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弟仁柔,不能谋事。”韦香儿从容应答,“二张虽是公主所荐,我知公主并不能预判其性迁如此。公主虽是武家的儿媳,却终究是李家的女儿,正如相王获赐的武姓一样,没有人会以为相王是武家人。”
太平但啜茶不语。
韦香儿见她似乎心动,便又加重威胁道:“圣人立太子,朝臣以为李家压过了武家,如今又杀太子嫡子,不知又有什么揣测。圣人是昏聩了才会如此倒行逆施,一个昏聩而嗜杀的圣人早已不是公主心中的慈母,圣人知道公主的心里也含怨,将来会放过公主吗?”
母亲也许是真的变了,太平没有正面进入朝堂,却也旁敲侧击地一直在观察,武皇不再有耐心验证臣子的忠心,不仅是对亲孙子,臣子但有什么风闻,也会招来雷霆之怒。太平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相信武皇的判断,她看得明白的是,就算还继续信任武皇,武皇就在不远处的大限,也将会打破这种信任。
于是太平问:“阿嫂有什么筹码,敢与圣人叫板?”
见她开始问起计划,那就是同意合作了,韦香儿道:“河间郡公李湛,六岁就在周王府做事,是太子的旧臣,如今值右散骑常侍,与门下省诸公有交。狄国老新丧,由张柬之继任,我看他常常有怀念大唐的姿态,或可让李湛把他争取过来。首相归附,三省职官就不在话下了。”
“圣人杀的朝臣还少吗?阿嫂以为,拿定了宰相,就万事大吉了?”太平冷笑道。
“圣人临朝日久,根基难以撼动。”韦香儿并不为她的讥讽而动摇,顺势把问题抛向太平,“东宫到处都是圣人的耳目,筹码只怕还在公主这边。”
太平淡淡说:“我有羽林将军敬晖在宫中传递消息,阿嫂觉得够了吗?”
敬晖是与桓彦范一道戍卫武皇寝殿的将军,太平竟然已悄悄地把手深了这么远,韦香儿一听大惊,说话也更加没了底气:“如此……如此甚好……”
“好吗?”太平挑挑眉,道,“宫中十六卫交宿,敬将军不过是其中一员,能调得动所有军队吗?阿嫂要带七哥起事,不见血能逼圣人交权吗?阿嫂将从太初宫哪道门进去,要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取长生殿,又要如何逼迫圣人退位?阿嫂觉得,凭阿嫂并不牢固的人脉和我偶然安插的细作,就能使圣人屈服了?”
并未与太平深交过,如今是被丧子之痛逼得发疯了,斗胆来见一面,没想到太平心思如此缜密,倒也真是有领导风范的人,不愧让武皇也洋洋自得说“类我”。只凭着一腔仇怨来谈盟约的韦香儿,不得不向太平低头,拱手把指挥权交给她:“请公主赐教。”
“兹事体大,要把所有能联合的力量都握在手里,才有更高的胜算。”当面泼她冷水不过是要她暂时压下仇恨,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不要轻易去做那等毫无把握的事送死,太平把茶盏放下,提醒道,“八哥是必须要联络的人,事已至此,武家人和李家人的矛盾也只能暂屈居于自保了,我想在圣人的杀伐决断下,梁王也是在自危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怎么把武三思忘了?武三思虽说是在夺嫡中落败的人,可事已至此,也不得不寻找将来的靠山。他原想着武皇一定会传位给武家人,只要武承嗣落败,武三思的位置便稳固如山了,怎奈半路杀出个李显,武三思倒也和气,顺着武皇的意思,该走动便走动,该联姻便联姻,从不摆梁王的架子,像是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李显的臣子了。然而在这次事件中丧生的武延基不能不给他警醒,为了南市酒肆打架的事就赐死,明显是站不住脚的理由,武皇要杀武延基,在武三思看来,必然与武承嗣的落败有关系。武承嗣郁郁而终,说到底是武皇逼死的,武皇要拔出这些威胁,逼死一个武承嗣还不够,还要赐死他的儿子。既然如此,比继魏王更加显眼的梁王什么时候也会被盯上?梁王再是收敛锋芒,毕竟是被从太子位的争夺中淘汰下来的人,一旦被淘汰过,就意味着你在武皇的眼里,犯过错。
武三思并不清楚一向谨慎行事的自己,在武皇的眼里究竟犯过什么错,但有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把柄在武皇手里,就仿佛有一柄利刃在自己头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武延基的死正让那柄利刃的寒光晃了晃,晃得武三思不能不慌张起来了。
见韦香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太平接着说:“只是外朝的力量还不够,要有十足的把握,还需要里通圣人身边的人。这个人要足够了解圣人,要在朝中和宫中都有足够的威望,能说动庇护圣人的军队,最好还能掌宫中制诰,核心的军将以大义晓之,外围的禁军以诏谕止之,能免去我们不少的风险。”
“公主说的是……上官婉儿?”能称得上这番说辞的只有上官婉儿了,这想法固然在理论上可行,但太平提出策反她来,只让韦香儿惊异,“上官婉儿是赐死八弟妃嫔的人,跟在圣人身边二十多年,是不折不扣的圣人至忠,如何能策反她?”
“可她也是被圣人灭了满门,二十多年官位未曾升迁,至今仍是天皇大帝亲封的才人。”太平据理力争,“她连官位都是天皇大帝下赐的,又有旧隙,圣人于她,细讲起来,哪有大过天去的恩德?况且近来圣人昏聩,连她也疏远了,放去弘文馆修书,朝野上下都以为不值。”
“公主与她有旧,公主信她,我不信。”韦香儿立时否认,上官婉儿这个人她虽也未深交过,却直觉没有太平说得这么好动摇,于是凭着与她打过一点交道的经历,轻笑道,“太子早先为皇帝时,她既掌制诰而不加劝谏,我原以为是慑于太子的声威,自以为位卑言轻,不敢进言,可今来反顾,竟是为太后废帝造势。公主难道忘了,废皇帝为庐陵王的诏书,可就是上官婉儿写的!当年她对圣人的忠心从来没有动摇过,如今稍加放逐公主就急着贴上去,只怕会是藕断丝连,小心中了圣人的反间之计。”
婉儿到底是武皇的人,会这样激进地劝说韦香儿,太平不能不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点私心。毕竟这次是武李两家联手,押上的是所有筹码,武皇也不能不忌惮这样的筹码,若是一撸干净,江山又能传给谁?事情若不能成,凭着母亲的信任,或许婉儿是唯一可以保身的人;事情若成了,要是婉儿没有参与进来,必然会为着她的身份被新朝所排斥,一个被排斥的内宰相,下场立时就能想象……
太平语塞,知道事情尚不明朗,争执也没有意义,于是起身看看紧闭着的门窗外黑压压的夜幕,沉声提醒:“阿嫂该回去了。”
今夜只是谈妥合作,具体的谋划还长着呢,韦香儿自知偷偷跑出东宫不安全,宫里的李显也不知能为她挡住几时,便也不再赖着为细节争执,和来时一般戴上帷帽,幽灵一样地消失在夜幕中。
☆、第七十一章
长安三年,尝到风闻告密甜头的张易之和张昌宗,开始了新一轮对敌对势力的攻击。
一句不知从哪儿听来的“陛下老了,我辈当挟太子而令天下”使得武皇的刀尖指向了她曾经最信任的武成殿值官,把所谓的发言人魏元忠关进了牢狱之中。
垂拱年间的恐怖气氛卷土重来,丽景门内的诏狱再次成了人人忌惮的地方,受不了严刑拷打的官员在每一份罗织罪名的供状上画押,武皇的卫士在皇宫和署衙里到处抓人,与政坛避开一隅的弘文馆也不能幸免。
“奉诏:弘文馆学士张说、刘知几、崔湜,参与魏党谋反是实,押赴诏狱受审。”
士兵在弘文馆内横行,上官婉儿提着裙子起身,一身主官的气势挡在门口,生生把来抓人的桓彦范震慑住。
“圣人命我来这里主持修书,我就是这里的主官。”婉儿向桓彦范伸出手,“桓将军要在我的衙署里抓人,我要核对圣旨。”
桓彦范把手里的圣旨递给她,婉儿接过,意外的,黄帛上是熟悉的字迹。
婉儿有些惊讶。倒不是惊于武皇听信谗言来抓人,而是惊于武皇竟然亲手写下这封圣旨。
李重润的死、魏元忠的案子婉儿不是没有关注,她在弘文馆既不聋又不瞎,反而从这些出入外朝的学士中间了解到更多的市井舆情。也许旁人会有所动摇,但婉儿是一路陪着武皇走过来的,在得到武皇的授意之前,她绝不会妄加揣测。
可如今,武皇的授意就在她的手里啊!
武皇杀李重润一定使太子惶恐,她又并不废黜太子,以婉儿对武皇的了解,这就说明还是要传位给太子,这证明着武皇杀李重润是不得已为将来计,太子的位置却是不可动摇的。如果太子被逼得有所动作,那么现在的魏元忠案就是一个划分站位的契机,魏元忠的那句所谓的“发言”把他划入太子党,谁要替魏元忠说话,那谁就是和他一样的太子党,武皇既无意废太子,那么太子党的壮大才是武皇所愿的。她把手写的诏书下发到这本与此案无关的弘文馆来,摆明了就是要婉儿去找她争,向那些不信婉儿倒戈的人做足姿态,把婉儿推到太子一党去。
婉儿盯着手里的诏书良久,直到桓彦范都忍不住开口问了:“才人,诏书……是圣人亲手给末将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错吧?”
“没有错。”婉儿咬紧牙关,武皇终于还是走出了这一步,要最后一次为她铺路。
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得武皇这样的关照?陛下啊,你要婉儿陪你演这一场戏,婉儿又怎么敢不从呢?
“诏书是没错,但圣人的旨意错了!”婉儿收起诏书,执意拦在弘文馆门口,“《三教珠英》马上就要编成,这些日子三位学士都在做辑校的工作,每天都跟我在一起,哪里有里通乱党的时间?”
“这……”没想到一直跟随武皇的上官才人也不奉诏了,桓彦范有些不知所措,“才人何必为难末将?末将是奉旨办事,这案子也不是末将来审啊……”
“圣人曾说,贤才遗落是宰相之失,那么枉杀忠良,桓将军以为能撇得清责任吗?”一向温婉的婉儿少有地怒斥他人,“我不在朝堂,难道朝堂就没有忠臣了吗?究竟是谁构陷魏相公,你们到处抓人,却没有人去劝谏圣人吗?”
“才人……”四十七名学士都聚集在婉儿身后,望着门口那个不屈的背影,这个脊背永远挺直的女人,正为他们挡下兵锋。
“这是乱命!”婉儿义正言辞,第一次如此招摇地使用内宰相的权力,“圣人虽暂时让我在此主持修书,却没有发文撤去我代宰相议政的权力,在武成殿议政时,我行的是门下省的职权,皇帝诏命有误,门下省就有封驳之权。现在,我依《大周律》宣布封驳圣人的诏命,我要面见圣人!”
她扫视一圈已经把弘文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的士兵们,最后目光坚定地盯紧桓彦范。全副武装的将军被手无寸铁的女官慑住,桓彦范也是跟着武皇的老臣,知道武皇在上官才人的事上总是十分上心,既然说得这样坚定,也没有再拦的道理,于是招呼士兵让开一条道,自己也让到一边,向婉儿低了头:“才人,请吧。”
武皇派去弘文馆抓人的翊卫如今成了婉儿的护军,军队中间的她已经完全有了宰相的气质,提着裙子一阶一阶地上得武成殿来,在满殿值员的注目下,目不斜视地朝着最尊贵的那个位置走去。
“上官婉儿叩见陛下!”婉儿手里捧着那封武皇亲笔的圣旨,朝上恭谨跪拜。
久违地见到她,武皇的眸子微微一动,开口问时仍是面对普通臣子时的帝王威严:“听说上官才人以门下省的相权封驳了朕的诏命?”
“是。”婉儿毫不畏惧地回答,“臣闻圣训,扶危之道莫过于谏,陛下有失德之诏,不敢不谏。”
武皇的语气没有丝毫软下来:“朕有失德,愿闻其详。”
婉儿跪得直,数起君王的过失来毫不留情:“陛下宠幸二张,陷害忠良,是失德之一;以风闻杀皇孙,不加详审,是失德之二;偏信诏狱暴刑之下的供状,审案也不派人去监察,是失德之三;在皇宫与衙署内大加搜捕,出手书密诏以逮捕大臣,这样大的事不送门下省详论,是失德之四……”
“够了!”武皇从席上站起来,随之而生的是可以洞见的雷霆之怒,“他们是反贼!怎么在你嘴里就成了忠臣?婉儿,我养你二十五年,连你也要跟着他们造反吗?”
“只是风闻,没有证据,也要加上造反的罪名吗?”婉儿也大胆站了起来,据理力争,“邵王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杀他,是陛下的家事,臣不能管。但魏相公是平定过扬州叛乱的功臣,与臣在武成殿为陛下主持朝政多年,陛下在长生殿作乐的时候,是臣与狄国老、魏相公在苦苦支撑,这还不足以表明魏相公的忠心吗?”
“婉儿!”武皇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一身的怒火像要将整个武成殿点燃,“朕没想到你是居功自傲的人,朕怎么忘了,你与魏元忠共事多年,他造反,一定也脱不了你的干系!”
“陛下以为臣居功也好,造反也好,都是陛下的判断,陛下只信自己的判断,陛下的判断又怎么会有错呢?”婉儿被气笑了,“可是张学士也是陛下的判断,陛下以他为新朝第一榜的魁首,他就是天下士人的楷模,陛下难道要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罪名,背弃天下门生吗?”
“什么天下门生?谁不知道你上官婉儿才是士人之主?朕放你去弘文馆修书,你竟敢在弘文馆结党!”武皇一拂袖,案上的东西便拂倒一地,“来人!把上官婉儿押去诏狱!”
“昏君啊!”婉儿被上殿来的翊卫拉住,却仍奋力地挣扎,一双眼怒火熊熊地死瞪着阶上的武皇,“张学士问臣为何不劝谏陛下,臣还为陛下计,在他们面前宣扬陛下的圣恩,如今看来是何等荒谬!灵修浩荡,陛下的国,只怕是要亡了!”
“带下去!把她带下去!”武皇拍着案,不住地催促翊卫。
婉儿被拉得一个趔趄,狼狈不堪地任翊卫拖着,仍仰面指君,高声喊道:“陛下!是我看错你了!是我看错你了!”
“拉下去!处死!处死!”武皇失去了理智,拔出案旁的剑,往阶下一掷,那把剑就深深地插入地毯,颤动如围观群臣难以置信的心。
婉儿被拉到了门口,仰头再也看不见她的君,只望见雾蒙蒙的苍天,笑得无比凄凉:“祖父!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死何快哉!”
武成殿不期的一场君臣相争迅速被传开,武皇竟然把屹立不倒二十五年的上官才人投入死牢,任是谁听见都觉无比惊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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