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婉儿在她的怀里,是她跪了一夜救回来婉儿的命。
婉儿环顾室内良久,终于把目光定在梳妆台上,轻声请求:“太平,给我个镜子吧……”
太平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她盯着婉儿额头上那个丑陋的“奴”字,心里有些害怕:“婉儿,你……”
“没事的。”婉儿倒宽慰起她来,微微笑着再次请求,“我想看看。”
那种眼神没有人抵挡得了,太平只好拿过镜子,递给婉儿,扶她坐起身来,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额头上的刺字赫然显现,竟成了这张美丽的脸庞上最引人注目的印记。
婉儿眸子微颤,对着镜子,久久不说话。
太平更害怕了,从背后伸手揽过她,就势把镜子摘走,婉儿的手定在空中,神思好像与世隔绝一般。
“一点印记并不能打破婉儿的美,婉儿在我心里,依然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太平徒劳地安慰她,心里却沉重不已,武皇要践踏不忠臣子的尊严,就算是拉到宫门口廷杖,也比这黥面之刑要好。婉儿久侍在武皇身边,二十五年没有婚嫁,不知有多少人倾慕于她,这位才华与美貌并举的内宰相与女皇帝一样亘古未有,武皇应该十分明白,毁掉她的容貌,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在朝堂上独当一面的女人来说,不啻于毁掉她的一生。
然而武皇选择这么做了,用最残忍的手法,对她最钟爱的婉儿下手,竟然毫不犹豫。被效忠二十五年的人这样伤害,太平害怕沉默的婉儿想不开,埋在她的颈窝,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紧,生怕一个放手,就再也不能挽回。
婉儿任她抱着,闭上眼凄然一笑,出声唤:“宜都。”
“才人。”宜都忙跑过来。
婉儿冷静地吩咐:“取一根针来。”
宜都不知何意,抬头看主人笃定的眼神,只得应了一声:“是。”
躺了这么一阵,身子好像也没有那么疲软了,婉儿偏过头就能碰到太平的脸颊,温暖的气息就拂在太平的脸上:“太平,扶我去那边吧。”
看她这么坚定,太平心知拒绝不了,于是小心地把她搀起来,安顿在梳妆台前。
一根银针被奉了上来,镜子里映出婉儿的脸,掌了一盏灯,银针就在灯火上灼了灼,婉儿拈着那根针,对着镜子比划了一番,终于在额上刺下去……
“婉儿!”太平忙握住她的手腕,那根银针被拽得紧,夺不下来,婉儿抬头望她。
“太平,她判的黥刑,我已经完整受过了,她没有撤我的职,以后就一定还要去武成殿主持议政。”婉儿淡淡地说,没有太平预想中失去容颜后的恍惚,相反,在惨白的脸色下,她的头脑十分清楚,“我不再是我,上官婉儿是朝廷的内宰相,上官婉儿的形象,就是朝廷的形象。她要我摆正位置,我是她的奴婢,三省却不是她的奴婢,所以我必须独尝她给的痛,再自己掩盖这个疤痕,三省的姿态,从我这里开始。”
她淡漠得可怕,提起武皇不再有那种向往的神情了,提起上官婉儿这个名字,也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太平确信她是有自己的打算而非一时难以接受,于是慢慢放开了制住她的手,婉儿感激地朝她笑笑,扭头对着镜子,亲手用银针刺破被深深打下印记的额头。
她像在诏书上写下那些杀人的字眼一样,毫不退缩,绝无怜悯,一笔一划,在蔓延开的血珠之下,慢慢重构那个屈辱的印记,重构她将来的人生。
尽管疼得浑身颤抖,她握过如椽大笔的手却格外平稳,鲜血落在眼睫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她仔细而残忍地完成对自己的雕刻。
终于完毕,婉儿筋疲力尽地放下银针,凝望镜中脸上布满鲜血与汗水的自己,想要笑一声也挑不起嘴角了。
“婉儿……”太平接住她软下来的身子,看淋漓的鲜血下,一朵怒放的红梅遮住额上的印记,此刻正鲜红得耀眼。
获赐不死,照例是要去谢恩的。武皇没有下旨来催,婉儿却有这样的觉悟,在殿中休息不到三日,便主动去长生殿见武皇了。
她如同第一次见天后似的,恭恭敬敬地向上行礼,不过武皇没有像那时一样拦着她,说“别这么一本正经的”,而是默然看她有些艰难地叩头,把额上那朵红梅沉到地上,就像把她的骄傲埋进皇帝脚下的尘土里。
她这一磕便磕出疏离,没有武皇的旨意,也不如往常一般起身,而是静静地跪着等问话。武皇看那仍有些摇晃的身子跪在长生殿的花砖上,原本进行着的乐舞停了,都不敢接近过于安静的上官才人。
武皇眉头一皱,把闷气撒在呆站着的舞女们身上,厉声问:“来谢恩的官员见得多了,你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吗?”
还要继续跳吗?舞女和乐师们都不敢看积上怒气的武皇,上官才人毕竟与旁人不一样,怎堪忍受这样的折辱?然而她好像确实是失宠了,随着乐舞声继续,稍稍缓和了殿内的火药味,但武皇依旧没有恩谕让婉儿起来。
乐舞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婉儿跪得有些发昏,就在她以为武皇的目光早已不在自己身上时,意外听见来自头顶的声音。
“知错了吗?”威严而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深吸一口气,让那变得阴冷的空气刺激昏昏欲睡的神经,婉儿规规矩矩地回答:“回陛下,婉儿知错了。”
“有什么错?”武皇还要追问,问得婉儿心里抽抽地疼。
“婉儿不该违拗陛下。”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次朕开恩,是想让你长记性,要是再犯,诏狱的把戏,你是知道的。”武皇俯视着跪在脚边的人,也同样努力克制着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像训斥一个最普通的官员一般。
婉儿再次向她叩头:“婉儿遵旨。”
多少人觊觎这个皇位,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像这样给你叩头。武皇却被这一次次叩头弄得心神不宁,她在凝华殿是如何自掩黥痕的事,武皇早就听过了,在黥面之后第一次出现在眼前,却被低下的头颅遮蔽住那令人惊愕的痕迹,武皇不悦,终于吩咐:“抬起头来。”
婉儿温顺地抬头,如同过去许多次在她的怀里或是腿上那般仰望着她,只是那双眼睛里已不再有无边的崇敬,一片死寂如无风的九洲池,武皇被那眼神一刺,更无力去看她额心的红梅。
武皇微眯了眯眼,略略挪开了视线:“朕准你掩盖黥痕了吗?”
“陛下虽没有下旨,但陛下的旨意早就在心里。”婉儿冷静地回答,“中书省是国朝的脸面,婉儿若留着黥痕在面上,会使百官生疑,揣测于坊市,有损陛下的天威。”
武皇更是不悦了,质问道:“你怎么就确信朕还会放你去中书省?”
婉儿跪得腰背挺直,依然带着忤逆她时的倔强,答道:“婉儿是陛下安排在中书省的,婉儿愚钝,做不了别的事。若是将来不能再次入值中书,那婉儿就是一死,而陛下可以处死婉儿却没有这么做,就是还想保下婉儿一命。”
“上官婉儿!你放肆!”武皇气急败坏地一掌挥出,身子本就发虚的婉儿受不了重击栽倒在地,捂着脸也不再看她,慢慢挪动着身子又重新跪好,仿佛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她。
武皇握紧剧烈颤抖的右手,感受着后背淌过的冷汗,冷冷地说:“你不要自以为知道朕的心思,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记住,额上刺了这个印记,你永远都是朕的奴婢。”
“婉儿明白了。”上官婉儿答言,艰难地起身,慢慢向后退着,终于出了殿去。
☆、第七十四章
仅仅半个月不到,接受黥刑的上官才人就重新被委以重任,依然在武成殿主持议政。当时在武成殿目睹她直言犯上却被拉下去要处死的值官们都怀着肃然的敬意仰视这位称量天下的宰辅,如同每一次英明的决策一样,这一次,上官婉儿没有给人看笑话的机会,尚未完全恢复的身子往殿上一站便已有权倾朝野的气势,额上一朵红梅娇艳欲滴,衬得这位三十九岁的女相成熟而妩媚。
“恭迎才人还朝!”坐在首相位置上的张柬之忍不住起身迎她,带着一整座大殿里的值官们全都站了起来,主动拜会他们的实权主官。
震动朝野的黥面事件之后,她拦在弘文馆学士面前的不屈身姿与面对武皇威逼下的振振有词瞬间传遍京城,一句“谏昏君而死,死何快哉”被到处传颂,因此挖出上官家被灭族的案子,人人都说那样忠直的上官仪又回来了。被贬出去的魏元忠和张说一干人更是感念这位被卷入风波里的谏臣,在殿内休养半个月后,朝臣看她的眼神已截然不同。
上官婉儿扫视群臣,站在中间恭敬地还了个礼,十分周到而官方地训话:“张相公辛苦,诸君辛苦,将来还要仰仗诸位,为国尽忠。”
她不再说“为圣人尽忠”了,这一点点话术的转变在一般人听来似乎没什么不一样,可是像张柬之,像太平公主这样的有心人听来,这就是她向武皇宣战的标志。
按照太平的安排,太平在宫外活动更加方便,于是由公主去拜访梁王武三思,而宫里的重任交给了上官婉儿,她以女相的身份,才能接触到那些戍卫武皇的将军们。
她还从未进过军营。在中书省待得再久,做的也不过是文官的事。塞外的金戈铁马,都被写进了墨书的文卷里,被那没有兵戈硬的毛笔一挑,竟挑出射天狼的意味。大抵是大唐的宰相都有这样一般心向边塞的尚武精神,女相也不能例外。婉儿沉静地进入羽林军军营,想起当年读《三国志》时看到汉寿亭侯单刀赴会的故事,那时的她绝想不到自己也会有此一行,只是她甚至连单刀都没有,一身裙钗,便轻巧地进了军营。她不惧那些手执利刃的士兵,反倒是禁军们都好奇地想要张望这位传奇的女相。
“桓将军和婉儿一起跟在圣人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吧?”婉儿孤身进入桓彦范的军营,例行换防下来的将军有些意外。
军帐外是禁军巡逻的炬火,婉儿不慌不忙,与久戍京师的将军敷衽对坐,在桓彦范的面前从容饮茶。
桓彦范摸不准婉儿来找他的用意,谨慎答道:“承蒙圣人栽培,忝列军职,不敢妄称资历。”
“圣人栽培,婉儿又何尝不是?”婉儿端着茶杯,忽然苦笑,“只是圣人凉薄,二十五年相随比不过以色相娱人的二张,婉儿为忠臣伸冤,却把自己陷入诏狱,获赐了黥面之刑。”
那时桓彦范是在场的,武皇会对婉儿下手,连桓彦范也是始料未及。那时执戟在殿下的他,威风的甲胄里兜了一身冷汗,如果连婉儿也是武皇可以牺牲的棋子,那就没有谁能在女皇的雷霆之怒下保全性命了。
“才人是不想让圣人铸成大错,忠贞不为圣人所知,枉担了这样的罪名。”桓彦范闷声道。
婉儿便问:“可圣人终究铸成大错,如今百官离心,万姓离德,桓将军难道还不为将来计吗?”
桓彦范心中微微一动,上官婉儿的遭遇常使百官引以自危,还以为圣人会顾念多年栽培的感情,在一时狂怒之后网开一面,可听说那日才人去谢恩,圣人却是难得地打了她。桓彦范盯着她的左边脸,那上面早已没有了红肿的指印,却让桓彦范觉得连自己的脸也跟着疼了起来。
然而上官婉儿常常代表皇帝,桓彦范难以确信连她也站到了武皇的对面,唯恐是武皇对他起了猜疑之心,便有些防备地盯着她,试探着问道:“才人要末将如何为将来计?”
婉儿慢条斯理地说:“二张是佞幸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圣人老了,该把大位让出来了。”
话音刚落,“唰”的一声桓彦范便把佩剑拔了出来,剑锋直指对面女子的咽喉,听见帐内响动的士兵们也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剑入帐,一时剑拔弩张,都对准婉儿一个人。
婉儿朝着桓彦范一笑,并不为这阵仗吓倒:“桓将军,婉儿是孤身前来的,有您的剑在手,婉儿又不是将军的对手,您就这样待您的老友?”
桓彦范有些惭愧,扭头吩咐士兵们都出去,只是对准婉儿的佩剑仍不肯收回,目光如炬:“才人何故害我?”
“将军是必死之人,婉儿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加害将军?”婉儿从容应答,“圣寿将近八十,已是耄耋老人了,就算如今精力仍然充沛,又能秉政几年?正是该教导太子的时候,可自圣人赐死皇孙以后,连太子也见不了圣人的面,圣人整日与二张寻欢作乐,将军戍守在外,是知道的吧?朝野苦二张久矣,难道将军要眼睁睁地看着,您为圣人保卫的江山,落入佞人的手里?”
桓彦范依然防备地盯着婉儿,握剑的手去没有那么紧了。婉儿发觉这细微的变化,更加大胆地伸手去拨下他的剑,笑道:“我知道将军怕我是圣人派来考验忠心的,可就算我是,将军难道还有生路可以走吗?”
桓彦范收了剑,按婉儿的意思重新坐回去,问:“才人什么意思?”
“我若是圣人派来的,圣人疑将军,将军难道还有办法撇清?我若不是圣人派来的,那便是有人要造反。如今的圣人,早已不是当年你我情愿辅佐的那个圣明的皇帝了,将军保圣人,就是保二张的乱政,就是舍天下苍生于不顾,将来圣人总有驾崩的一天,将军以为,自己不会如来贼一般,被万人分食吗?”婉儿应答如流,直说得桓彦范冒出一身冷汗,“如今魏王已死,武氏凋零,呼声最高的是太子,桓将军奉圣人的旨赐死了邵王,以为太子正位后就能放过将军吗?那可是杀子之仇,又是太子唯一的嫡子啊!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武家人上位,谁不杀二张以谢天下?这样收买人心的小事根本就不用议论,手起刀落之时,只怕将军这位看门人也难辞其咎。所以婉儿说,将军是必死的人。”
桓彦范闻言冷笑:“仆既是必死的人,才人还与仆费什么口舌呢?”
婉儿也轻轻地笑起来,谈起筹码:“将军如果主动与太子合作,立从龙之功,使朝野一振奋,太子尚可从容计较,不问将军奉旨杀皇孙的罪过。”
“才人小看末将了。”桓彦范侧目,辩道,“末将自入仕以来就忠于圣人,于今二十余年,没有丝毫动摇,末将听说‘君者,亲之本也’,臣视君,如父如母,从未听说过有舍弃父母的孝子。生于君之国,养于君之国,一死尚难报之,何当以一己之私,忍而弃君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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