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十是不是也给你写信了?说在王府举步维艰,月银被压榨的狠,手头紧到已经没办法维持监视任务的人脉打理和义肢维修?我已经联系京中的友人,下次他随主上上京时会多给他些钱财救济。”
小廿也给师父写信了?
也是,有事优先求助于师父是应当的。虽然知道是应当的,但这种“不是被唯一需要”的失落感,足够挫减让傅十九上京探望的热情。
出于信任,他没再向师父求证,“原来小廿已经和师父说了,我还以为他只和我一个人……”傅十九说到这儿尴尬的笑了一下,“师父已经打点好就好,我还说过两日去看他一趟,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听到这句话,男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傅十九自然没捕捉到,继续郁闷的看着账本。
明明以前小廿有事都是优先和他说的,迫不得已才会和师父讲,他一直以为,他比师父更得小廿信任。
“那我先下山进城一趟,补些粮食日用,这两日师弟和师妹拜托你了。”
“师父放心。”傅十九赶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礼,送走了师父。
罢了,反正过几日要和师父一道南下,虽然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但从师父不严肃的表情来看,应该是比较轻松的一趟行程。
入夜,师父还没回来,傅十九安排完师弟师妹们的晚训,才去了内院给大师兄端饭端药。
隔着帷幔,傅十九隐隐看见轮椅上的身影在书桌边上捣鼓着什么。
他没打扰,只是轻手轻脚放下托盘,径直退出。
还没走出内院的门,突然,屋内传来瓷碗落地的清脆声音。
傅十九回头,正好看见大师兄怒不可遏的用手臂清理着桌面上的一切,包括刚才端进去的汤药和饭食。
“师兄?”傅十九跑回去,小声问了一句,“怎么了这是?”
大师兄抬头,看见是傅十九,满是怒气的面容瞬间收敛,柔和的笑了笑,“原来是小十九,还以为是傅兄来了。没什么事,不小心打翻,给你添麻烦了。”
傅十九对这个“不小心”感到怀疑。
方才,他明明看见大师兄暴怒的把这些瓷器摔在地上。
他也没敢多问,自从大师兄彻底站不起来以后,虽然对待他们还是一如既往温柔,但沉闷了许多。
傅十九默不作声的出去找筐子,准备进来收拾。
可再一回来,正好看见大师兄手上手臂上鲜血淋漓,猩红色的液体顺着白皙的皮肤,一点一点滴在小药瓶之中。
“师兄!”傅十九赶忙上前阻拦,一把夺下大师兄手上的瓷碗碎片。
“这是在做什么?”傅十九看见师兄手上的划口还在冒血,赶忙找来纱布先止血,“您这是——”
“死灵香。需要以大量鲜血为引子,平日里傅兄看我看的严,不准许我接触任何尖锐的物品,”大师兄说完,抬眼看了一下傅十九,“别大惊小怪的,这点血对我而言没有影响,更不会危害生命。”
傅十九这才松了口气。
“死灵香是什么?”
“算是一种奇异秘术,用人血做成熏香,可以记录生平的经历,但代价是要用阳寿换取,所以被列为秘术。这也是傅兄不允许我制作的原因之一,怕我给死灵香注入的记忆太多,一命呜呼。”
用阳寿换取?
傅十九听的有些怔。
他虽知道师父一向擅长这种奇门遁甲之术,但甚少传授与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东西。
“不用担心,我的阳寿本就剩余不多,再分一点给死灵香也无所谓。”
这么一说更担心了。
傅十九更倾向于大师兄是吓唬他的,毕竟现在看来,大师兄除了双腿不能行走,哪儿哪儿都健康。
沉默片刻,大师兄又一次问道,“小十九,你十分敬爱师父,相信师父,对吗?”
“当然。师父养我长大,授我武功诗书。我早知师父在江湖中名声不好,可他到底是师父,对我好就是善人。”
大师兄没说话,只是默默转回桌案,打开刚刚灌注鲜血的瓶子,从里面挖出来了一块香膏,放在小瓷盏里,给了傅十九。
傅十九不明所以,接过瓷盏。
“死灵香,里面有我平生的一些事情,当然,大多事情和傅兄也有关。等到你以后,不是那么相信傅兄的时候,可以点燃来看看,”大师兄说的有点迟疑,“也不排除我在傅兄心里是个意外,只有我会受到这种生不如死的‘特殊待遇’。收好它,别告诉傅兄我做成了死灵香,不然很多无辜的人要因此遭到屠杀。”
“师父对您当然是特别的,”傅十九一头雾水的看着手上的香盒,大师兄的语气过于温和,一时间他也分不清是在暗喻什么,还是出于对师父的独占欲,“这么多年师父都很记挂您,出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望您,您——”
“十九。”
傅十九老实闭嘴。
“收好它。等到不信任傅兄的时候,一定要点燃看看,求你了,十九。”大师兄又重复道。
“好。”傅十九呆滞的回答道。
具体的燃香方法,大师兄又交代了一些,他记在心里。
和师父一道南下,还未至长江,傍晚在驿馆休息的时候,便收书信。
信中是一张讣告。
大师兄的讣告。
在驿站里,傅十九看着师父上一秒还喜笑颜开的说:阿弟肯主动给我写信了!
下一秒,拿着突如其来的讣告,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目光中尽是不可思议。
“师,师父?”傅十九看到了那张掉在桌子上的讣告,上面压着大师兄的血手印,还有一封遗书,以及某个师妹娟秀的字体记录着刺眼的死讯。
傅十九见师父没说话,拿起讣告,仔细的阅读。
死于寅时三刻,正是该起来晨训的时候,打开屋门,发现大师兄的轮椅摆在院门口的门槛前,人是爬出去的。果然,遥月门外很快就发现了腿部磨烂拖出来的长长血迹,顺着血迹,最终在遥月门的地界碑之外不到十米,发现了已经没呼吸的大师兄,腹部有野兽撕咬的痕迹,死状狰狞不堪,手中还握着一张大红色,婚书样式的纸张,但上面的字被血迹糊满,加上年久发霉,看不清写的是什么。
“他死也不愿意死在我身边……”男人扶着太阳穴,僵硬的嘀咕了一句。
“……”傅十九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大师兄,应该对师父很重要。
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和恩怨情仇,但这么多年,他能感觉到师父十分珍视大师兄。
“南下的事情先搁置吧,明日,明日我们回程。”
傅十九点头。
定下了回程之后,他看着师父要了很多酒,一直一言不发的喝着。
面色苦涩,他从未见过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如此失魂落魄。
可即便如此失魂落魄,也不肯倾诉一句话。
“师父,别伤心了。大师兄他,可能只是不想让你看见伤心。”傅十九突然想起来那盒死灵香,制香的时候,大师兄就说是阳寿换的。
当时他以为是玩笑话,可这才几天,大师兄就走了。
“他……他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自己阳寿将尽。”说到这儿,傅十九戛然而止,他记得,大师兄交代过他,不能说出来死灵香的事情,否则他要遭殃,很多无辜的人也会被师父杀死。
“不是的。阿弟他一直记恨我……他当时双腿被下毒,还执意想和那位小姐私奔。结果被那小姐的娘家人一路追杀,我赶到救他的时候,只带了他走,并未带那小姐出逃。最后小姐被抓了回去,几月后嫁与一户地主,从此,他就记恨在心。即便后来认他为义弟,他时常还是会想起来这些陈年往事……”说到这儿,男人的声音有些哽咽,“当时不带那位小姐走,只是因为他的腿被小姐的娘家人毒废了,先入为主觉得小姐一家都是这种货色,不想让他沾染上这种人。早知他会这么久念念不忘,当初就应该把那位小姐一道带出来,成全他们。”
“不是师父的错,”傅十九连忙安慰道,说完,他看见师父又往杯中倒酒,“别喝了,您已经喝了够多……”
“小零六是我养大成人的第一个徒弟,在我身边留的最久,最亲近的义弟。我不敢相信……”男人说着,又将酒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师父,先休息吧。”傅十九听着也不是滋味,一把夺下来师父手上的酒杯,强行将师父往背上拽,“师父别太过伤心…您还有我,还有很多师弟师妹,我们都很爱您。”
“……”
傅十九见师父不说话,一步步背着师父朝着楼上走去。
师父看上去身躯颀长,实际身上全是肌肉,沉的很。
到了房间,傅十九松了口气,刚想把师父放在床上,却发现那双胳膊死死地勒住他,一点也不肯松手。
“竹儿,你也要走?”男人的声音很恐慌,抱着傅十九,紧紧的锁在臂弯。
“怎么会?我不会离开师父的。”傅十九见此赶忙俯身凑近,好言好语安慰道。
下一秒,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强行压在了他身上。
将他禁锢在身下,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
心跳声,还有,以腰部为分水岭,差距甚大的上下两处体温。
傅十九呼吸都不敢大声,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师父?”
第95章
遥月门的后山上是块儿风水宝地,埋葬了很多意外死去的弟子。
据说,这块儿地是师父掘了前朝某个王爷的墓葬,所以才确认这儿适合葬人。埋在这儿,下辈子便□□华富贵子孙满堂。
大师兄走的这半年来,傅十九默默取代了以前大师兄的职责,每日早起看着师弟师妹们练剑,安排师门内的任务分配。
不同的是,傅十九并没有搬进内院居住,只是单独收拾出来了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作为住所。
重阳将近,傅十九在整理书信的时候,看到了师弟的来信。
信中小廿说,重阳时会回一趟师门,原因是五皇子被发配北疆,这几日正在忙于打点关系,也不想让他这个线人看见,便打发了他几天假。
看到这个消息,傅十九苦涩的面容总算露出了一点笑容。
大师兄走后的这半年,师父一直沉默寡言,除了教导师弟师妹们武学和读书的时候还多说两句。时不时,还会坐在大师兄的墓碑前,自顾自的喝闷酒。
查完账本,傅十九差遣师弟去镇子上运回来给长个子的小朋友们裁剪的新衣裳和粮食补给,这才提剑上山,去找师父。
自从大师兄走后,他和师父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即便以杀人为生的傅十九,对这种行为的第一反应也是:背德。
可被捡回来的时候,傅十九眼中,这个男人就是救世主一般的存在。他小时候千方百计想引起师父的注意、关爱、可师父对他的态度一直是忽冷忽热。
上一秒鞭子还打在他身上,下一秒就柔声告诉他,长剑剑法单传他一人,他很有天赋。
所以被这个男人抱在怀中,视若珍宝,一遍遍对视的时候,除了背德感,傅十九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小时候希望得到师父关爱的愿望,终于实现。
当然,醒来后更多的是自我唾弃。
爬上山头,正是月色当空,傅十九一眼就看见墓碑前坐着的男人,他快步走上去,“师父,该回去了。”
“……”男人并没有说话,一言不发的继续喝着手中的酒。
“二十师弟重阳节会回来。”傅十九又补充道。
听到这儿,男人总算放下手中的酒壶,眼睛里恢复了一丝清明,“小廿要回来了……”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不停的念叨着这句话。
傅十九没说话。
小廿回来的确事件开心事儿。
但是他怎么叫师父师父都不理他,一提到小廿,瞬间酒也不喝了,也不对着墓碑哀伤了。
傅十九眯起眼睛,攥紧拳头。
把师父扶回内院的寝房,傅十九用毛巾沾了水,坐在床沿,替师父擦着脸。
突然,手背上轻轻附上来了粗糙的触感。
明显是常年握剑,才会有的粗糙。
“竹儿,你什么时候肯搬进内院。”
男人开口的语气有几分醉意。
傅十九呼吸滞了一下。
师父虽然不阻止他进出内院,但内院的确也没多余的空房给他。
小廿师弟小时候的住所原就是个小阁楼,人走后就又一次荒废成杂物间。大师兄的遗居肯定是碰不得,其他房间要么是师父的书房,要么是收藏室。
“……”傅十九没接醉话。
擦拭完之后,他刚想把盆中的水端出去倒掉。
还没起身,只感觉到背后揽过来了一只有力的臂膀。
和以前那种充满攻击性的拥抱不一样。
似乎只是想让他睡在身侧,就像小时候他刚入门时,睡在师父旁边听师父讲故事一样。
“十九,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帮着打理师门。”
傅十九:“我应该做的。”
“从小你就懂事,可你越是懂事,我越觉得亏欠你。明明小时候,你特别爱粘人,但当时我对你一直疏忽,同门孤立你,我也没帮你说话,反而当你是刺儿头罚你。……对不起啊。”
听着师父喃喃低语,傅十九垂眸。
关于他的昔年往事,师父居然都记得。听到这声道歉,他也不是滋味。
最后怎么睡着的傅十九忘了,反正这是成年以来,第一次在师父身边睡觉,只是安安稳稳的睡觉。
重阳节前天,正值晚饭前夕,傅十九正看着仆人在厨房里忙活,炊烟缭乱,有些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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