔还给了她,作为正式的赠予,也如同所有官员的文牒一样,成为身份与信念的象征。天后不愧是这个世上最神圣的人,轻而易举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改变整个大唐的命运。
一夜没睡的婉儿由于兴奋显得亢进,同样一夜没睡的天后却维持着冷静的气场,炯炯有神的眼洞察着每一个人所说的真假。朝臣们或慷慨陈词,或冷嘲热讽,所议的问题,从文格礼治到军工边防,从天生奇象到市井民生,无一不有,而天后运筹帷幄,泰然处之,若非亲眼所见,难以预想。
人生第一次早朝就在这几乎可以称之为“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结束了,婉儿跟上天后的步伐,走出朝堂,迎向东方的曙光。
“婉儿,在想什么呢?”
“婉儿在想,这大概就是跟着天后一起走向巅峰的感觉吧?”
天后微微侧过脸,留给婉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第三十一章
进入浅秋,阳光也不那么毒辣了,照在人身上反而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太液池旁的回廊中,太平斜倚在柱子上,满面愁容。
坐在旁边的婉儿笑着推她:“是什么事惹得公主这么忧心呐?”
太平像是赌气不理她,鼓着腮帮子故意朝太液池看去。
婉儿颔首一笑:“天后好不容易放了我的假,说她的小公主心情不好,非得我来排解排解,孰料公主竟连理我也不理。罢了罢了,我还是回去领罚吧!”
说着起身要走,太平起身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抿起唇满脸委屈:“阿爷……阿爷昨儿说,我也大了,得嫁人了。”
“啊?”婉儿有些意外。大约是受太子大婚冲喜的缘故,天皇这几天身体见好了,只是仍然不来上朝,也不来紫宸殿看看。闻得寝宫日日来紫宸殿汇报的舍人说,此次虽是见好,却已不如往常大安,现在四个皇子除去各自的命运不提,均已成家,大概只有太平是最后的挂念了吧?想想这些年天皇也是不容易,白发人送黑发人,坐在朝堂上的他是帝王,现在避居在寝宫的他,只是一个老父亲啊!
算起来太平也快满十五了,正是该嫁人的年纪,此时想起来,大概也是受了李显大婚的提醒。只是……有谁能配得上大唐唯一的公主呢?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贺兰敏之,还有些后怕。
“婉儿,你说,为什么所有的女子都要嫁给男人呢?”太平心有不甘,“那天说请赐驸马的话不过是哄阿爷的,没想到他还当真了。我才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我想一直陪着阿娘,我也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婉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身为女子,也许这就是命吧,但天后是不相信命的,天后的女儿,自然也跟她一样不信命。
并不在意婉儿的一言不发,太平兀自倾诉着:“还有那个没心没肺的薛绍啊,我昨晚跟他说我就要嫁人了,以后就不能在长安城里混了,他竟然笑我!”
“他笑什么?”
“他说,像我这么孟浪的人,什么都不能阻止我逛花街的脚步。但是这种时候不应该觉得很悲伤么?他即将失去他最好的兄弟!”太平忿然。
婉儿这次是真的笑得直不起腰了,在太平瞪得像铜铃的大眼注视下才渐渐平息了心情,断断续续地说着:“你……你还经常见他呀?”
“我原以为他是个像弘哥哥一样温柔的人,没想到竟有一颗如此浪荡的心!”太平叹了口气,“不过跟他一起喝酒的感觉还不错,可以说很多话——我本来想说给你听的,可惜那段时间你病了,我还不能见你。”
看来这一场大病,还真是让她错过了很多好戏呢!婉儿心里渐渐有了些眉目,看来这个薛绍真是个与众不同的男子。
太液池中渐渐渡过来一只小舟,听到船桨的声音,太平朝那边望去:“是显哥哥他们。”
回廊里躲不了,少不得要去见一见了,太平携了婉儿径直跑了过去:“显哥哥!”
“婉儿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太平仿佛一直对这个七嫂不满意,从来就不正眼看她,也从来不与她打招呼。虽然太平跟婉儿解释过这只是她的直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但婉儿不能理解。韦香儿从进宫以来,倒也是循规蹈矩,宫廷礼仪也学得很认真,不仅没给太子招惹麻烦,也让之前看不起她出身的那些人渐渐地扭转了看法——当然,这是除去太平的。大概因为婉儿跟她有差不多的低微出身,所以并不厌恶,甚至有些同情。像她们这样的人,在大明宫的路,不会很容易。
显已经很久没见过婉儿了,眼前的婉儿,经过凤凰涅槃一般的试炼,浑身的气质更加超脱,那种境界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加缥缈成了梦中人。
婉儿垂首,她知道显看她看呆了,显这个人本身就有些呆气,可他是太子,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此时只盼着有人说句话来解围。
“殿下,太平妹妹和上官才人在这里,一定有什么体己话想说呢,咱们就别杵在这里了。”最后竟是韦香儿开了口,婉转的语气拿捏得很好,显回过神来茫然地点点头,果然跟着她走了。
“显哥哥这么听她的话!”太平还是忿忿。但婉儿却久久地望着韦香儿的背影,这个女人不简单,太子妃的装束与她本来卑微的身份竟并没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那说话时嘴角的笑意,能撑得起很多的东西。
直到夜幕降临,婉儿才回到了紫宸殿。走到殿门,竟看到里面多了一个不速之客——李治。
李治明显已经听到动静看到门口的她了,婉儿虽然尴尬也只得进来跪下:“婉儿参见天皇、天后。”
李治故意侧过头不看她,大概还对贤的事耿耿于怀吧,天后却并不介意李治是什么态度,只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坐吧。”
大概猜猜李治为什么来,婉儿怀着忐忑的心朝自己的小几案走去。
甫一坐下,就听李治道:“媚娘啊,太平也大了,也该是成家的年纪了吧?”
果然是说这事,婉儿看向上面天后异常平静的脸,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倾向。
“天皇心中有人选了么?”
“这倒没有。”李治扶额,“我这不是来听听你的意思么?你对大唐的青年才俊,比我更了解呀!”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虽说是二圣临朝,但终究天后只是辅政,真正的皇权,还是归天皇所有的,天皇竟对大臣不了解,对青年才俊也不了解,连嫁女儿的人选也心里没数,天后对着这样的天下,真是累。
“太平是大唐唯一的公主,要选什么驸马,得好好商榷。——不如下个诏,把青年才俊召到一起,让她自己选吧。”
婚姻大事从来是父母之命,太平的婚姻,竟然可以自己选么?天后对太平果然是从不吝啬深爱的。
天后脸上挂着笑,婉儿听不出话里的玄机,天皇天后却各自明白,上回商量李显的婚事,是天后要指婚,被天皇否决,而今轮到太平的婚姻,天后自然要扳回一局。
天皇虽也是不肯认输要较一把劲,话里却也是真意:“太平从小就跟男孩子一样,突然就要嫁人了,就算自己选,我也怕她选不出来。”
对于这个女儿,李治还是很了解的。天后常说太平像她,可李治才不这么觉得。对于李治来说,人生最美的年华便是刚把媚娘从感业寺接出来的那段日子。在他拿着毛笔为她画眉的时候,他才觉得人生是有意义的,他骑着马走在她的辇舆前,那种骄傲比登上帝位还要浓重。他印象中的媚娘,是真正担得起这名字的,那种独特的女性魅力令他魂牵梦萦,少年夫妻的感觉,直到现在还屡屡回味。只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从扳倒王皇后开始,她走得越来越远,已经不能再被自己微薄的爱所束缚。她是真正的凤凰,注定生来就要腾于九天。所以太平不像她,太平是潇洒单纯,而她像太平这么大的时候,那柔媚的美,足以令英雄折腰。
天后把太平的婚事抛出来作反击,不但让李治再一次体会到她的绝情,更正中了李治的软肋,太平毕竟与李显不同,最招人疼爱的小公主,怎么能做了天皇天后斗法的核心?
“婉儿有一个人选,不知当讲不当讲。”婉儿直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毕竟从小到大,最关心她的就是太平了。这是太平的人生大事,她理应争取一下的。从这些天太平的表现来看,能跟她投缘的男子,只有一个人。
天后把这事抛出来后其实也有些后悔,她还真是被李治和李显父子气疯了,竟然把太平的婚事也当成战场,要是真的再跟李治争执起来,只怕会伤害到太平。婉儿一句话来得极是时候,如上次的李旦一般,化解了即将僵硬的气氛。
李治也终于正眼看她,提起了兴味:“你快说。”
“薛绍。”
说出这个名字时,婉儿心里是无比忐忑的。她跟薛绍不过一面之缘,对于这个男子的了解,仅限于太平的只言片语,但太平在提起他时,那种小儿女的神态是不一样的,而这个薛绍,似乎对太平也有些意思。他并不把她当公主,太平也像是并不把他当外男。但更多的底细婉儿就不知道了,薛绍的身份,在二圣看来真的能胜任驸马么?
“薛绍?”李治恍然的神情显示着他是知道这个人的,只是一时想不起细节来。
听到这个名字,天后却是微笑颔首,缓缓道来:“陛下怎么又忘了?他是城阳公主与薛瓘的幼子,算起来今年该十八了吧,正当少年,还未有家室。当年城阳公主下嫁薛瓘是何等风光?为争婚礼在白天还是傍晚举行,朝堂上还引起了一番争执呢。”
“我怎么倒忘了他!”李治一拍脑袋,骤然高兴起来,“这是亲上加亲,身份上确实没委屈了太平,可按理太平应该没见过他呀!”
“其实是见过的,连婉儿也见过。”婉儿知道自己提对了人,没想到这个薛绍竟是这样的身份,这么看来还真是上天安排的一桩好姻缘,“在故明大夫的道观里,曾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一面之缘,拿不定太平自己的主意呀!”李治还是忧心忡忡。
看婉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天后却心知肚明了:“对与不对,得见过再说。明儿就召他进宫来吧。”
婉儿知道太平私自去长安城里逛花街的事肯定是不能说的,但凭天后对太平的了解,自然是心领神会。会心一笑,眼神开始渐渐放远。
时间过得真快,记忆中误闯掖庭宫的那个小公主,终于也要嫁人了呀……
☆、第三十二章
婉儿万万没有想到,天皇见薛绍的地方,居然是在马球场。
大明宫的马球场邻近长安殿,在西门与太液池的中间,于是婉儿自然负责起了这次接驾。郑氏这两天回掖庭宫去了,婉儿知道母亲的心思,见到让上官家上下做替罪羊的天皇,深刻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母亲难免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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