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文学馆的藏书库前些天浸了水,里面的书籍资料还在修缮,婉儿此时需要广泛涉猎,而不是仅限于为师所讲的书经。”宫教博士将文卷还给婉儿,“雍王府的藏书比内文学馆的还多,涵盖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应有尽有,你可以去看看。以后你就不必每天到课了,多去看看那些书可能会更有帮助,回头为师会向雍王说明。”
听到藏书,婉儿一下就来了兴趣,兴奋地应一声“是”,得到宫教博士的允许后几乎是蹦着出了学馆。
“婉儿!”一出学馆门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婉儿回过头去,看到令月正朝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婉儿忙迎上去行礼:“奴婢见过公主。”
“都免了都免了,婉儿你终于出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令月满脸委屈,脸上又有抑制不住的欣喜,“我今天是特地来向你道谢的!”
面对如此热情的公主,婉儿有些无所适从,谨守本分地回着话:“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令月看她这样拘谨,略有不悦地嘟起嘴:“婉儿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我从今以后可是把你当姐姐了,还这样公主公主的。我呀,今天就是想来谢谢你上次帮我,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原来是为上次的事,自己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也值得她堂堂大唐公主特意来道谢,于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公主照理应该谢皇后才是,奴婢不过是相信皇后罢了。”
令月赞同地笑笑,然后突然拉起婉儿的手,神神秘秘地说:“婉儿听说了吧?过几天圣人就要驾幸东都了,预备着冬狩的事。我想跟阿娘说一声,把你也带出去玩怎么样?”
婉儿一惊,连忙垂下头:“奴婢不敢……”
“你以后可别自称‘奴婢’了,连我都看得出来,你这通身的气质根本就不像个宫中奴婢。”令月越发拽得紧了,甚至带着点撒娇,“婉儿去嘛……冬狩可好玩儿了!也算是出去透透气,成日家闷在这宫里干嘛?”
“奴……婉儿谢公主一片好意,但婉儿还是不去了吧。”婉儿面露难色,作为一个不会骑马的女子,狩猎实在不是心之所向,况且应才刚宫教博士所言,她还准备去雍王府看书呢。
“为什么?”令月明显不高兴了。
“婉儿不会骑马。”
“那咱们骑一匹!”
“婉儿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他们能说什么?”令月拉起婉儿就要走,却转身撞上一堵人墙,揉揉头抬起来,有些窘迫,“贤哥哥?”
李贤还是一身玄色袍子,背着手站在那里,冷着脸问令月:“你有多少天没去上课了?”
令月撇撇嘴,这个脾气古怪的六哥,她也有些不好惹:“我不喜欢嘛……”
贤摇摇头:“不喜欢念书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来影响婉儿念书?”
令月有些不爽了,猛地抬头冲口而出:“我不喜欢上课,但是喜欢婉儿啊!”
气氛陡然尴尬,婉儿站着也不是走也不是,反倒是令月握着她的手,越握越紧。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摊上了这一对冤家,此时此刻,一向正常的贤居然像个小孩子一样跟令月置气。婉儿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祈祷着有谁能突然出现,拯救这尴尬的场面。
“到处找你们俩不见,原来在这里。”听到这声音,婉儿终于舒了口气,感激地看一眼踱着步子过来的李弘,救星终于来了。
弘也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于是笑着问:“这里是怎么了?”
“还不是贤哥哥欺负我!”令月顾着腮帮子告状,死瞪着一腔怨愤说不出来的贤。
弘也不决断,仍然还是笑着一手拉起一个:“好啦好啦,爷娘该等急了,快回去吧。”顺带着回头给了婉儿一个安心的眼神,婉儿领会,弯了弯腰,目送着他们离去。
紫宸殿终于迎来了它的两个主人,阶陛上一前一后的两张席上,坐着大唐的皇帝与皇后。但这样的气氛并不压抑,今夜的殿内没有大臣,这只是简单的皇室内部集会。
李弘带着贤和令月进来,对着上面行礼。
皇帝李治笑着赐坐,看着温润俊秀的李弘,仿佛就看到了大唐的未来。转头与皇后简单地眼神交流,李治开始宣布冬狩的事情:“冬狩一直是大唐传统,以此宣扬武治,念开国之艰辛。今年冬狩将安排在十一月癸巳日,拟于许州叶县昆水之阳举行。朕与皇后商议,带显儿、旦儿与令月同往,留弘儿监国,贤儿从旁辅助。”
听到监国的事,李弘有些激动,皇后一直把着权力不放,他这个太子,名存实亡。这次冬狩,朝中只带走了阎立本和郝处俊两位重臣,皇帝明显是想借此将皇后挪开,留下长安这片自由的天地给太子施展。弘明白这一点,他这位阿爷终究还是能靠得住的,终究还是在皇后与太子之争上,站到了他的这边,虽然自己并不知道圣人的动机到底是怎样,是真的想为李氏江山考虑,还是只是为了贺兰案的彻底败北而扳回一局,给皇后看看,自己这个皇帝还是有威信的?不过有这样的结果就已经足够了,只要皇帝把皇后拖在外面,这长安,就会慢慢地落入他这个太子的把控之中。
“儿领旨,儿定当尽心竭力替圣人分忧。”
特意强调“替圣人分忧”,武皇后只噙着一丝微笑,看李弘的同时也能瞥到李治的背影,李治搞什么把戏,她还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弘也是需要成长的,不让他真的去跟那帮大臣打交道,他永远不会明白她“牝鸡司晨”的不易。打从心里,她还是想将弘培养起来,至少李治所选仁德柔善的李弘和心思缜密的李贤这对搭档,她很满意。
李治满意地点点头,扫一眼孩子们,扫到令月从头到尾一直在走神:“令月,你这是怎么了?”
令月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的事求父皇是没有用的,于是干笑两声:“啊没事没事!儿是听到要一起去冬狩,在盘算着要怎么才能说服阿爷赐两匹御马呢!”
这话也只有令月敢说,也只有令月说出来才能惹得李治一阵大笑,宠溺地看一眼女儿,李治当场就表了态:“这也值得去想?明天就去御马监看看,就跟他们说,圣人说的,喜欢哪一匹,直接牵走。”
“那儿就先谢谢阿爷啦!”
武皇后早就看出令月的欲言又止,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此时还得自己帮女儿一把,于是对李治道:“陛下,天色已晚,陛下的风疾仍未痊愈,还得注意龙体才是。”
李治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朕知道大家各自都有事,就先散了吧!”
众人陆陆续续散去,只听外面一声“圣人起驾”刚响起,令月就三步两步跑上阶梯,扑进武皇后的怀里去:“阿娘……”
武皇后摸着她的头发,忍俊不禁:“令月这是为什么事情,愁了这许久呢?”
令月两个大眼睛闪着光,可怜兮兮地看着皇后:“阿娘,儿去冬狩,想带一个人。”
“谁呀?”
“婉儿!”
依稀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是弘提过的吧?皇后努力地想起来,问:“可是常去内文学馆偷听的那个婉儿?”
“原来阿娘知道啊!”令月高兴了起来,本来还担心婉儿是掖庭宫的人,皇后多半不会随意放出来,现在看来都是熟人,那大概就没什么问题了吧,“上次儿在掖庭宫遇见她,多亏了她给儿支招呢!”
“令月问过婉儿的意见么?”
想起这个,令月脸红成一片,越说越委屈:“婉儿她不愿意,我都说我喜欢她了……”
一瞬间笑了出来,一直绷着脸的皇后好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这个令月呀,果然是小孩子心性:“孔明不愿意出山,刘备也不能绑着他出来呀!”
“阿娘您扯到哪里去了!”令月赌气似地脱离皇后的怀抱站起来,“愿不愿意,还不是阿娘一道懿旨的事。”
皇后笑着摇摇头:“要服人可不是这么硬来的。婉儿不愿意去,你硬逼着她去,岂不是在重演晋文公逼介子推的故事?”
令月嘟着嘴嘟囔:“那该怎么办嘛……”
“这得问你呀!”皇后挑挑眉,“令月要是把她当奴婢,那阿娘就马上下旨让她跟着去;但要是把她当朋友,那就尊重她的想法。”
扭扭捏捏了好一阵,虽然是百般不情愿,但令月知道阿娘说得在理:“那……那算了吧……儿告退。”
看着令月有些失望的背影,皇后却是饶有兴味,这个婉儿,竟然能叫她的小公主挂念上,还让一向蛮横的令月服软,真是不简单呐。
☆、第五章
宏伟的丹凤门下,皇家的仪仗列次摆开。旌旗华盖,满目衣冠之盛;勇士骏马,充耳金号之鸣。大唐最尊贵的人们齐聚在这里,遍地繁华,尽是大国风范。
李弘一身盛装站在中间,亲率百官跪拜恭送,李治亲自扶起儿子,叮嘱交代几句,转身扶着皇后的手,登车而去。所有人都能看到,皇后那稳健的步子与皇帝那微微颤抖的双手。皇帝风疾未愈,按理说是不适合远行巡狩的,这次匆匆忙忙定要出去,敏感的人们已经嗅到一丝烟火味,帝后交握的双手,已不简简单单是龙凤和睦的标志,而是早已暗自较上劲了。
令月往贤后面伸着脖子瞧了半天,问他:“哎?婉儿没来么?”
贤淡淡地回答:“婉儿仍然是掖庭宫人,不能参加这种场合的。”
这叫什么规定?令月在心中已骂了这些律令一千遍了,只好悻悻地转身,要回到皇后身边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过头来:“贤哥哥,你可不要欺负婉儿啊!”
原来在令月心中,自己就是一个喜欢欺负小孩子的人么?贤吃瘪,轻咳两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令月瞪着他好一会儿才终于放心地走回车上,他们都走了,婉儿又这么温顺,她才不放心。
终于送走了令月这个小冤家,贤竟然偷偷松了口气,一身轻松地打道回府。
看看日头,已是正午,想必府中诸人都各自用餐安歇去了吧,贤信步走进府门,府里难得这样清静,让人甚至能用心留意花影的一丝丝颤动。
这个冬天没有下雪,却比往年更冷,凝结的空气没有得到疏通,裹着貂裘的贤也觉得肃杀得厉害,于是快步走进屋子里,炉子冒出的暖气驱走了所有寒意。突然想起那抹小小的身影来,上一个冬天,她在同样凛冽的寒风中瑟瑟的身影。贤蹙蹙眉,没有坐下,而是再次迈出了门,他需要管一管自己突然很想见她的心。
迈入藏书阁,这种时候,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头扎进书海。转过三重书架,贤只觉得心乱如麻,一排排书从眼前闪过,竟然一点想看的欲望都没有,直到——他意外地看见角落里那个几乎是从心里跑出来的身影。
贤突然挪不开步伐了,呆呆地站在当地。婉儿抱着一本《小戴礼记》就这样倚在书架边睡着了,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而这酣睡似乎并不安稳,因为贤听了好久,能听出她模模糊糊呢喃着的话:
“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
嘴角不自觉地挑起,一瞬间的心动让贤这样的人也克制不住,他的心不乱了,看着她,很安心。于是贤走了上去,脱下外罩的貂裘,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惊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一个人,贤有些尴尬,匆匆地转身就走。身后,浅眠的婉儿刚刚被这阵脚步声吵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只看见一个暗红色的背影。以及,自己身上莫名多出的貂裘,还带着暖暖的温度。
一下子意识全清楚了,婉儿扶着书架站起来,腿还有些酸,看看被自己抱在怀中的书,懊悔自己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再看看刚刚盖在自己身上的貂裘,这顶级的做工,在这府里除了贤别人都不可能有。但他,怎么会……赶紧将书放回去,婉儿抱着貂裘直奔贤的屋里去,心情很复杂。
“站住!干什么的?”
“奴婢是雍王的侍读,来还大王的貂裘。”婉儿被拦在了屋外,有些着急。
门外的卫兵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虽然这孩子眉目清秀,看起来像那么回事儿,但贤刚才就有过吩咐,自己也不能破例:“大王在午歇,特意吩咐了谁也不见。东西给我吧,我会帮忙转交。”
“那,那谢谢了。”婉儿把貂裘递给卫兵,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去,心里盘算着,今天这件事很是蹊跷,以后到底还要不要来看书呢?
贤站在窗边,目送着她在寒风中显得单薄的背影,轻轻地开门,接过卫兵手中的貂裘,久久立在门口。
唐高宗咸亨三年二月三日夜。
婉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贤突然把她召到雍王府来,只是今夜的雍王府,似乎很热闹。
婉儿一进门就看见满堂的大臣与独坐在堂上的贤。
“奴婢婉儿,参见大王,见过众位相公。”
一声问候被淹没在了激烈的讨论中,大臣们都没把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况且开口“奴婢”,已经表明身份,只有贤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堵,示意婉儿以侍读的身份近前坐下。婉儿也乖乖地坐下,垂着头不教人看出一丝心理变化,这种经常受忽视的感觉她早就习惯了,贤其实也不必顾忌她的颜面。这满堂的大臣,非富即贵,都是她婉儿高攀不起的人。
看到婉儿的一声不吭与众大臣的高谈阔论,贤有些烦躁地拔高声音:“诸位请安静!”
声音渐渐地消失了,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雍王的训示。
看大家都安分下来了,贤才不紧不慢地道:“诸位也知道,此前圣人于九成宫扩建太子宫,而今将近竣工之期,圣人谕令,特命我为制乐十章,以祀天佑,顺显兄友弟恭之情。太子体谅小王,特择诸位与我共议此事,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沉默一阵,终于有人出来说话:“仆以为,《乐》已失传,更当以《诗》《礼》为准,雅颂之声,教化生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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