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是小忠,背离圣人的训教了。”婉儿笑道,“圣训曰:‘小忠,大忠之贼也。’君有乱命而臣下尽力谏诤,是大忠;君不改其命而臣下愤而去之,也是大忠。婉儿是死过一次的人,将军怎敢说没有尽力谏诤?臣下为什么要求一个明智的君主?因为臣下的建策,明君可择而施之,使臣下毕生之所学可以润泽万民,其根本是在于民啊!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臣不能以所学惠民,反以所学伤害社稷,这也能算是忠心吗?”
婉儿叹息一声,接着说:“我知道桓将军虽以恩荫入朝,却不是那等纨绔子弟,早年受狄国老拔擢,应怀师生之恩情,如今国老不在了,学生难道不该延续恩师的遗业吗?国老一生鞠躬尽瘁,出将入相,多次西征,为国开疆,但凡将军有一个将军的尊严,应该也会想要像国老那样建功立业吧?将军久宿宫中,虽没有经历过外战,婉儿所见,也是尽力为国参谋的,为求圣人昭雪周兴和来俊臣当年制造的各类冤案,将军一连十次上疏,足以见将军对社稷的大忠了。如今圣人赐死皇孙,贬谪宰相,朝野上下前仆后继营救魏相公,然终究不能使其改变心意,已是谏诤不能救回来的局面。太子体恤母亲,却也心怀天下,天下人都想要看到二张的人头悬挂在定鼎门上,这是兵谏而非兵变,将军不乘势而为,难道真要等到社稷倾颓?只怕那时以死谢罪,将军落下愚忠的骂名不说,将军忍心看百姓糟践,流离失所吗!”
她其实说得一点也没错,桓彦范把剑一挽,终于拜服于这位女相面前:“为江山计,末将但凭才人调遣!”
☆、第七十五章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二日夜,太初宫。
披甲的锐士从玄武门进宫,看守北门的李多祚望风打开宫城,夜色之中,在旁人看来,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换防。
士兵毫不费力地一路向南,绕过九洲池,在远远望得见通天宫塔刹时兵分两路,一路往奉宸府,一路往长生殿,就像日常巡逻般从容不迫。
今夜长生殿没有传令伺候,张易之和张昌宗在奉宸府内安歇,宫灯一灭,殿门打开,以为是冬夜的风,张昌宗起身去关门。
“你们这些人是死的?这么不上心……”张昌宗一路骂着一路往门口去,却迎面碰上玄铁兵甲。
冷着脸的士兵们逼得张昌宗不敢吱声,一步一退,绊在门槛上,往后仰倒下去。
“六郎,怎么了?”已经脱衣睡下的张易之听见外面摔倒的声音,不耐烦地披衣起身,却在转过床柱的时候,已被长剑锁住喉咙。
“你们……你们要造反吗!”张易之觑着那把扣在自己喉咙上的剑,十分慌乱。
“张易之和张昌宗,蒙蔽圣人,谮诋皇孙,残害忠良,今日我太子执义旗,清君侧,二张佞幸之人,天下得而诛之!”一声凌厉的宣判从军中传来,军队列作两边,太子妃韦香儿气势磅礴地走过来,恨二张已久的士兵们凛目相向,张易之和张昌宗知道,没有回天之力了。
张昌宗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韦香儿慌不择言:“太子妃要造反,圣人不会放过你们的!”
“圣人?”韦香儿冷笑一声,手起刀落,张昌宗登时扑地,红着眼的女人瞪向想要往床后躲的张易之,神情可怕如地狱的鬼魅,“圣人只怕要担心担心自己了!”
汩汩的血从张易之的颈间淌出来,站在后面目睹一切的武三思觉得一阵恶寒,他望着那个女人疯狂的背影,自己带来的梁王卫队,仿佛成了她的附庸。
武三思走上去,看士兵们割下二张的头颅,幽幽地说:“太子妃其实……不必亲手沾血的。”
韦香儿仍提着滴血的剑,盯着脚下这血腥的一幕:“不手刃仇人,如何给重润和仙蕙报仇?”
重润和仙蕙……这是韦香儿天天在李显耳边念叨的名字,李显觉得她几乎要疯魔了,如今自己在众人的簇拥下恍恍惚惚地站在母亲的长生殿面前,李显还觉得是在做梦。
“请太子殿下入殿。”一向忠于武皇的桓彦范在李显面前跪下,解下佩剑在地,宣示对太子的忠心。
显抬头看看紧闭着的殿门,他记得那一天的乾元殿的殿门也是这样紧闭,婉儿宣诏完毕,殿门大开,从透进光的那边,走来他永远圣明的母亲。
他怎敢悖逆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总是把手一挥就结果了别人的性命,别说他这个太子,那时的他可是天皇遗命的天子,还不是说废就废了。
“不……不不不……”高大的殿门前,李显不住地往后退,“你们说的是清君侧,杀了二张就可以了,我是圣人的儿子,怎么能做出逼迫圣人让位的事来?这是大逆不道!”
两步正好被太平拦住,李显退无可退。
“七哥,大家都恨二张,却更恨阿娘听信谗言。阿娘老了,不能任事,该把权力让出来了,七哥难道忍心看阿娘再苦苦支撑下去?”太平一手攀住李显的肩,话说得刚柔并济,“再说了,朝中以张相公为首的大臣都参与了这次谋划,婉儿还说动了李多祚和桓彦范两位将军,诸位将相为了国家不顾身家性命,七哥一退,他们可就要面对酷刑与族诛了!箭在弦上,你我都已阻止不了,容不得七哥犹豫!”
太平说罢,一手推开殿门,一手推着李显,带领着逼宫的队伍,站在了长生殿中。
武皇没有安歇,令人意外地端坐在殿内主位上,像是早就在等他们。
太平一惊,攀着李显的手一放,在母亲的凝视下,李显立刻吓得两腿发软,跪倒下去。
“二张已诛,请陛下退位!”
张易之和张昌宗的人头传到军中,把长生殿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义军中间骤然沸腾,踏着万众的呼声,武三思和韦香儿到殿中会合,于是跟随起兵的臣子一个个义愤填膺,唯独被他们扶上来的太子伏在地上颤抖。
“显儿。”一声轻轻的呼唤竟能遮下殿外的呐喊,冬夜一片宁静,只听见武皇叹息的声音。
李显听见母亲唤他,膝行了几步,依然不敢抬头:“儿在!”
“站起来。”武皇吩咐,李显不敢不听,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不知要在哪里才能躲开武皇凝视他的目光。
武皇就是这样,就算你拥兵自重自以为万事在计划之中,处于劣势的她,也总有令人胆寒的王者的气象。
武皇是目光落在阶下逼宫的每个人身上,从桓彦范,到敬晖、袁恕己、崔玄暐、张柬之、上官婉儿、太平公主、武三思、李旦、韦香儿、李显。目光最终还是凝聚在李显的身上,这是个傻孩子,却也点醒过她“斯人一去,追复无门”这样的至理,武皇越发理解了天皇驾崩前说的“显儿是个好孩子,他虽然做事不太成熟,但心里是善良的”。
“七郎。”武皇站起身来,“要做皇帝的人,怎么可以跪着呢?”
李显惊慌抬头,望着母亲伫立阶上的身姿,她和那天废黜他时一样气势非凡,一样周身都放着不容侵犯的神圣的光,不同的是,那时是威逼,此时是放权。
神龙元年正月二十四日,武皇下诏宣布退位,徙居上阳宫,把繁庶的神都和万里河山交给了皇太子显,这曾经被废的男人第二次登上皇位,接过女皇肩上的重担。为表彰从龙之功,李显加李旦为安国相王,加妹妹为镇国太平公主,复国号为唐,一应典制,悉复唐永淳前旧例。
太初宫中,因功而成的新贵赫赫威风,通天宫登基的大朝会上,却少了从来执掌典礼的上官才人的身影。
“婉儿去上阳宫了。”见李显环顾不止,韦香儿知道他在找谁,“她说,毕竟是背叛故主,做出为朝廷所弃的事,要去上阳宫请罪,给太上皇伴驾。”
“给太上皇伴驾?”李显不解,“她主持朝政已久,将来武成殿如何议政?”
“她不在,就没人可以主持议政了吗?”韦香儿闻言不忿,“张相公一干人是死的吗?陛下就随她去,让她知道朝廷没有她上官才人也可以照常运转!”
冬日的雪下个不停,落在上阳宫的重檐上,恢弘的屋顶白茫茫一片。观风殿外,身形瘦削的女子长跪于此。
被派来驻守监视的桓彦范也看不下去了,再次走上前来,好言宽慰:“才人,太上皇不想见您,请您回宫去吧。”
婉儿却执意跪在门口,高声喊得里面也能听见:“太上皇于我有栽培之恩,婉儿今为天下人随圣人起事,是为天下忠,而今求太上皇笞挞,是为伯乐忠!”
“我不见她!谁要成全她的忠直!”殿内传来东西噼里啪啦落地的声音,武皇正在里面发怒,“让她滚!滚回皇帝身边去!”
“陛下!陛下这么说,婉儿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婉儿跪在雪地里,膝上紫红一片,眼里蓄着的泪都要结冰,“陛下不见婉儿,婉儿只有一死!”
“才人!”桓彦范不经意间,竟被突然起身的婉儿拔出了佩剑,她毫不犹豫地把剑架到自己脖子上,立刻就要动手。桓彦范终究是个机敏的将军,迅疾地夺下她手里的剑,锋刃已在那白如皓雪的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正此时,紧闭的殿门开了。
殿内是一片狼藉,殿外是大雪纷飞,婉儿站在雪地中抬头,退了位的武皇依旧如梦里那般光彩照人,太上皇用睥睨众生的目光聚在婉儿身上,如十四岁初见她时那样,她是诱惑,是神圣的光,让每一个抬头仰望她的人都自惭形秽。
她只是这样扫视了一眼,时间凝固了,大雪也像是静止了,她什么也不说,转身又要去关上殿门。婉儿忍着膝盖的疼痛,大步冲上前去,跌跌撞撞却无比坚定,赶在殿门关闭之前,终于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殿门“轰”的一声关上,隔绝开凌人的雪风,只有殿内和她身上的温暖。
“陛下……”婉儿从未这样放肆过,大胆地把冻得通红的脸贴在她的背上,泪水簌簌地落下,“陛下铺的路,婉儿再难也走完了。婉儿为陛下活了二十七年,不知这二十七年的血与泪,是否可以换得为自己活这么一回……”
武皇一怔,能感受到婉儿身上的寒意,和她温热的泪水,做事从来只谋不说的武皇,第一次感到,坚硬而冷漠的心,快要被谁的泪水融化了。
就像黄河开释时那样,先是轰隆隆地震颤,再沿着冰纹碎裂开来,最后,化为一江春水。
☆、第七十六章
大雪纷飞。
皲裂的树干上一片枯叶也没有,天地间只有雪花是活的,压在重檐上积得厚了,雪花飞舞的生气也少了些。着玄甲的将军按剑在庭院中伫立,戍卫的士兵站得笔直,苍茫大地间如玄铁铸成的雕塑,世界仿佛凝固了。
壁炉里的干柴噼啪作响,观风殿内,温暖的空气里有人坠着冰凉的泪。
“为自己活一回,谈何容易?”武皇任婉儿抱着,说出口的话凉透人心,“婉儿真要为自己活,就该还朝去,去太初宫,去皇帝身边,去你该站上去的舞台……”
“那是陛下给婉儿铺的路!陛下为婉儿铺路,却从来不问婉儿愿不愿意!”婉儿竟敢打断武皇的话,从背后抱着武皇的手收得更紧了,就像十四岁那年,把一生都交给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婉儿知道,陛下料定不可能平稳传位,要把婉儿往外推,推给李家人,陛下是为了让他们信我,才要婉儿陪着演完这出苦肉计,婉儿在弘文馆接到陛下手书时就明白了。过去陛下让婉儿斩断与李家人的联系,现在又把婉儿推回去,是陛下考量时局作出的调整,唯一不变的,是陛下眷顾婉儿的一颗心……婉儿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
黥面时那样的伤痛都没有落一滴泪的婉儿,此刻趴在武皇背后哽咽不止,武皇抬头望了望大殿藻井,一条金龙孤零零地盘绕其上,听着武皇的一声长叹:“那天狄国老对我说,三省可辅成王,以待雄主君临。我原想着,外朝有狄国老,内朝有婉儿,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未料国老突然薨逝,外朝没有可以信任的臣子,就更加仰赖婉儿在内朝的支撑。婉儿必须活着,雄主未出,不能没有良臣,我的政令,只有婉儿可以继续推行下去。”
她像谈起每一项决策时那样说着这些,婉儿闷声问:“陛下难道,从来都只把婉儿当成一个信臣吗?”
武皇微微一笑,声音恍惚:“你那天在弘文馆说得可真好啊!忠臣不可以求速死。父以身教,国以文教,然后成贤。身非己身,是国之身。”
婉儿咬着唇,终于放开了武皇,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问:“陛下圣明烛照,为什么连忠诚和爱慕都难以分清呢!”
泪眼模糊前,武皇的身躯微微一晃,像是动摇了执念的根基,她慢慢地回过身来,不知是婉儿的泪眼还是武皇的眼中也有泪,眼前闪烁成一片,武皇上前一步填平被婉儿拉开的距离,温暖的指尖拂过婉儿鬓间的碎发,落在额间那朵永不凋零的红梅花上。
“是我伤害了婉儿……”那天晚上在凝华殿外说不出口的话终于被倾诉了出来,武皇用指尖仔细描摹那道美丽的伤痕,细心体会着婉儿的痛,“就算是做给他们看,我怎么能这样伤害婉儿……”
“陛下……你可知,那个时候,婉儿多想陛下就这样处死婉儿。”最难过的是她给的伤痕里藏着更深的情,婉儿抽噎着说,“死在陛下的手里,是婉儿幻想过最幸福的事。”
武皇久久凝望着婉儿,终于主动伸手,把这个世间最懂她的知己拥入怀中:“我知道婉儿的心,但我舍不得。”
“陛下舍不得让婉儿解脱,却舍得让婉儿无依无靠地在朝廷里周旋。”婉儿在阔别许久魂牵梦萦的怀里,心里依然冷得如冰,“陛下最爱的,从来都是自己的江山吧?”
武皇却是轻轻一笑:“我不爱江山,婉儿还会像这样爱慕我吗?”
在安谧的大殿里提起二十七年前的故事,是令人沉醉的回顾,逝去的岁月仿佛都酿成了酒,每作一次回顾,无论是甜蜜还是遗憾,都要醺醺然一回。
“仪凤三年的秋天,时隔十四年,我再一次看见了柔媚绮丽的上官五言体,那时我就知道你是上官仪的孙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让我把你留在身边,我要看看这个孩子是不是如上官仪一样高才妙姿,还期待着,如果由我把她养大,她会不会向我寻仇。
52/76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