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一怔,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起来,与这位爱臣相对而笑,笑出从不示人的苦涩:“外朝有国老知我,内朝有婉儿知我,我以自己为孤君,何其痴也!”
“臣不能再谏了,陛下放权给首相,是臣之幸,却也让臣感到了陛下肩上扛着的重任。”狄仁杰长舒了一口气,忆及入值武成殿的日子,“边关的兵戎,百姓的疾苦,乃至乡里修一段水渠引发的纠纷,郊野杀一头牛触犯的禁令,悉数掌于一人之手。少有人能看见武成殿的灯火,盛世之下,正是我们在苦苦支撑。每日批文到夤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耽搁了大事,常有突发的天灾,或是侵扰的军报,方才和衣睡下,又要秉烛起身,三省吏员尚可排班,首相却是一日也不得安歇。臣当朝仅一年有余,已是重病缠身,几至不能煎熬,想上官才人坐镇时,别人看到风光,只怕比臣更苦。”
武皇瞑目,她把婉儿打发去弘文馆,虽有盘算,却也的确是不忍见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才让她暂时避一避,不必来直面因立储而引发的各种琐事。
“臣说这些,不是要向陛下诉苦,而是知陛下苦心,不愿陛下也如臣一般艰难操劳。陛下曾给孝敬皇帝铺路,给故雍王铺路,给故魏王铺路,上官才人也是陛下一手养起来的,陛下培养起来一个良相,却始终培养不出来一个明君,这不是陛下的过错。”狄仁杰怅然道,“定社稷以遗子孙,陛下已经尽力了。”
武皇默然良久,才打破可怕的沉寂,最后问:“尽一代之力,国老去后,将荐何人代替国老辅政?”
狄仁杰微微一笑,道:“张柬之可任。”
“可任?”武皇追问。
“为后人择良臣。”狄仁杰笃定地说,“可任。”
武皇已领会他的意思,不再追问。
那一天,病榻上的狄仁杰目送君王远去,作为能直言的谏臣,最后一句谏言就如最后一面,武皇不愿留下来徒增伤悲。
从狄府出来,武皇少有地去了武成殿,当值的臣子又惊又喜,武皇示意不必在意她,径自坐在空了许久的主位上,俯视忙忙碌碌的群臣。
这样的议论声,从成为皇后的那天起,武皇听过四十五年了。在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朝局下,婉儿不在,狄仁杰也不在,在嘈杂的议论之中,莫大的孤独竟然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武皇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人,好像武成殿上面的这个位置空着还是坐着谁都不重要,她一手打造的这套极有效率的中枢只是为那个座位服务,不能交心的儿女们,各怀着心思下拜的,不过也就是无人敢坐的那个主位。
只有那个孤臣,为她的羽翼所庇护,也同样为她的锋芒所伤害,走在她铺好的路上,从来不回头。
婉儿心里是明白的,不回头,却在酒酣耳热之际,对她说:“我宁愿陛下没有那么爱我。”
可以吗?停下来,就是一起被埋葬,明君不出,良臣埋葬,江山百姓又当如何?她只能往前走,不是想不想回头,而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陛下!”舍人急匆匆地跑进来,说着武皇早就料到了的事,“狄国老……走了……”
武皇抬头望望天,眼里竟然蓄着“验取石榴裙”后就再也没有过的泪,她依然骄傲地控制着哽咽,悲叹的声音听上去就如斯沙哑:
“朝堂……空矣!”
☆、第六十九章
大周的朝廷第一次为一个臣子辍朝,狄仁杰被追赠为梁国公,由朝廷代办身后事,违背他务行节俭的遗嘱,终于风光大葬。
世人都感叹武皇与狄仁杰这对交心的君臣情谊,在弘文馆接到辍朝令的上官婉儿看来,武皇实在有难言的苦处。作为一个女皇,除了要面对男性皇帝都要面对的矛盾以外,还必须时时防着自己的臣子,武皇换首相换得这样勤,正是因为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口口声声说着忠诚的大臣。狄仁杰在多年的考察中好不容易能担起武皇的信任,可以让武皇放心托付太子,可如今他的死无疑打乱了武皇平稳过渡的谋划,武皇必须重新考虑传位的大事了。
“陛下要臣常常注意神都的风闻,臣近来可是听见许多妄加揣测呢……”张易之伺候着武皇穿衣,把准镜子里武皇沉郁的脸色,适时提起一些事来。
武皇看着镜子里不悦的自己,问:“什么事?”
“说是邵王不满陛下少赐蜀锦,常常抱怨说,陛下既老,还穿什么锦,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蜀锦有什么稀罕。”张易之一面说着,一面观察武皇的脸色,语气倒是委屈得很,“还说……邵王和永泰郡主及驸马在陛下家宴那天去了南市的酒肆,听见百姓对陛下的无礼编排,不但没有正其视听,反而与佞人杂处,说臣与弟弟是阳道壮伟,陛下行采阳补阴之事,为延寿而昏庸无道,宫闱之内,一片春色……”
武皇的脸一直冷着,似乎也不是为张易之所言而动,追问:“还有呢?”
“还有……”张易之摸不准她的脾气了,眼珠子一转,立刻加上一剂猛药,“邵王还说,臣与弟弟不过两个面首,圣人一旦驾崩,魂都不知去哪儿招的……”
看武皇把衣一拂,张易之忙伏地跪下,端着镜子的张昌宗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跑过来跪在一起。
“臣与阿兄蒙陛下圣恩,虽死不惜,可邵王实实在在是盼着陛下驾崩啊!”见武皇背对他们不言,张昌宗忙接着说,“他们在南市一言不合就打架,这件事还惊动了京兆府,继魏王还仗势欺人,差点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身份给抖出去了。邵王虽是陛下的孙儿,左右还是东宫的脸面,继魏王是武家的子孙,也这样昏乱不知所为,损的可是陛下的清望!百姓会说姓武的人就可以在神都横行,将来还如何仰沐陛下的恩德?听说继魏王到了京兆府还骂呢,说陛下逼死了魏王,如今对他这个继魏王不闻不问。这可是昧着良心的话!怎奈两个都是亲王,京兆尹也不敢为难他们,没有做处置,神都坊间却已风传开了。”
扯上武承嗣的死,便瞅见武皇的脸色越发的不好了,张易之最后试探着说:“想……想那南市是胡商聚处,邵王在东宫关上门说一说倒罢了,捅到南市去,怕不是西域各国都要看陛下的笑话……”
“杀。”张昌宗的话被打断,武皇沉声说出一个字。
张易之没听清,跪直身子问:“陛下说什么?”
“她的儿子留不得……”武皇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话,陡然转身,刚刚穿好的朝服上,一条威武的金龙盘绕一身,此时狰狞得可怕,“桓将军!”
守殿的桓彦范忙进来听旨,连二张都在意料之外,听武皇吩咐道:“立刻奉朕口谕去东宫,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
“陛下!”桓彦范不知发生了什么,这样旨意他实在难奉。
武皇面色未改,冷冷地说:“朕要杀人,绝不会妥协。朕这里能杀他们的不止你一个,桓将军还是奉旨吧。”
“是。”桓彦范心里虽然忐忑,却只能领了旨,为稳妥起见,挑了五十个翊卫往东宫去。
东宫的卫队都在武皇的治下,桓彦范挑五十个翊卫跟着更多是为了壮胆,奉旨向太子开刀,将来必定是夺命的罪过。桓彦范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东宫卫队往两边一让,让出来一条死亡之路。
“桓将军,这……”李显知道桓彦范是武皇的人,突然到访,本来就风声鹤唳的一颗心骤然悬在了嗓子眼。
“奉圣人口谕,赐死邵王、永泰郡主和继魏王。”桓将军让身后端着毒酒的士兵上前来,不与李显多费口舌。
“这这这……怎么……怎么可能!”李显吓坏了,一屁股坐倒在台阶上。
一旁的韦香儿急了,拨过李显就上前来,撇开武延基,只顾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质问桓彦范道:“重润和仙蕙犯了什么罪?一个亲王,一个郡主,还是圣人的骨血,没有门下签发的旨意就随意赐死吗?”
桓彦范冷着一张脸,正色道:“圣人说,如果末将不能奉旨,还会派别的人来,太子妃还是不要与圣人作难了吧。”
“放肆!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没搞清楚就要赐死,我要见圣人!”韦香儿大声喊着,桓彦范却不理她,挥手让士兵到后面皇孙居所去。
东宫虽大,在武皇的监视下一只蝼蚁也不可能轻易溜走。碰上京兆府出了差役,后知后觉的李显正不知要如何捂住这件事,在宫外有府的李仙蕙和武延基也便留在东宫里商议对策,却终究赶不上武皇的消息之快,还没下手去捂,就已经传到了武皇的耳朵里。桓彦范正是知道三人行踪,才会径直来到东宫,果然,翊卫只是简单一搜,三人就被架了上来,当着吓傻了的李显的面,端着毒酒的翊卫上前去。
“阿娘!”李重润吓疯了,知道求父亲没有用,在士兵的控制下,不住地要往韦香儿那边挪去,“阿娘救我!阿娘救我!”
“重润!”韦香儿要过去,却被翊卫拦了个严严实实,只得奋力往前一扑,正扑在端酒的士兵身上,毒酒洒了一地。
桓彦范知道执行这项任务必定艰难,正在韦香儿以为可以拖延到面见武皇,稍稍松了一口气时,立刻就有手持白绫的士兵冲了上去,索命般将白绫套在三人的脖子上,霎时勒紧。
“啊!啊!”仙蕙尖声叫起来,本能地伸手去抓越勒越紧的白绫。
“阿爷啊!”武延基抬眼干瞪着房梁,奋力地挣扎着,直声叫起武承嗣来,“你看看她!她不但逼死了你,还要处死儿啊!”
“阿娘救我!阿娘……”三个孩子喊不出声来了,窒息下的言语破碎在空气中,韦香儿疯了似的要扑上去,却被武皇的翊卫们毫不留情地挡住。眼看着乱蹬的腿没有了力气,士兵们冷漠地起身,让出凄惨的景象,没能闭上的三双眼睛向外凸起,全都直勾勾地盯着韦香儿,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也是对无能母亲的控诉。
“重润!重润!仙蕙!——”韦香儿破碎的嗓音撕心裂肺,回荡在偌大的东宫正殿中,宛如地狱的哀嚎。
目眦尽裂,布满血丝的双眼里映出离她那么近却救不得的亲生儿女,韦香儿颓然倒在地上,扑上来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裹儿。
“阿娘,阿娘……”裹儿像哥哥姐姐一样地喊她,“阿娘,阿兄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裹儿,我的裹儿……”韦香儿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把裹儿按进怀里,“你不要离开阿娘,不要离开阿娘……”
“阿娘……”裹儿的哭腔牵动母亲的心,韦香儿在这一瞬间顿悟,什么太子妃的虚名,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依然是说杀就杀的蝼蚁。
桓彦范走后的东宫里,三具年轻的尸体已经被带走,留下的死亡气息却依然笼罩。李显像个死人一样久坐在台阶上,动都不敢动一下,仿佛被勒死的是他。
“殿下。”韦香儿放开裹儿,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乱发苍苍,站在李显的面前,俯瞰这个她越发看不上眼的丈夫,就着透进来的肃肃风声问,“殿下今后要怎么办?”
“今后……今后也不能给重润和仙蕙发丧,圣人再一动怒,恐怕就是血洗东宫了……”李显神情恍惚,颤抖的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全是被母亲吓得肝胆俱裂的保命之言。他是个救不得的父亲,孩子们还能死不瞑目地瞪着韦香儿进行控诉,却不屑于控诉他这个最该出来说话的父亲。
“殿下!”强忍心中剧痛的韦香儿一把将李显拎起来,再次质问,“妾问你今后怎么办!”
今后……哪有什么今后?他有没有今后,不过是母亲一句话的事,从嗣圣元年做了五十三天皇帝就被母亲拎下皇位时起,李显就明白了他的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上次断送他的帝王生涯,这次断送他的孩子,从来都是,那个强大的女人怀揣着强大的权力,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此时的韦香儿,眼里竟然翻起在绝境深渊才能逼出来的反抗——反抗?李显怎么可能有胆反抗他的母亲?无数先例表明,反抗武皇的下场,只是或快或慢的死亡。
李显转动着没有焦点的眸子,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
“殿下帮忙掩护一下。”韦香儿耐着性子,凑在李显的耳边,轻声说,“妾要去见太平公主。”
李显自然不敢反抗他的母亲,如今只有一个人,可以给那强大的女人致命一击。
☆、第七十章
子夜,太平公主府。
一身宫人打扮的韦香儿到访,摘下帷帽,这刚刚失去一双儿女的女人,惨白的脸色下,满身溢着难以掩盖的戾气。
太平从来就看不起这个嫂子,今夜却从遍布的耳目中听到了来自东宫的传报,看她这副模样,想想自己那个无能也要遭难的七哥,还是不免劝慰道:“阿嫂,节哀。”
“公主救不了驸马,我救不了我的孩子,如今我们是一样悲惨的人了。”韦香儿强压剧痛,脑子却是格外清晰,知道要如何说动太平结盟,“我知道公主与我一样怀着对圣人的怨,如今不是为夺权,而是为自保。圣人杀重润三人是毫无根据的事。太子的骨血便是圣人的骨血,圣人竟然一日赐死三人,于家是六亲不认;既立了太子,又要杀他唯一的嫡子,于国是动摇根基。圣人本就阴晴不定,如今被二张蒙蔽,将来不知还要下多少杀手,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等着圣人枉杀吗?”
太平虽不相信一向英明的母亲会对十九岁的孩子下杀手,她是在薛绍死后才开始研究她的母亲,武皇虽不吝杀戮,可杀的都是威胁她权力的人,嗜杀的另一面是慎杀,武皇恩威并施,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
可现在,心思这样沉重的母亲,竟然相信二张的谗言,对年纪尚轻的亲孙子下起了杀手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母亲不顾骨肉亲情,太平还从未见过她把自己的江山当作儿戏,这样动摇国之根基的事,毫无武皇的做派。
“张易之和张昌宗是我献给圣人的,重润因谗而死,阿嫂不恨我,还要来与我商量?”太平轻笑一声,“阿嫂怎么不去找被羁押已久的八哥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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