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露二年,那个孩子虽然久久难以斩断对贤儿的情丝,却最终选择了站在我这一边,看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难以接受的样子,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应该早些告诉她,让她自己选择。后来我明白了,这种事不可能的,如果不是在我的身边见惯杀伐,她又如何能放下仇恨?
“弘道元年,我准备已久,终于等来了时局的转变,心想不如把婉儿留在宫中吧,看看我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忠心于我,始终放不下心,安插了好多耳目,既是要保护她,也是要监视她。五十三天并不长,可在还朝的那一刻,看到阶陛上的婉儿瘦了,还是禁不住地心疼。
“垂拱四年,我快要把婉儿逼疯。我哪里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拉着婉儿陪我走下去。从那时起,我发现我离不开婉儿了,早就习惯了有婉儿陪在身边,只要有婉儿在,好像什么事都不能影响往前走的决心。
“可是越往前走,我越发明白,我不能再拉着婉儿一起走了。时局从不按人的安排被操纵,我只能不断做出调整,妄想着把婉儿放去弘文馆就能打消显儿他们的顾虑,可婉儿离我太近,太平说不动韦氏,他们都不信。不信,就只有用苦肉计了。我知道婉儿不用什么密信就能懂我意思,当你气势汹汹地来找我,眼含怒火地说‘是我看错你了’,其实那时我多么希望婉儿说的是真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这样的默契,如果你从那个时候开始恨我,听他们说行刑的情况,我也不会心如刀割……
“我知道婉儿的精神与理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然也不会以身涉险去找桓彦范,我跟桓将军说,如果上官才人来找你,无论她说什么你都必须照办,这不是她的意思,而是我给你的圣旨。这是婉儿做过最冒险的事,直到那天在长安殿看到你跟他们站在一起,我才终于放下了心。”
二十七年了,武皇把与婉儿相遇相知的每一个时间都牢记在心中,轻易地数出来,也轻易地触动几乎从不动的感情,一滴泪从眼眶里溢出来,滴落在地上,瞬间就不见了。
“陛下一直在为婉儿铺路……”婉儿抬头望她,这是二十七年来最熟悉的角度,望见她身上的光,却望不进她如深渊般的心,“陛下一心也把婉儿当成陛下的孩子吗?”
她十五年前就这样问过,武皇抿唇一笑,回答却如十五年前不一样了:“我把婉儿当□□慕我的人,生怕不能报以同样的爱慕。”
亘古未有的女皇帝终于在卸下权力的重担后正视这知己般的默契,她从来都是只做不说,可婉儿每次都能在她的所为中准确地把握住她的用意,唯有关于爱慕的谈论,必须她亲口让人豁然开朗。
“我好像没有一刻真正恨过你。”婉儿止住了啜泣,布满泪痕的脸上,笑得苦涩,“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刻,满心里都是对爱慕无以寄托的失望与难过。然而终究还是寄托在陛下身上了,有时我甚至在想,如果我不是生在这个时候,没有活在陛下的羽翼之下,漫长的人生还有没有意义?”
“婉儿,人生的意义是由自己书写的,我一直都这样坚信。”武皇又如表现出极大权力欲望时那样,眼里闪着灿烂的光,那历经千年也无法消磨的光芒中灼灼的,不再是现世的权力,而是永恒的生命,“上官婉儿是朝臣的榜样,是士子的标杆,是文人的领袖,我不负你的爱慕,你也该不负天下人的爱慕,你该用你手里的笔,把自己写成永恒。”
武皇退后一步,婉儿先是惶恐于她们之间的距离,又立刻发现自己从她的影子里走出来了,独自站立在这大殿中,虽然孤独,却有格外宏大的气势。
武皇就站在那边,赏识地凝望她:“这不是我为你铺的路,这是你的天命。”
天命吗?是啊,若非天命的眷顾,她又岂能遇上奇迹般的女皇?她又岂能得到别人都不到的女皇的眷顾?她到底为什么要自降身份一次又一次地问“上官婉儿何德何能”?做那颗努力要靠近月亮的星星,燃烧着永不枯竭的爱慕发光,即便不如明月般皎洁,却也可以照亮夜行者的路。
“婉儿长大了。”也许对着四十一岁的婉儿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武皇发自内心地感叹,“长大了,就有很多不可以。以后不可以再沿着铺好的路走,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贤,不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判事,不可以心软于杀伐,不可以为眼见的疾苦冒进,不可以忌惮骂名,不可以自矜于名节,不可以嫌恶于苟且偷生,不可以轻易言死。独登高台的风雨或许猛烈,做一个奋勇的斗士,待风晴雨霁时,你不再站在谁的影子里,而将踏云而立,饱览风光。”
武皇朝着婉儿伸出手,婉儿如痴如梦般把手放进去,被从来都令人踏实的手掌紧紧握住,武皇带着她走向观风殿的大门,用力一推,狂风卷雪,而两个并肩的女人巍然伫立。
“我的孤臣。”在以“观民之风”命名的大殿前,武皇最后一次深情地凝望她脚下这片雄俊的河山,扬起释然的笑,“今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武皇在上阳宫驾崩,享年八十二岁。
☆、第七十七章
“昭容?上官昭容?”
上官婉儿一噤,坐在位上抬头,茫然地望向紫宸殿主位上的人。
眼前一阵恍惚,意识渐渐回笼,那个位置早已换了人,李显正坐在那里皱着眉看着她。
“昭容是参政多年的人,怎么与圣人应对也要出神?”挨着李显坐着的韦皇后出声,语带不悦。
“无妨。”李显忙为她解围,“婉儿,我们刚才说到,母亲的陵寝前立碑的事。父亲的碑文是母亲撰写的,照理母亲的碑文应该由我来写才是。可我毕竟在房州待了十四年,没能常伴在身旁,婉儿是跟随母亲二十七年的人,朝中的文辞也须推婉儿为魁,撰写碑文的事,自当由婉儿来主持进行比较妥当。除了你,怕是也没有谁敢担此重任了。”
是了,他们是在讨论要如何给葬入乾陵的武皇作碑文来着……不,现在不能称武皇了,按照她的遗嘱,去帝号,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与天皇大帝合葬乾陵。
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在排除万难登上皇帝的宝座后,又选择了与这个世界和解,什么也不贪恋,潇洒得连背影也不教人触摸。
婉儿甚至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梦,世间根本没有女皇帝,她是存在于天上的人,制造出蝴蝶幻境,梦醒便没有一丝痕迹。
没有一丝痕迹,她要如何落笔?
见婉儿再一次放空,李显伸手拦住要上前问话的韦后,自己起身,安慰她道:“我知道婉儿前些天操心母亲的后事,把国丧大典打理得井井有条,已多日不曾合眼了,今日就不用在紫宸殿议政了吧,回去将碑文的事早作考虑,婉儿的锦绣文章,天下人都翘首以盼呢。”
“是。”婉儿应声,待李显带着韦后先走了,自己才起身往长安殿去。
婉儿在上阳宫陪伴武皇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十个月,同时也放弃了在以唐代周之际,各派势力疯狂夺权的关键十个月。在武皇的授意下,婉儿这个二十余年不加升迁的才人,一回宫就成了新皇帝的昭容,顶着一个正二品的名分,在女官的最高官阶之上,偏又与后妃的身份若即若离。
婉儿想想便是轻笑,她果然是女皇的影子,武皇曾做过昭仪,为了避讳,从此昭仪一位便虚设,昭容成了九嫔之首,她现在,正是在武皇曾经的位置上。
在这个位置上,能看见曾在那个女人眼里的东西吗?婉儿想起在上阳宫观风殿的门口,她站在武皇的身边,感受到身旁的女人放下一生操劳的释然,而她,仅仅在大雪纷飞的素色河山中,获知无边无际的迷茫。
朝廷习惯了有一个杀伐决断的女皇帝统治,也习惯了女皇的身边从来都伴着一个上官才人,在这十个月婉儿主动放弃的斗争中间,这种习惯在渐渐被扭转。可婉儿并不能立刻扭转,最习惯有女皇坐镇的,一定是婉儿。
她还是宫里的女官,依然在伴驾,依然被赋予主持朝政的权力,只是从此,眼前不再有那个人的身影了。
“昭容回来啦!”
一声通传,宜都为主人打起帘子,婉儿心事重重地进殿,看已是满头银丝的郑氏起身迎她,只礼貌地喊了一声“阿娘”,便往书房去了。
自永淳元年的关中大旱,在天后的安排下举朝迁到东都后,婉儿阔别长安已二十三年。这座长安殿还是天皇在封她做才人时下赐的,她在这里完成繁杂的政务学习,想着能再多替天后分一些忧,期待着能凭借非凡的才学留在天后身边,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体会到权力的灼人,近到被她身上的光芒迷炫,近到穿过那道光,抓不住的指缝间,什么也留不下。
神龙政变后,皇帝李显在东都待了十个月,每月都去上阳宫拜谒母亲,虽通过血腥的政变上台,却仍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等到获得确切的遗诏,要扶武皇梓宫返乾陵,李显才敢正式把都城迁回长安。显对母亲一手营建起的大明宫有深深的恐惧,在那座恢弘的宫殿中,到处都像是笼罩在女皇的阴影里。他不顾大兴宫阴暗潮湿的环境,执意要以大兴宫为主宫,可毕竟那座始建于隋的宫殿年久失修了,这一冬,还是得在大明宫中熬过。
婉儿抚着空空的书架,当年她的藏书都跟着她搬去了东都,在九洲池上的凝华殿里,氤氲着武皇下赐的伽楠香。随着她以昭容的身份回归,长安殿暂时被收拾干净,还没有把藏书搬过来,于是书架上空荡荡的,时隔二十三年,也闻不见那样醇厚的伽楠香了。
寒风吹得殿门晃了晃,发出“吱呀”一声,门外的宫人忙扶住殿门,婉儿却突然扭头朝殿外看去,宜都侍立门口,看见她黯淡了许久的眼里,忽然闪起明媚的光。
殿外只有风在呼啸,慢慢吹熄了她眼里的明焰。
婉儿记得,那一回被授意遍览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奏议与履历,听见掩殿门的声音,蓦然回首,望见天后的身影。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偌大的大明宫里,没有一处不藏着与那个女人的记忆。过去的记忆越是美好,如今的痛楚就越是明白,婉儿不敢有丝毫静下来的想法,快步离开书架,迎着寒风便出了长安殿去。
她要强迫自己忙起来,只有投身于工作中,才能稍稍放下对那个人的怀念,只有继续走那个人没有走完的路,才是最大的宽慰。
“见过上官昭容。”吏部的值员看到婉儿的身影时有些惊讶,忙停了手里的事,到门口来迎接。
“不必多礼。”婉儿并不自矜于昭容的身份,二十余年不曾升迁的才人身份让她的骨子里深深刻下了谦恭的品性,“前些日子我没有在朝,如今圣人授意我回来主持议政,我想看看省部侍郎以上官员在此前十个月里都有什么调动,紫宸殿又是排了哪些人入阁当值。”
“昭容稍候,仆这就去拿。”在部堂上首为婉儿布了席,吏部上上下下忙活起来,婉儿却不愿就此坐下,徘徊在吏部大堂中,细心地看堂中陈设与部员做事。
那些部员对她又是好奇又是畏惧,婉儿想起当年跟魏元忠和狄仁杰在武成殿主持议政的时候,虽然那代表着武皇放权不顾,时人多为她不值,但有得力的帮手和说得上话的宰相,商量起朝政来,还是有精神的。然而那位与自己一内一外可以为武皇分忧的狄国老已去世五年,魏元忠坐二张的事仍被流放在外,宰相班子的三足鼎立,如今只剩下了婉儿这根独木支撑。
面对尚不明就里的朝局,婉儿知道,她一定需要帮手,需要能帮她或是帮整个大唐建言献策的人。所以跳进这趟浑水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吏部查档,期待着能够借人事打开局面,重新践行武皇教给她的,“宰相第一在用人”的精神。
“韦尚书今日不是当值吗?我刚刚还在紫宸殿,也没见圣人有召啊?”婉儿确信自己没有看见吏部尚书韦巨源,部员听她发问,都紧张起来,却讷讷不敢言。
婉儿看得明白,见属官把她要看的东西搬上了主位,也不逼问,便坐了下来。
聊聊翻了几页,只看姓名,不用看后面的内容,她也几乎能背得出来这些人的履历。只是看过了紫宸殿值官,婉儿就难以再翻看下去了,和蔼的脸色却是未变,问明显有些怕她的吏部官员:“户部的杨尚书和兵部的宗尚书是谁举荐上来的?”
她好像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见那张美丽的脸上和颜悦色,吏部的官员也便放下了心,一五一十地回答:“杨尚书是皇后的提议,宗尚书是梁王荐上来的。”
婉儿心下暗自忖度,面上却不置可否,微微笑着把东西放回去,道一声:“劳烦了。”
吏部官员忙又停下了手里的事,站起来送:“昭容慢走。”
这位刚刚回宫主政的上官昭容冷不丁跑到吏部来,翻了翻紫宸殿值官的档案又走了,吏部的官员摸不着头脑,婉儿的心里可清楚得很。
她在上阳宫的这十个月,原来错过了这么多。果然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可以任性的,只是这么十个月的“为自己而活”,便把将来活成了困局。
到部堂门口时,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婉儿刚要冒雪出去,在门口等了她许久的宜都忙拉着皮裘奔上来,有些发寒的身子被大大的皮裘裹上,头顶支起了一把伞。
婉儿向这个忠仆感激地笑笑,拿过她手里的伞便要赶她走:“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镇国太平公主府,谈一谈则天皇后碑文的事。”
昭容不让她跟着,那就一定有别的用意,宜都福了福身,目送自家主人远去,看婉儿被皮裘裹住的身影走入雪地里,苍茫的天地间,竟是单薄而孤独。
☆、第七十八章
长安醴泉坊的太平公主府,只是太平众多宅院中的一座,在神龙政变中立下从龙之功的公主被加封了“镇国”的荣号,食邑加到整整五千户,远超亲王的恩俸,贵而势大,国朝未有。
婉儿是从吏部出来便径直去的,太平跟她说过如今暂居这一主宅,她便打着伞踏着雪,在需得躲避的大雪纷飞中,往难得人影空空的长安街道上,沿街而行。
“下雪怎么来了?也不带个人,也不叫人先来说一声。”太平特意到门口接她,婉儿手里的伞被公主府的家仆收走,进屋便把皮裘也脱在外面,太平的家仆和武皇的宫人们一样极有行动力,那件并不昂贵的半旧的狐皮裘被放到外间衣架上,有人细心地伺候起来。
敷衽对坐,凝望对面喜忧参半的太平,婉儿记得上次在洛阳的公主府,她们之间还剑拔弩张。
53/76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