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让我给则天皇后作碑文。”婉儿并不拐弯抹角,说着却往外面望了望,又有些神秘地说,“我想跟你谈谈。”
太平领会了她的意思,挥手让仆从都下去,又唤了一声:“崇简。”
“阿娘。”侍立在外的薛崇简进来,婉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那时还怯怯于生人的小孩子如今已经二十一岁,英俊的脸庞与温润的气质像极了他的父亲,太平说得果然没错,他将是这个帝国最耀眼的男子。
面对这个优秀的儿子,太平的眼里蓄着一个母亲的温情:“阿娘跟昭容有话要说,你去外面守着,不许生人靠近。”
“阿娘放心。”薛崇简领命而去,亲自按剑守在门口,透过门纱看他被灯炬映亮的宽厚背影,连婉儿也感到莫大的安全感。
“这孩子长大了,比他的哥哥还高,师傅说他天资聪颖,无疑是兄弟里最优秀的一个。是婉儿取的名字,把聪慧的天才给了他。”太平慈爱地看着儿子的身影,得知婉儿冒雪过来时让匆忙布了消寒的酒,小火炉上,一个精致的酒壶泛着温柔的瓷光,“我就知道你不会平白来找我,这里安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婉儿看她细心地取下炉上的酒壶,注入自己面前的耳杯中,婉儿一眼就认出那杯子是越州贡上来的秘色瓷,酒是新酿的小红糟,如果不是冒着氤氲的热气,盛在精致的瓷器中,倒像是一盒点唇的胭脂。
婉儿凝望着那可人的新酒,眉头却紧皱:“我不在的这十个月,朝上可有什么风声吗?”
“没什么大事。”太平放下酒壶,“张相公等人因从龙有功,被赐封了郡王,虽然此前没有异姓封王的先例,梁王也是当年阿娘做皇帝的时候封的武姓王,但张相公毕竟是引百官归心的人,封个郡王,倒也没有什么争议。”
“可是明面上被册封了郡王,实际上是交出了宰相的权力。他原是吏部尚书,掌的是官员选用,恩封郡王后连到紫宸殿议政的权力都没有,美其名曰圣人体恤耆老。张相公虽年届八十,但跟我一同回来的桓将军才五十二岁,作为中央的官员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时候,他与我一同在上阳宫陪伴则天皇后,怎么一还朝,就被削去了兵权,做了一个闲散的扶阳郡王呢?”婉儿饮下一口酒,稍烈的酒意激起胸中的热气,温暖渐渐驱走严寒,只是她脸上的愁云未尝消散,“我刚刚去了吏部,想去会一会那位新任的吏部尚书韦巨源,可他竟然值日也不在岗,吏部属员唯唯诺诺,不敢有一声解释。我知他是凭恩荫上来的,此前并无什么建树,又与皇后叙起了宗亲。吏部是各部之首,官员是国家的命脉,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位置给恩荫官,我觉得这种事实在不妙啊……”
太平没有跟着义愤填膺,而是故意问:“那么婉儿以为,朝中的用人出了问题?”
“是有很大的问题。”婉儿严肃答言,“我翻了紫宸殿值员的档案,不只吏部所任非人,户部和兵部也是一团乱象。户部尚书杨再思,圣历二年坐罪被则天皇后免去了相位,任相五年间虽无大的过失,却庸庸碌碌,不能担当大任,故而此后再也没有获得任相的资格,户部主管民生经济,关系国家根本,竟然仅凭是皇后的党羽就用此人任主官。还有兵部尚书宗楚客,他也是大周故相,却坐罪奸赃,流放岭南,后来营造府第僭侈无度,可见并未真心悔改,仅凭是梁王的亲信,就掌军国大权,将来难免令人担忧啊!”
婉儿说得如此透彻,太平竟没有一丝危机感,而是放下酒杯,语气里有些酸:“婉儿质疑朝廷的用人,该去找七哥进谏啊,巴巴地来找我这个不入朝的公主,是为什么?”
太平怎么不知道她那位七哥的窝囊?婉儿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太平是把圣人扶上宝座的人,国家有难,难道要坐视不管吗?”
“国家尚无忧难,北边的突厥、西边的吐蕃依然俯首,帝室西迁,长安如东都一般繁华。婉儿阔别十个月了,为什么要用过往的政绩来评判一个人?这三位尚书没有明显的过错,凭什么要怀疑他们?”太平不进婉儿的话术,反而步步紧逼,“我这个公主为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去威胁七哥,又是不是僭越了呢?”
“捕风捉影……是啊,桓侯若非体痛,又怎知在腠理之疾呢?”婉儿怅然叹息,“可是当国家有难了,再想要挽救,只怕……”
“婉儿!”太平拧着眉打断她的话,屋里只掌了一盏宫灯,小炉子上一窜一窜的火焰就能控制明暗,对面的人半隐在夜色里,好像如幻梦一般虚无缥缈,“婉儿,你总是相信阿娘的判断,消磨十个月,忘记了她是如何伤害你的吗?”
婉儿一怔,没有办法解释,对此只能保持沉默。
见她不语,太平只当是说动了,把目光投向被炉火映得更加妩媚的那朵梅花,那是诱惑,更是傲气。
“太平……”婉儿惴惴不安地问,“你还在恨她吗?”
“不,所有的爱与恨都将跟着她埋入乾陵,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平淡然一笑,“可是我相信,阿娘是个会犯错的人,她不是神。”
是啊,她不是神,才只能以一代之力作万代之功,听上去是豪言壮语,其实一代之力谈何容易?一代人抵挡不了时间,也控制不了下一代人,所谓的万代之功,不过是一个人的遗风,清风拂过,会使百花摧折,还是劲草蓬勃,都是一代之力难以预判的。
太平不愿意插手进来,婉儿也理解,一等的名医治未病,却容易招致庸君的猜忌,她的地位不稳,太平的地位尴尬,匆匆忙忙去进言,的确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是她操之过急了,不习惯朝上的君主换了一副模样,她只想着,继承女皇的遗泽去扛起女皇的江山,不能忍受千里大堤上有任何一个蚁穴。
不可以随心所欲地进贤,不可以自以为正确地判事。
还朝第一次的考验,就被武皇轻易地言中。
太平不知婉儿的心思,只看见她神情恍惚地起身,低声道了一句:“叨扰了。”
她的脸上不再有什么明媚的神色,太平蹙了蹙眉,跟着站起来,留她道:“外面雪越发地大了,夜路难行,不如就在我这里过夜吧!”
往常总是在凝华殿听雨,其实只要周围够安静,听雪也是可能的雅事。大雪纷飞,那些轻薄的雪花飘落下来,聚得多了,也能叫人听见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从远古深处传来,从三途河的彼岸传来,震颤着难以安顿的心。
“再熬上几天,准要病了!”凝望婉儿站立书桌的背影,太平心里揪得生疼,走过去如那天在凝华殿里一样,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婉儿手里的毛笔一颤,一滴墨水便晕染在铺开的白纸上。
婉儿嫣然一笑,连声音里都是憔悴:“你快去睡吧,我要再琢磨琢磨则天皇后的碑文。”
太平觉得心里堵得慌,冰冷的身体总是被她温暖,而她好像永远触不到婉儿被冰雪掩埋的心。目光不期落在薄纱之下她肩上隐隐约约的伤痕,太平用指腹轻抚,猝不及防的动作激得怀里的身体微微颤动。
“我说你总是为她而活,身上却都是为李家人留下的伤痕。”正是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让太平这个帝国最踏实的人总是感觉不踏实,“婉儿,就算离你这样近,我也觉得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是啊,她又何尝不是呢?曾经离武皇那样近,却终于成了一抹攫不住的身影。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婉儿幽幽地吟出口,放下了手里的笔。
我的孤君。
你的一生,没有人可以着墨。
你的丰碑,没有文字可以有幸镌刻。
☆、第七十九章
“立无字碑?”
第二天的紫宸殿上,婉儿的大胆提议令满堂皆惊。
“这……这是亘古未有的事,我怎么能在母亲的陵前立一块无字空碑?”李显首先提出疑问。
“女人做皇帝也是亘古未有的事,如何能用那样制式的文章来评判则天皇后的一生?”婉儿反问道。
李显拧紧了眉,原以为写文章的事交给婉儿总没错,没想到竟收到这样的回话:“可是我一句话也不说,后人会以为是我不孝吧?”
于是婉儿问:“那陛下想要在上面刻什么话?”
李显有些慌,答道:“就跟以往的说法一样就行了啊,歌功颂德,表明我的孝心,这难道有什么困难吗?”
“陛下觉得用跟以往一样的手法来评判亘古未有的女皇帝,这样做合适吗?”婉儿从容不迫地反驳,“则天皇后生前是皇帝,宾天后又恢复了皇后的名誉,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则天皇后改唐为周,杀戮唐室宗族,却又把江山交还陛下,陛下准备如何解释?天皇大帝的遗诏是辅政,则天皇后却称了帝,陛下又准备如何解释?不称其功,是陛下对母亲的不孝;称颂功德,又是陛下对父亲的不孝。则天皇后的功绩时人知道,可是碑文镌刻给后世的人看,后世的人就能理解吗?则天皇后一定会成为后世的谈资,届时碑上的文字会被曲解,会被拿出来像解经一样地引发论战,难道陛下忍心看自己的孝心被加注各种理解,最终反背初心吗?”
李显冷静下来,心知婉儿说得没错,母亲是难以仰止的高山,也是深渊尽处的恶魔,这一篇将要镌刻千古的文章,的确不能作。
“昭容说得对。”跟随听政的韦皇后及时出来说了句话,“既然刻什么文字都不好,那不如就立一块无字碑。”
“那就……”李显望向组成帝国中枢的殿下众臣,“那就这样定了?”
这些旁听了一场论战的大臣们竟然没有一人提出异议,全都俯首下拜,呼声如雷:“陛下英明!”
无字的丰碑,是孤臣对孤君的领会,也是对那个站在巅峰上的女人最好的评判——功过任人评说,往后千秋万代的人心里,都自有一块各不相同的丰碑。
然而朝臣的附和却令婉儿不悦,她知道根本不是自己说得有多好,而是台上韦后出来说的那一句话,引来了如雷般的附和。
“陛下,御史台弹劾汉阳郡王张柬之等五位郡王,不思君恩,诬陷皇后与梁王私通,专擅选官架空陛下,其言污浊,不堪入目。”趁着李显难得的在朝,刑部尚书祝钦明赶紧出来说话,身后刑部属员捧上来五个卷轴,立时就放到了皇帝的桌案上,“刑部据此详查,发现所言是实,五王皆有卷宗在此,请陛下明察!”
突然给他奏事,李显有些措手不及,取下一卷案宗,并不清楚弹劾处理流程的他,阅读起来有些吃力。祝钦明的话也就能糊弄这个糊涂皇帝,婉儿一听,心里跟明镜似的,所谓卷宗根本就不必看,御史台弹劾后原就不该由刑部直接插手查案,祝钦明既是韦皇后荐上来的人,急急忙忙地插手进来,不是诬陷都说不过去。
韦后的党羽已经如此猖狂,这让婉儿想起当年的裴炎。武太后为了扳倒裴炎,放纵他的权势以麻痹其人、积蓄官民怨恨,从永淳元年,甚至更早开始,武太后不惜让大唐埋下边患,不惜让自己最爱护的百姓蒙难,甚至为了平叛主动放弃安西四镇,才终于把裴炎送上了断头台。“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权衡说起来容易,真正在面对时,桩桩件件却都是难以落子的抉择。
没有人说话,李显心里没底,竟然拿着卷宗向旁边看:“皇后……怎么看?”
韦后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卷宗,冷笑道:“他们诬陷妾弄权,陛下问妾,不是更加坐实了妾不顾陛下的威严?”
李显被问得一愣,见韦后冷着的脸,更不知道如何处置了,又转向阶下的祝钦明,问:“祝尚书有建议吗?”
“皇后殿下是何等高义?陛下以案相论,殿下知此事必教陛下为难,主动退避,陛下难道还看不出殿下一片为陛下计的真心吗?”祝钦明先把他背后的主人盛赞一通,再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汉阳郡王仗着自己是携百官迎天子的首功,肆意妄言,早已失了臣子的本分,不曾想陛下是天命所归,就算没有他汉阳郡王,也将有别的人来做他的事。反观皇后,虽主后宫,仍是襄助陛下复位的功臣,蒙陛下之爱,却能自爱其节,时逢构陷也以陛下之心为念。还有梁王,既知正道在己,不以妄言为恨,陛下难道忍心使忠臣被肆意构陷吗?大唐从来没有易姓封王的先例,陛下已经对汉阳郡王恩宠有加,体恤高龄要使他善终,是他辜负陛下的恩宠,此等仗势欺人的佞臣,死不足惜!”
一句“死不足惜”吓得李显手里的卷宗掉在地上,在皇后的冷眼和大臣的逼迫下,他把目光转向了沉默的婉儿。
“婉儿,你的意思呢?”
婉儿微微一笑,消弭了李显最后的疑问:“婉儿觉得,祝尚书的话没有错,功高盖主的人如果不惜其身,难免使陛下的威严扫地。”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判定了生死,李显却明显犹豫,长叹一声道:“我没想到从龙之人竟然这样失德!我不愿杀长者,毕竟是有功的人,就把他们贬放出去吧。”
功臣的覆亡凭着皇帝的一句话定音,紫宸殿内只把这样的大事当作每天都要决断的诸多事务之一,在皇帝移驾后继续忙起一天的公务来。横街以北,皇后居寝的蓬莱殿中,气氛却融洽了许多。
“梁王多日不进宫来,我都要劝圣人去府上叨扰了。”韦后怀里抱着一只拂菻狗,斜倚在卧榻上,极尽风情。
武三思坐在内殿,并不避什么嫌疑,兀自笑道:“祝钦明是个办事不得力的,每遇难处都要来问我,这些天为做好张柬之等人的卷宗,的确没有什么时间来宫里啊。”
“我说是梁王多虑了,李显本就是个无谋的人,祝钦明的卷宗,他看都看不懂。”韦后轻蔑一笑,抚着怀里小狗的长毛,“梁王非要忌惮那个上官婉儿,如今看来,她没了皇帝的支持便是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也没看那费了多少心的卷宗,只是李显一句话,就只好应承了。”
武三思笑笑,依旧提醒道:“殿下不要小瞧了。她是在宫中多年屹立不倒的人,姑母是那样猜忌的皇帝,连儿女都不吝杀手,偏就这么信任她,可见不是个善茬。”
“她的权力是皇帝给的,左不过是个内臣,虽然主持议政,但不像朝臣可以结党,皇帝哪天不乐意了,让她自己写诏书废掉自己的权力,也不是不可以。”看到朝上的婉儿唯唯诺诺的样子,韦后并不信武三思的话,“她和皇帝是绑在一起的,倒也不必当作什么不得了的势力来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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