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的大慈恩寺,与外殿的香火鼎盛不同,里面的花园一片清静。有一个人一向是不喜欢清静的,但他渐渐喜欢上这里的清静。
“香儿,我一直都喜欢一个女孩儿。”
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李显天天往大慈恩寺跑。朝堂忙着平息李贤案的风波,并没有人刻意去关注这个不着调的新太子。显倒乐得自在,从那天在大慈恩寺看到那个姓韦的女孩子起,显就像是被迷住了一样,大慈恩寺成了密会的地点。在第三次见面时,显终于套到了她的名字,她原来叫香儿,是这样的一个如熏香一样令人魂牵梦绕的名字。她的形象在他面前越来越立体,从来不会认真对待什么事的显,认真地陷入了恋爱。
“喜欢就去追求啊!”
韦香儿还不知道显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世家之后,名叫李哲。这里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的,大概是家境不凡的缘故。他却不太拘于礼节,跟其他的贵族不一样,是如平民般随和的一个人。
“可是我没法追呀……”显微微皱起眉,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跟香儿在一起的时候,他都会莫名想起婉儿,他不愿意去想她的,可他常常难以抗拒,“我有两个阿兄和一双弟妹,她跟我们一块儿长大,从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她,可是我拿什么配她呢?哥哥们都很优秀,大哥学富五车,二哥英武不凡,四弟虽不表露,但一定是满腹经纶的,就连妹妹都比我强……”
“这样才显示出你的不同寻常啊!”韦香儿居然笑了起来。
不同寻常?是啊,每个人都是不同寻常的,可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他。显知道韦香儿的身世,是太平见他整天痴痴的,于是主动去查验,太平久混京城,“李九郎”的人脉,说起来连显这个男人都惊叹,区区一个韦香儿当然难不倒她。她是普州参军韦玄贞的女儿,韦玄贞是京兆万年人,这段时间正是偷闲回乡,也就携了女儿来,上京里长长见识。她的出身不如贵族女子的高贵,但也正酿成了她爽朗的性格,平民女子的奔放让显着迷,简单的思考也正契合显的心意,住在东宫风声鹤唳,李显从骨子里害怕尔虞我诈,韦香儿的思维方式并不粗鲁,却是在简单之中透着一股子聪慧,显正需要这么一股清流,来洗净他在宫里染上的尘埃。
婉儿固然是显深藏于心的初恋,显却认为,她不是他能攀得上的人。婉儿这样的女子,凭她嫁给谁,在显看起来都是屈尊了。
“我就喜欢跟你一起说话。”显微微笑着,很久没有笑得这么舒心,“跟你说话,感觉天都放晴了。不像那些白头发白胡子的师傅,说话总不招人好听。”
韦香儿看他一脸窘迫,不禁笑道:“郎君都二十三了,还在上学被师傅责问啊?”
李显一愣,是啊,他都二十三了,天皇身体欠安,正是他这个盛年的皇太子监国的时候,天后却给他安排上几个宰相师傅,天天督促他读书。过去五哥六哥可不是这样,六哥闹得那样厉害,也是日日有公文往东宫送的。
想起来就更是心烦,显看着韦香儿,她竟是他这些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最舒心。”
“哪有男子成天约女孩儿家出来鬼混的?”韦香儿嗔怪着,“还在这庙里约会,真是不怕玷污了佛门圣地!”
“极乐之地,要的就是开心嘛!”显还颇有些歪理,却见韦香儿脸色有些不对,忘情地上去拉住她的手,“怎么了?”
“这么动手动脚的,叫人看去了多不好!”韦香儿触电似地连忙放开他的手。
虽然这段日子显已经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但韦香儿心里怎么想,他可是不确定的,她一直表现得很配合,但她本就是这样的性子,所以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愣愣地看着他被她甩开的手,显有些伤心:“你就是为这个啊?我不叫他们看,他们不敢看的……”
“不是啊,阿爷的期假快到头了,我得跟他回去了。”韦香儿连忙解释,话说出了口又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跟他说这么多呢?
看到韦香儿眼里没来得及掩饰的像是情愫的一丝东西,显终于高兴起来:“他走,你留下嘛!”
“胡说什么?哪有单身女子独自留下的?”
“你留下!我娶你!”
冲口而出的一句,让气氛陡然变得尴尬。显也意识到自己太冲动,但这确实也是他的心意。
他都二十三了,还没有成家,父皇母后多次给他物色人选,他也都看不上眼。那些贵族女子的作态,他总难以接受。其实他心里一直藏着婉儿,从婉儿跟天后去了后,一颗心几乎就死了。是韦香儿重新让他的心躁动了起来,从那天一见,从此倾心。
韦香儿倏地红了脸,转身就走,走得很快,害怕后面的人看到她脸上就要掩不住的笑意。
☆、第二十八章
李显的婚事,从一个亲王的婚事升级成储君成家的大事,就算他不提,天后也把这件大事提上了日程。
天后难得有空去后宫,太液亭上,陪着大病稍安的天皇散心。伴驾的人也带得亲近,只有上回被天皇点过名的武承嗣,以及常在宫里应景的李旦。天后倒是想把太平也带来,只是行踪无定的“李九郎”,连天后也捉不住。
“天后日理万机,平时哪里有空来后宫?今天怎么想着陪我逛逛?”李治在铺了褥子的石凳上坐下来,一手拉了拉外罩的袍子。分明是夏日六月,却畏寒成这样。
天皇不与她正面交锋了,收婉儿为才人被证明是一着臭棋,全被天后反算计了。李贤被废,虽说是天皇出来表的态,但那种受制于妻子的感觉愈加明显,天皇与天后之间的冷战,绝不因一方的暂时退却而告歇。
“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没有事,妾就不能来陪着陛下了吗?”天后在李治对面坐下来,并不急着说事。
虽是不急,但李治看得出来,无论什么事,天后总是要他来主动做,为婉儿脱去奴籍就是这样,废黜李贤也是这样。那回拉着上官仪要废黜天后,嘴上说是为她弄权,其实李治心里明白,为的不过是摆脱这种被利用的感觉。
可他如今被天后一根根地拔去羽翼,还能飞得起来吗?
李治轻叹一声,还是主动问了:“说吧,你究竟有什么事。”
他们之间,竟已经仇敌如斯了吗?
天后如了愿,心里却很是不安,所幸今日要谈的并非朝政,还可以挂起笑意,从容说到:“妾只是想,显儿也到年纪了,该考虑太子妃的事了。”
这一提议让李治眼前一亮,天后管顾起孩子的婚事来,卸去了朝上的凌厉,像极了贤妻良母:“天后有人选了吗?”
“前日妾倒与三两重臣商议过,太子纳妃,实非小事,需考虑周全。有卿家提到,左千牛将军赵瑰的女儿贤良,也正当年纪,妾拿她的履历来看了看,觉得还称意。”天后心里早已有了人选,见李治仍是一脸疑惑,便忙解释道,“赵将军,就是常乐公主的驸马!”
“啊……啊!我想起来了!”李治拍拍额头一笑,苦笑这头风病把记忆力也磨没了,“天后认为是好的,也的确是亲上作亲,门当户对,但依我看,还得显儿自己喜欢才是。”
他突然提到“自己喜欢”,天后细味这话,倒听出些别的意思。天皇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不愿再看儿子遭殃了,对于太子成亲这种大事,也想要儿子喜欢,天皇对李弘的愧疚、对李贤的失望,反映到李显的身上,却只剩下了宠爱。
这件事竟容不得天后做主,天后只得差人去把李显叫来。
李显正要来说成亲的事,却被人叫到了太液亭。在水殿之上,气氛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抬头怯怯地望一眼,天皇也在,给李显长了不少勇气。
看一眼天皇,得到授意,天后笑着向李显道:“显儿,你今年二十三了,还未成家,先前说是不愿意成家,天皇依着你,是个亲王倒也罢了,如今是太子了,哪有不成家的皇太子?”
“阿娘!”原来真是要跟他说婚事,显掩下心中雀跃,竟然打断天后的话,抬头如小时候仰望母亲似的,眼里竟是澄澈一片,“阿娘,儿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如今已经不作妄想,儿想要成家了。”
“瞧瞧,显儿也是想成家了。”天后与天皇相视一笑,顺理成章地做媒,“天皇和我物色了门当户对的女孩子,左千牛将军赵瑰的女儿,身份品格都是上乘,正可以做太子妃……”
“阿娘!”原以为只是商量婚事,没想到做事从来都考虑周全的天后这回把准太子妃都选上了,李显一阵惊慌,忙反驳道,“阿娘!儿不想娶她!”
他拒绝得这样快,连那女孩子的面都不愿意见,天后生疑,笑容僵在脸上,问:“显儿这是怎么了?”
眼角瞥见父亲,似乎只要有天皇坐在那里,他就敢说下去。李显咽了口唾沫,顶着来自母亲的压迫感,小声说:“儿……儿有喜欢的人了。”
有喜欢的人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天后不解他的惊惶,接着问:“是谁啊?”
有勇气说下去,却没勇气说得流畅:“她……她叫韦香儿……”
“这个韦香儿,是个什么人呐?”
“是……是……是个平凡的人……”李显终究还是气虚了,这句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希望渺茫。
“是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旁边的武承嗣补了一句。
显一愣,这才发现武承嗣和李旦都站在旁边,自己进来得急,竟然没注意。显不明白为什么武承嗣会知道韦香儿的身世,尔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表示对他多嘴的愤怒。武承嗣却不理他,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没来由的愤怒,韦香儿的身世,天后迟早都会知道的。
“胡闹。”天后语气不重,却足以令显战栗,“你现在可是大唐的太子,怎么可以娶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做太子妃?”
“儿……儿……儿不要娶那个赵家的女孩儿!”显的眼神闪烁着,天后身上带着的肃杀,不是他能扛得住的,可不说话的父亲也让他满怀勇气,他咬了咬牙,对自己的执拗也有些吃惊,“儿喜欢韦香儿!儿就是要娶她!”
天后直直地看着他良久,直到显的决心快被磨灭才缓缓开口:“显儿,储君的婚姻大事,总得容天皇和我好好斟酌。”
“媚娘。”李治终于说话了,开口叫得这样亲昵,天后已经猜到他是要为李显求情,“方才不就说好还是要显儿喜欢才是,储君的婚姻虽是大事,将来帝后不和,于天下也不能成为表率嘛!”
他都说到“帝后不和”上了,仿佛真是在指桑骂槐,多熟悉的场面,他们父子联起手来对付她,天后绝不退步:“陛下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吗?知道她有怎样的品行,知道她接近显儿是为了什么吗?仅凭着显儿一句话难道就能确定太子妃这样重要的位置?陛下也说了,太子妃是什么,是未来的国母!那是可以儿戏的吗?陛下未免对自己的儿子太相信了!”
天后竟然直接与他交起火来了,接连几次交手落败,积郁在心中本就无处发泄,李治这次还站定了儿子这一方,于是语气未免严厉了些:“那天后就了解你的儿子吗?天后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还没长大,需要被庇护在你的羽翼下,可天后有没有考虑过,你的羽翼压得太低,会把雏鸟也压死了!贤儿固然心怀叛逆,那是我出来说的话,可弘儿是怎么死的……”
“陛下!”他竟然还在提起李弘的死,这是极其危险的话题,天后不得不打断他的话。
可一旦开始就断不了了,这次李治的情绪格外激动,几乎是在喊叫:“弘儿是那样的一个好孩子!他因为你给他的压迫而死了!你没有用毒酒毒死他,却每时每刻都在逼迫他!如果弘儿不死,贤儿也不会那样叛逆,都是你,都是你!如今你还想要逼死显儿吗!”
“陛下说的是好几回事,全部缀连起来向妾发难,难道不是在逼迫妾吗?”天后并不肯低头,凌厉的目光落在显的身上,是那种熟悉的可以杀人的目光,吓得李显全身一颤,“陛下太相信你的儿子,从来不问他们在做什么!我亲自挑了刘祎之和裴炎做显儿的师傅,刘祎之是国之直臣,裴炎是陛下的信臣,陛下不信妾,岂能不信这两位相公的直言?显儿对待学业尚且乱作一团,陛下要如何相信他可以主导自己的婚事,独立做好一个皇太子!”
天后虽然霸道,却从来不因愤怒而失去理智,她每次说话都占理,让天皇没有辩驳的理由。李治瞪着被他挑起怒火的天后,想不到能怎样反驳她,天后总是不放心儿子们是事实,而李显的确不能独立做好太子也是事实。李治一时竟不知自己到底在争什么,难道逞得一时口舌之快就能扭转局面?难道把社稷争到李显的手里就是好事吗?
又是一阵头疼,李治捂着头慢慢坐下去,紧闭的眼用力睁开一条缝,觑着不知所措的李显,问:“显儿,你一定要娶那个韦香儿吗?”
“是……儿必须马上娶她,不然她就要走了!”显一泄气,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声音沮丧而真诚,“儿舍不得。不想使斯人一去,追复无门……”
猛然像被五雷轰顶,颓败的一句话竟然扯得天后心口疼,也似李治似的,慢慢收敛起怒气,坐了下去。
她这一路走来,身边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太宗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侍奉皇帝,做一个合格的后宫;弘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教导儿子,做一个称职的母亲;贤在时,她想着的是好好打理朝政,做一个贤良的天后。太宗带着她年轻时的盼望走了,弘带着她为人母的淑德走了,贤带着她安天下的苦心走了,真可谓是“斯人一去,追复无门”。好不容易,天后在掖庭宫遇见了能携手共进的人,可她偏偏是仇家的后裔。现在她也走了,还会不会回来呢?
在这似乎毫无关联的时候,天后一颗揪疼的心,竟然想起那个倔强的女孩子来。
☆、第二十九章
本是闲娱之地的太液亭中,有了剑拔弩张的前朝气氛,在权势滔天的天后面前,已经绝少这样激烈地争吵过。为了天后的坚持,为了天皇的颜面,为了太子的尊严,没有人关心这场争吵背后暗生的那段情愫,李显究竟喜欢谁,这挂在嘴边的理由,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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