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却抽了抽嘴角,纠结着开口:“婉儿是内官,按理不可以……”
“你可以,我观你本来就与别人不同。”武皇把朝政放出来后,倒更加固执了些,板着脸阻止婉儿的推脱,见她愣住了,又自觉这话过了些,便又拉着隆基来解释道,“我观隆基也与别的孩子不同,不如我就找旦儿讨了他。”
隆基瞪着眼一片茫然,婉儿也是第一次看武皇这样期待一个宗室的孩子,何况这个孩子姓李,完全背离了朝廷的揣测。
只有武家人才能继承大周的江山吗?
“嗯……”武皇低头思忖一阵,似是在下定决心,这样的思忖并未持续太久,立刻便成了圣谕,“孝敬皇帝去得早,没有香火,一直是天皇与我的遗憾,就把隆基过继给他做儿子吧。”
婉儿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看着还没回过神的隆基,她早已明晓这是什么意思。李弘是武皇的遗憾,更是一个期待的符号,提起多年未曾提起的弘,正是武皇重新燃起期待的信号。
而这份沉重的期待,落在了十二岁的李隆基身上。
武成殿上位空缺已成常态,朝臣们起先觉得惊讶,后来也慢慢接受了由宰相与上官才人在殿中议事、不决者由婉儿报呈武皇的工作模式。武皇自封禅以来常居于长生殿,视朝而不问杂政,政令自长生殿出,再由婉儿宣至武成殿来。
“圣人批了岑相公的死罪,诏狱里又要见血了。”婉儿端着御批进来,神情十分沮丧。
“这是乱命!”狄仁杰掷笔长叹,“岑相公曾为圣人平叛,立下不世之功,如今陷于刀笔吏之手,被来俊臣屈打成招,是奇耻大辱!”
魏元忠也问:“世人皆知岑相公是因张嘉福请立魏王为太子时仗义执言,以皇嗣已在东宫,不可更立,上表具论,引来魏王记恨,才被来俊臣下狱。如今圣人竟加诛戮,岂非向朝中表明要立魏王为嗣了?”
“魏相公不可妄揣。”婉儿正色劝导,却也拿不出其他的解释来,脑子里只是琢磨着当初周兴败亡前也是洋洋自得地兴起大狱,替武皇铲除异己后,立刻就随着那些亡灵堕入了地狱。如今的来俊臣何其类似,这却是她无法向宰臣们直言的猜测。
“吏部铨选已有结果,这一批是放到地方去的县官,才人看,是立刻发往任地,还是亲问宣抚?”再是可惜同僚,也不能断了工作,狄仁杰拿出吏部递上来的卷轴,询问婉儿。
“国老怎么看?”自武皇口称“国老”以来,这个敬称已经成了狄仁杰的专属。
“圣人尝言,人才遗于乡野,是宰相之失。前得刘主簿之谏言,知朝廷竟失此人十九载,已是惭愧,若不能为国进贤,仆有何面目受圣人‘国老’之尊?”狄仁杰直言,“一县之长,于朝廷是微末,于百姓则是父母,为百姓择父母之官,可亲问宣抚,或是无果,也警醒吏部,三省台阁重视每一项用人的决策,督促其恪尽职守。”
“国老所言极是。”婉儿点头应允,写了批复,召了候着的侍臣来,吩咐道,“发往吏部,命此卷新任县官暂歇,一一核名后,今日申时到洛城殿候问。”
将送信的打发走,婉儿笑着给狄仁杰让路:“看来大周又有进贤的雅事了。”
“为宰执之人,万机之中,最爱的就当是进贤,魏相公也是如此吧?”在得到魏元忠的点头应允后,狄仁杰爽朗地笑起来,“天授二年香山寺雅集,仆在彭泽可是羡慕得很呐!诗文风华,竟称名乎寂寂边陲,德风淳化,一时连彭泽都有唱宋学士诗的。为国进贤,是长君王之股肱,是行天子之恩泽,亦是为万民之标榜,为相一时,若能搜寻一二贤良立朝,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他总是这样洒脱,一席豪言说得沉闷许久的武成殿竟欢声笑语起来,在这诡谲的风云中还能有进贤的乐事,的确令这些一心为国的直臣振奋。
然而这样的振奋,在酉时掌上灯的洛城殿,遭受了极大的挫折。
经过一个时辰的简单考试,答卷送到了考官们的案上,婉儿批了数十篇,一支笔却总是悬空,无法落注,一双秀眉越蹙越紧,终于失了耐心,搁笔抬卷,走向狄仁杰的几案:“国老,婉儿所阅多为不通之词,不知国老批阅的答卷如何?”
狄仁杰跟她一样正犯着愁,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把手中答卷看了又看,始终不信眼前的文字竟如此不堪:“题目是《臣轨》里抽的‘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一句,谅为县官者,难有惊世之词,才取这部圣人颁与天下士人必读的书目,竟无一人论在点上,言辞粗鄙,不堪入目!”
魏元忠也搁了笔,沉吟许久,道:“不如抽查几个人探探虚实?”
抱着一丝侥幸,婉儿随便叫进来几个人,那几人倒正是姿态各异,有足上有疾坐不妥当的,有不时窥伺好奇宰辅的,也有伏在地上显然十分紧张的,一见是这样的风度,三个人的心早已凉了一大截。
狄仁杰看看婉儿和魏元忠,获得首肯,先行发问:“你说说,臣子如何事君,才可谓忠?”
“忠君就是忠君,君上之言不敢不听,君上之命不敢不从,唯君上之意是从,臣不敢妄议。”
狄仁杰脸色稍变,魏元忠又问:“要是君上乱命呢?”
“相公说笑了。君上是金口,不可能乱命,若以为乱命,是臣不识君意,是臣不知天命。”
魏元忠和蔼的笑僵在脸上,众人都看向婉儿,婉儿咬着下唇,还是再问了一句:“你们知道考题出自哪里吗?”
有人语塞,有人思索,也有人胆子大冲口而出:“都是圣贤之语,不是《论语》,就是《孟子》吧!”
这一下怀着进贤心思的三位宰辅终于彻底失望了,婉儿稳了稳颤抖的身子,吩咐:“都先下去吧,都在神都老实待着,没有门下省的诏令不许赴任。”
人群渐渐散去,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的宰相班子格外安静,婉儿深吸一口气平息恼怒,望向狄仁杰:“狄国老,此事恐怕还要麻烦您亲自去查了。”
☆、第六十五章
夜已深了,早已关闭的丽景门悄悄地被推开一条缝,一身黑衣的人往门外张望一阵,迅捷地进了门,穿过诏狱前不大的广场,疾步往诏狱内去。
诏狱地下的暗室内,脱去官服的来俊臣只穿了一件素衣,起身迎接:“魏王。”
“来中丞,出大事了!”武承嗣慌慌张张地摘下遮住面目的笼帽,随意挂在一边,逼近来俊臣身前,“武成殿连五品以下的选任都要管,一年以来,都只是批可,这回怎么偏查起这个来了?”
“常作此谋,难免有隙,魏王不必如此着急。”来俊臣却是十分冷静,从案上拿出一封信来,“有人向仆告密,说太平公主在神都广布耳目,恐要对魏王不利。”
“她就算不广布耳目,也从来跟我不是一条线上的!”武承嗣并不觉得这个情报有意思,“再说了,姑母什么也不说,只让大家去猜测,先前武懿宗拉着我去找姑母,平白被训斥了一顿,到现在武懿宗看着姑母就怕。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死都不知道,谁不在神都布些耳目?”
“魏王误解了,仆的意思是,既然圣人在看,那么谁有动向,谁就值得被怀疑。”来俊臣耐心解释,“有人参与朝廷选官,已是铁板钉钉的事,这件事被查出来,就不会是简单的案件,它连着魏王,也就连着嫡位,魏王要脱身,也得围绕着嫡位来脱身。”
武承嗣被说动,急敛衣坐下请教:“怎么说?”
来俊臣笑道:“有人参与朝廷选官,这个人是谁?魏王的嫌疑难以撇清,不如再拉几个人进来,把太平公主拉进来,把皇嗣也拉进来,左右圣人不过只能在武家人和李家人中间择一位储君,两家都相安无事,和两家都忤逆圣意,对于圣人如何抉择储君并没有什么影响。她总不能把你们都杀了,难道还准备自己活个千秋万代吗……”
“放肆!”来俊臣的笑僵在脸上,密室的门被从外面打开,武承嗣一个哆嗦回望过去,与狄仁杰和上官婉儿站在一起的武皇脸上,阴云密布。
“陛下!”
“姑母!”
武皇突然出现在门口,武承嗣与来俊臣都始料未及,武承嗣忙膝行而前,跪伏在武皇脚下不敢抬头。
门虽然打开,武皇却伫立在门口不敢走进去,仿佛不迈入这个门槛,她就依然是在紧闭着的门外不知道这一密谋的皇帝。被她一再宽容,一再期盼能开悟的武家人,终于还是化为一柄利刃,从背后刺进她的心脏里来。武皇高挑的身躯晃了晃,身后的婉儿反射性地伸手搀住,就像明堂坍塌的那天一样,她把暴怒深深忍在心底,绝不允许情绪的决堤。
“陛下……”婉儿轻声唤她,再强的忍耐力,婉儿也能感觉到搀着的这副身子已经快要到达极限。
武皇努力地克制,定定地望着这间昏暗的密室,绝不低头看武承嗣一眼。见惯杀伐的一双眼却被黑漆漆的密室刺痛,如果再年轻二十岁,她绝不会对亲人手软。什么骨肉至亲?在她需要骨肉至亲来接手江山时,却只等来了骨肉至亲的背叛!
武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被婉儿扶住的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弥漫着血腥味的诏狱里在等她说出口一句“杀”,却终于没能等到。
“陛下!”
“陛下!”
“召太医来!召太医来!”
跟随武皇二十年,婉儿从未见过她这样不设防的模样。
印象中,这个要强的女人是从没有病过的,反倒是婉儿,要以身护公文染上风寒,要纠结于家世突然晕厥,那时的天后,说着理智到冷漠的话,却派人悉心照料她。
虽然身份迥然不同,但她和太平一样,是在武皇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
正因如此,她们习惯了武皇的庇护,也习惯认为这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倒下,对面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敌人,她却永远屹立。
她永远屹立,像天堂里的大佛一样,屹立在这个帝国,像一个不灭的神。
不,她怎么可能是一个神!她曾在未修成的万象神宫里那样骄傲地说,她绝不厌弃一个女人的身份,她计划好她的千秋万代,却唯独没有对寿命的贪恋。
“陛下……”婉儿守在榻边,见武皇幽幽转醒,忙要招呼太医进来。
“不必了。”武皇的声音有些沙哑,抬手制止了婉儿,“没什么大碍。”
见她要坐起来,婉儿忙伸手去扶,垒起两个靠枕,这个手握重权的红颜宰相,在武皇的面前,仍如一个刚入宫的小宫女一般殷勤。
坐起来胸中淤气更舒坦了些,武皇看看晃着些人影的殿外,问:“承嗣在外面吗?”
“魏王回府去了。”婉儿回禀道,“魏王说,把陛下气成这样,是他不孝,要回府去绝食面壁。”
“绝食面壁?”武皇轻蔑一笑,一口断定,“他到绝路上了,还想逼我。”
婉儿不语,直觉告诉她不该插手到由武皇一手操控的夺嫡的事上来。
“你这些天在武成殿辛苦了。”武皇忽然看向婉儿,虽是嘉勉的话,平静的眼里却看不出任何情绪,“前些日子六郎提议,要编一本三教及诗文集成,我以为盛世本该有传世之荟萃,本朝拔擢的学士也已有备,单缺一个主持修书的人。你把武成殿的事务交割一下,就去弘文馆主持修书吧。”
婉儿愕然,却见武皇无可辩驳地盯着她,才满腹疑云地低头认了:“是。”
见她答应了,武皇便不再多说,吩咐道:“下去吧,请狄国老进来。”
随着武皇的转醒,外面候着的臣子也都各归其位了,人群散去,狄仁杰进来,被安顿在武皇榻边的席上,宫人们领了武皇的命,偌大的宫殿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武皇倚着枕头,觑着正襟危坐的狄仁杰,先安抚他道:“国老在彭泽,委屈了。”
“陛下能知臣意,庇佑于诏狱,是臣之幸。”狄仁杰规规矩矩地回答。
“我在朝上沉浮近五十年,以为朝臣都不可信,不信世上真有君子,只有图一时之利与你合作的人。于是有人今日为宰执,明日为囚徒,常伴我身边的,唯有婉儿一人而已。”提起婉儿,武皇叹道,“我曾说我是个孤君,她是个孤臣,正好是同行的人。她没有桃李姻亲的牵挂,至今也只是个才人,我放心把权力给她,是知道她离了我,不可能拉起颠覆朝廷的势力来。”
狄仁杰却道:“无论陛下是何用意,才人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决断能服三省宰相,已然是不世出的贤良了。”
武皇点头:“以往有什么事不决,问一问婉儿总没错,但唯独这件事不可以。平时你们都在武成殿共议,好像是同一个宰相班子里的人,然而她是内官,代表的是朕;国老是首相,代表的是群臣。”
狄仁杰知道武皇召他是要问什么,低头坦白忠心:“愿为陛下分忧。”
“大周建国八年多了,我知道你们在急什么,我又何尝不想早日建储,可我躲在幕后考察许久,竟没有称意的人选。”既得忠心,武皇也便不再绕着弯子说话,“承嗣说,神不欲歆类,氏不祀非族,武家的天下不能让给外姓,我深以为然,可惜承嗣悖逆,为成其势无所不用其极,不知吏治是国家血脉,不可以做一国之主。武三思心思太重,承嗣倒行逆施的时候他作为兄弟没有阻拦,承嗣与武懿宗勾结告皇嗣的状,他倒是小聪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他是看中承嗣不一定能成事,想要等候时机,以便在争斗中左右逢源,其以利相喻收买人心的本事令人担忧,亦非王者之风。我留皇嗣在东宫,他本就淡泊,又被我杀怕了,不敢出来争,我要立姓李的做太子,已成势的武家人不会罢休,皇嗣退心太重,一旦难以制衡,只怕招来混战。国老说,我是传子还是传侄?”
狄仁杰仔细聆听完,径直一问:“臣斗胆问陛下,儿子和侄子,究竟谁更亲?”
武皇不答,暗自思忖。
狄仁杰便又问:“臣斗胆再问陛下,陛下究竟要选择一位怎样的人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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