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翻着医书,一边监工偷闲。
“二十师兄回来了!”
“哇!二十师兄的义肢好好看!”
傅十九顿了一下,立马扔下书,朝着门外跑去。
果然,院落外站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因为缺失手脚,身材显得格外清瘦,身边正围着很多师弟师妹。
“十九师兄!”小廿见到傅十九,一脚踢开挂在他腿上的小师弟,朝着傅十九的方向奔来。
“小廿!”
几年不见,印象中胆怯的师弟似乎开朗了不少。很快,傅十九的注意力就被小廿身上的义肢吸引了目光。
不知道是哪种玉石,通体洁白,上面虽有刀痕,但能看得出石料十分结实。
不是出师门时的那种木头义肢。
小廿意识到师兄在看他的义肢,“王府里那位主上给的,说是石头的义肢结实,抗揍,原来师父给的木制义肢没两天就废了。师兄这段时间过的怎么样?听说大师兄半年前……”
“嗯。因病走了。”傅十九想起大师兄临死前给他的死灵香,敷衍的撒谎道,“我过的倒是还行,你呢?那个王爷没为难你吧?之前看你写书信说手头周转不开。”
“他待我……挺好的,后来拖欠的月银也双倍给我了,”说到这儿,小廿不禁笑了一下,“师父中间来看过我一次。”说道师父,小廿的神色迅速冷却。
“师父去看你?什么时候的事?”傅十九没听说这件事,有点好奇。
小廿没再接这茬子话,只是迅速转移了话题。
吃过饭,傅十九在院内打着剑谱,依稀察觉到师父召了小廿进内院,但不知道为何,两个人最终还在是院外谈事。
傅十九没那么专心练剑,留意听了一下,察觉到师弟的语气似乎并不愉快,师父也是。
入夜,小廿也没回原来内院的居所,而是和他躺在了一处。
他的房间不大,并排躺下两个人还是十分勉强。
“师兄,这段日子以来,师父他……没欺负你吧?”并排躺着的时候,小廿迟疑半晌,还是开口问道。
他不明所以,“欺负?师父为什么会欺负我?”
“我多虑了。”
傅十九:?
他和师父那点见不得人的关系,到底是秘密,但也说不上欺负。
他没敢像小廿确认,欺负指的是什么。
小廿沉默了一会儿,紧接着又问道,“还有师兄,你有没有……追过心上人?”
追心上人?
听到这个问题,傅十九赶忙转过身,单手撑着脑袋不可思议的看着小廿,“小廿有心上人了?”
小廿没说话,但目光炯炯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傅十九心里一凉。
随即,还是笑了出来,“真的假的?”
“真的。在王府出行任务的时候结识,具体八字没一撇,也不敢说对方名字。除了师兄,我也不知道该问谁……”
傅十九没接话。
在王府结识,那必定与他无关。
这一下子就不是心凉能说得尽的。
“师兄?”
傅十九想说什么,可哽上喉咙的只有苦涩。
小时候小廿天天说着“最喜欢十九师兄了”,“只有十九师兄对我最好了”,看来真的只是稚子稚言。
只有他想过,出师后和他结拜为义兄弟,像大师兄和师父那样生活在一起。
“师兄?”小廿没察觉到傅十九复杂的情绪,又问了一句。
“哪家的姑娘?她对你态度怎样?”
小廿迟疑,“不是姑娘。”
傅十九攥紧拳头。
一时间差点没直接背过气。
“虽然经常骂我,打我,但——”
傅十九这次没等师弟说完,烦躁的打断,“我又没心上人,问我做什么?明天还要早起练剑,睡了。”他吼完,直接背过身去,丢了一床被子给小廿,自己裹上另一床。
小廿被吼得有点懵,但还是老老实实接过被子。
他不太理解师兄为什么这么生气,但还是识趣的没多问,安安静静的转身过去睡觉。
其实傅十九并没有睡着。
也睡不着。
他从小爱护的师弟,才相别两年,就和打他骂他的陌生人生出情愫。
他默默攥紧被角。
这种酸楚的感觉很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
自从父母死后,他多委屈的事情都没哭过,被同门欺负也好,被师父冤枉也罢。但今天,眼泪就是不争气的直往外冒。
意识到自己快哭出声的时候,傅十九默默翻身下床,跃到屋顶上,用袖子摸着眼睛。
水蓝色的绸缎很快就变得皱皱巴巴,还有些潮湿,但眼角的泪水,却是一点都没减少。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吵死了。”正无声抹着泪,突然,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傅十九回头,看见是师父,瞬间吓得眼泪都咽了回去,急忙行礼。
他刚才明明很克制声音,即便有声音,也不如夜风的风哨。
“别用袖子,给,”男人默默的递过去一张帕子,“明白了。”说完,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他房间的方向,里面躺着的是难得回师门的傅廿。
傅十九没接话,算是默认。
“你从小心思就写在脸上,长大了还是没变,太好猜了。”男人轻描淡写的说道。
傅十九很没骨气的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他瞥见师父就坐在他旁边,静静的看着他哭。
过了一会儿,傅十九也不太好意思,收了腔,把脏兮兮的帕子攥在手中。
“厨房刚做的宵夜。”男人见他不哭了,留下了这句话,便跃下屋顶,径直走向内院。
一听有吃的,傅十九还是跟了上去。
从小到大,师父还是像初见一样,一眼能看穿他所有的所思所需,包容他的所作所为。
至少目前,没有比师父对他更好的人了。无论是情感还是生理,师父都给予他了很大程度安慰。哪怕没有承诺过以后,但傅十九已经彻底绝了出师后要自立门户的心思。
皇城传来消息,说遥月门派出去的杀手倒戈,背叛天子。
圣旨是宫里的公公来宣读的,当时,傅十九正纠正一个师弟的握剑姿势。
上次重阳节别后,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小廿的消息。
没想到是欺瞒天子,倒戈立场,背叛师门教诲。
只见师父和那个公公再三赔笑道歉,低声下气的说会解决背叛者。
但是从公公的口吻中,傅十九发觉到此次师弟的叛变绝对不简单。
待公公走后,果然,师父迫不及待的召见了他。
“傅廿那孩子……你刚才也听见了。天子派他去监视五皇子,结果倒好……从数月前,就开始隐瞒五皇子的动态,导致五皇子在关外集结兵力都打下两个城了,消息才传到京城,我才知道他叛变。以前他那么听话,怎么会……”
“……”傅十九想替师弟说两句话。
但转念一想,又不想替他辩解。
他不知道师弟和师父只见的芥蒂,只是单纯不能理解,明明师父那么喜欢他,为什么师弟一点也不珍惜。
“十九,叛门弟子,该当何罪,你知道的吧。”缓了一会儿,男人才揉着鼻梁,继续道,“前面你的几个师兄师姐也有叛门先例,只是影响没这么恶劣,我尚且念及情分留他们活路或是全尸。但是这次,遥月门受天子恩惠,他却欺瞒君主,忘恩负义……”
说着,傅十九见师父抛过来一柄长剑。
他伸手接住,打开剑鞘看了一眼。
剑刃寒光,只是用手碰一下,便是一道血痕。这柄剑,他见师父带过,但也许是不合身,并不是最常配带的那把。
“十九。”
“徒弟在。”傅十九明白男人的意思。
一面,傅廿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他相信他有苦衷。
另一面,师命难违。
师父这么多年来,待他不薄。
男人看出来他的纠结,故作迟疑片刻,又开口道,“其实早就想问问你,既然无心自立门户,是否愿意从今往后多一个义兄?”
第96章
“师兄今日还我出来,所谓何事?”小廿收到书信,书信上说,十九师兄喊他出来,说是约在酒楼许久,他便趁夜,偷偷前来赴约。
深秋夜寒,酒楼里除了他们,只有几个半昏半醒的醉鬼。
桌上的油灯昏暗,傅十九看了一眼阔别已久的师弟。面色比离开遥月门的时候康健了不少,声音也不那么沙哑。
他约师弟出来之前,在王府踩过点。
一直以来木讷的师弟,练刀法的时候眼神一直停留在不远处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想必就是这座王府的主人。眼底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甚至刀谱打错了也没注意。最后,不知怎么的,师弟就手把手开始教那王爷使用短刀,脸凑的极近。
“师兄?”小廿见傅十九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傅十九这才从思绪中回神。
他的手藏在桌下,悄悄握上剑柄。
顿了很久,傅十九才开口,“你为那狗贼王爷隐瞒起兵之事,欺君犯上,整个遥月门因你大受牵连……”
“上次重阳节归门,已与傅氏划清关系,我所作所为一人承担,谈不上给遥月门蒙羞——”小廿还没说完,忽然察觉到了傅十九手中紧握的剑柄,顿时明白了什么,“是那个男人让师兄来取我性命的?”
说完,小廿垂眸,自顾自的又接道,“也是,他眼里容不得他的弟子心中有比他更重要的人,所以派师兄来,也算是试探师兄的忠心。想必师兄早已取代了大师兄的地位,为那个男人卖命,也是情理之中。”
“总比你给姓楚的当狗好。”
傅十九说完,手还是握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他的狗。”
傅十九:“……”
“我虽不再认他为师父。但师兄从小对我的好,我都——”
傅十九没等他说完,抽剑起身。
几乎是同时,小廿也站起来,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格挡。
但也仅仅是见招拆招,并未主动出击。
数十招过后,二人于酒馆外的巷内对峙僵持。
傅十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
一路上,师弟的招式全是破绽,只要他有心去刺,师弟早应倒在血泊之中。
犹豫之时,傅十九感觉到手上搭上来了一隅冰凉。
紧接着,还听见了一丝轻松的小声。
“入秋了,师兄记得多添衣。再生了冻疮难免受罪。叛门之事……是我和傅氏之间有过节,也算有所苦衷,不求师兄理解。我知师兄师命难违,不会为难师兄,但现下尚未辅助王爷完成——”
傅十九没听师弟说完。
这一剑便刺了下去。
霎时,鲜血从心口飞溅,暗淡的猩红模糊了视线,除了师弟竭力发出的喘息,什么也听不见。
“十九师兄,十九师兄,刚才师父讲的招式能示范一遍吗?”
听见小师妹稚嫩的声音,傅十九依旧神游在外。
他记得,捅了师弟那一剑后,他就后悔了。
可回过神,没等他弥补,就见一行人追了过来。其中一个身着锦缎,气质不凡的男人先一步横抱起来了血流不止师弟,神色焦急的离开。剩下的人追杀了他半个城,他才甩掉。
“十——九——师——兄——!”小师妹见傅十九不理她,又加大声音。
“听见了。”傅十九被吵得无法陷入回忆,淡淡的应答道。
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儿了。
他捡起长剑,放慢动作,在小师妹面前示范了一遍。
“看懂了?”
“没看懂,十九师兄再来一遍!”
傅十九:……
他看得出师妹粘他的那点小心思,没戳穿,又耐心的掩饰了一遍。
这次,剑法还没打完一整套,傅十九就看见信使火急火燎的跑进院内。
他拎着剑,也顾不得师妹,赶忙迎了上去,“什么信件这么着急?”
“在外出行任务弟子得到消息,说是之前叛门的傅二十……”
傅十九赶忙附耳过去,听信使说话。
每多听一句,瞪得溜圆的眼睛中的红血丝就会多加一分。
“骗人的吧?”听完,傅十九麻木的小声道。
“哐啷”一声,手里的长剑也落在地上。
愣了许久,他才像是发疯似的,抓住信使的肩膀,“那那头老狐狸呢?他怎么没死?小廿体内的蛊是子母蛊,母蛊宿主死亡,母蛊就必定会死,子蛊宿主也必死无疑,当时我怕那个老狐狸反悔,对小廿痛下杀手,特意留下的连带关系!他怎么没事?”
“……”信使的脸色犯难。
“他为什么没事?他怎么可能没死!”傅十九歇斯底里的吼道。
一旁的小师妹见此,赶忙躲进屋内,也不吵着让傅十九教他剑法。
“按理来说种子蛊的人会替他挡一命的!”
“傅二十他……临死之前,把蛊虫从心口生剜出来,说是要保全替他种蛊的恩人性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那母蛊被剜出来的时候,的确还是活的。”
傅十九放下抓在信使身上的手。
怔怔的看着地面,脑子里混混沌沌的,连视线都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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