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答应过师父,打不过便跑。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公平的比武,对方内功深不可测,还玩暗夜刺杀那一套。
破窗声紧随其后。
纪檀音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几条街外隐隐传来巡夜官兵的梆子声。这声音让他感到些许安心,刚要朝那处去,前方忽而飞来一支短箭。他挥剑斩落,一抹幽幽绿色在眼前闪过。
入骨青!
纪檀音心中一凛,停下脚步,看向从前方黑暗里跳出的人影。这时后面的杀手也追了上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朝他靠拢。
纪檀音手心冒汗,更加用力地握着映雪剑,问道:“你们是何门派,为何杀我?难道是你们在拐卖孩子!”
无人回答,两双冷酷的、毫无波动的眼睛木然地钉在他身上。
纪檀音心知不是二人的对手,心脏砰砰狂跳。他才十八岁,他还不想死!
在紧绷而磨人的寂静中,忽而又传来脚步声。纪檀音咬住下唇,睫毛逐渐湿润。
只听一人朗声道:“刚才是谁打扰我睡觉?和尚向来睚眦必报!”
纪檀音扭头一看,原来是金莲和尚!
这一刻他已忘记金莲和尚连自己都打不过的事实,只觉得喜悦。
两个杀手对视一眼,忽而分开,一人持刀砍向纪檀音,另一人则腾跃而起,迎上金莲和尚。
纪檀音命悬一线,几乎用尽毕生所学,玉山剑法七十二式,一招接一招,行云流水。平时背诵得马马虎虎的心诀,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忽然闯进脑海里,带来全新的感受。
劈砍刺削,来去如风,剑走轻灵,气走沉着……
耳边仿佛又响起师父低沉沙哑的声音,纪檀音奋力搏杀,完全沉浸在“顿悟”时物我两忘的境界,一时竟凭着精巧的剑招,抗住了对方狂风暴雨的攻击。
直到一声痛呼唤醒了他。
金莲和尚不敌刀客,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倚着一家粮铺的槅门,滑坐在地。
他胸前一个血窟窿,正源源不断地流出温热的液体。
纪檀音尖叫一声:“金莲和尚!”
刺中金莲和尚的刀客转头冲向纪檀音,又变成二对一的局面。纪檀音心下大乱,再也找不回方才的感觉,在两个高手的步步紧逼下,逐渐退到街角。
绝望之中,他又听到了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在赶来,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那么,拼死也得杀掉一个!
纪檀音空门大开,不闪不避,以一种飞蛾扑火的姿势,直刺左前方那人的心窝!那人未料得他如此不顾一切,反而迟疑了片刻,被他捅了个对穿,难以置信地倒下了。
纪檀音知道另一柄剑已经到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转过身,希望剑刃从胸口穿过,而非后背。
那把剑确实到了,剑尖凝住不动,只差分毫便将刺入他的骨肉,随着纪檀音转身,划破了他的衣服。
是杀手心软了?
纪檀音死里逃生,脑袋晕晕乎乎的,他扶着墙,急促地喘息着,盯着这个凝剑不发的杀手看,发现他胸口刺出一根拇指粗细的棍子,尖端被骨骼血肉磨烂,正淅淅沥沥地淌着血。
“多谢……”纪檀音拄着剑,半跪在地,声音断断续续的,竭力仰起头看是谁救了他。
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檀音怔怔地瞧,眼睛缓缓地眨,以为是在梦中。
谢无风猛地抽出树枝,杀手喉咙里发出咕叽一声,摔倒在地。
“阿音,”谢无风蹲下,将纪檀音抱在怀里,嗓音发颤,“抱歉,我来晚了。”
纪檀音猛地挣了一下,他太虚弱,脱不开谢无风的怀抱,可也足够表明抗拒的态度。
谢无风不顾他的反抗将他搀扶起来,纪檀音趔趄着跑到金莲和尚身边,脚下踩着黏糊糊的血泊,双手在空中无措地顿了一下,最终揪住他的衣领,眼泪夺眶而出。
“金莲和尚!”
谢无风出手连点金莲和尚几处大穴,但已无济于事,刀客切断他的心脉,他活不了了。
“金莲和尚!金——”纪檀音轻轻摇着他的肩膀,忽而想起他厌恶这个称号,连忙咬住嘴唇。
金莲和尚气若游丝,他看着纪檀音,似是想咧出一个微笑,却已无力牵动嘴角的肌肉。
“纪大侠当年的恩情……我已报答……”
纪檀音捂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眼泪滚滚而下,惊惶叫道:“金莲和尚!金莲和尚!你别死!”
金莲和尚略微转动眼珠,看向谢无风,灰暗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我就知你……你不是……平凡之辈……”
谢无风对他点点头,道:“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没有!”金莲和尚猛吸一口气,狂笑道:“此生无憾!”
这一笑之下,伤口血液喷涌得更加厉害,纪檀音失声尖叫。金莲和尚看向他,亮光一丝丝从眼中褪去,声音越来越低:“纪兄弟,和尚的俗名叫做……”
纪檀音最终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推开谢无风,想去逼问两个杀手,那二人却早成了尸体,其中一个是受伤后服毒自尽的。
纪檀音满腔悲苦无处宣泄,对着这两个恶人又踢又打。
官差的声音越来越近,谢无风道:“阿音……”
纪檀音如同被针刺一般,打了个哆嗦,怒道:“你别叫我阿音!”
他想要质问,嗓音却沙哑破碎。
他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谢无风也无法回答。可他自认没对纪檀音撒谎,他确实叫谢无风,顺天府人氏。
“回头跟你解释,好不好?”
纪檀音摇头,谢无风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一直退到墙根,眼神戒备而恐惧。
“你先休息一下。”
纪檀音看见他出手,连忙举剑相抗,但他太累了,不是谢无风的对手,三两下就被点了昏睡穴,沉沉地阖上眼皮。
谢无风抱起纪檀音,拾起映雪剑,待要离开,看到金莲和尚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踌躇片刻,叹了口气。他将金莲和尚也拎了起来,蹒跚着走进黑夜里。
第20章 起争执
纪檀音醒来时是在一架马车里。
道路崎岖,车轮不时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他睁开眼,盯着马车顶上晃动的流苏,脑海中第一个念头竟是,还不如骑马。
下一刻,昏睡前的记忆纷至沓来,狠狠地拍打在他脸上,捏出一个怪异而僵硬的表情。
纪檀音艰难地喘了口气,坐起身拉开舆门。谢无风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车厢,感受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醒了?”
纪檀音往后缩了缩脖子,冷冷地瞪着他。
谢无风朝车厢深处点了点下巴,“有水,还有半只水晶鹅,凉了有些肥腻,将就吃吧,现下走的是山野小路,没办法买吃食。”
纪檀音恍若未闻,嘴唇如同墙灰一般,发干泛白,凌乱的乌发被梦中流出的泪水沾湿,紧紧贴在两腮上,看起来虚弱而狼狈,然而他望向谢无风的目光却很凌厉,力道沉重。
谢无风拉紧缰绳,追风追月仰头嘶鸣一声,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最终停了下来。
在马车缓慢静止的过程中,他一直侧着身,和纪檀音四目相对,眼神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怜悯。
纪檀音从没像现在这样敏锐过,他捕捉到这丝怜悯,来自他真心相待的朋友的怜悯,忽而愤怒了。
“拔剑!”纪檀音抽出映雪剑,朝谢无风刺去。
谢无风轻轻拧身,避开宝剑锋芒,见纪檀音情绪激动,剑风凶猛,只好跳下马车。这是一条狭窄的山间小路,两旁全是密林,因为天旱,树木显出一种无精打采的枯黄来。纪檀音冲出车厢,气息不凝,下盘不稳,却丝毫不做停顿,朝谢无风站立之处刺去。前一夜的恶战耗尽他的力气,内息也还未经调理,因此玉山剑法没有了平日的轻灵,但剑风呼啸间,却饱含使剑之人的愤怒。
谢无风并不还手,只是躲。他身法诡异奇绝,快得不可思议,好像一匹轻薄的丝绢,又像是民间故事里的幽灵。他能从最纤细的树枝末梢借力,也能从纪檀音密不透风的剑光中全身而退,衣袖摆荡仿若仙人。纪檀音和他过了几招,似曾相识的感觉逐渐唤醒记忆,当下又惊又怒,质问道:“那夜在任城卫张大户家院墙外,是不是你!”
“是我。我就是无常客,不该瞒着你。”
无常客!纪檀音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来不及思考,这三个字却条件反射地激发出愤怒之情,使映雪剑挥舞得越发狂野。
没过多久,一套玉山剑法用到了头,只剩最后一招挂月柳梢,纪檀音猛地提气,自下而上斜挑谢无风胸口,在他侧身躲闪时剑尖一抖,直刺脖颈动脉。他以为谢无风会成功避开,就像此前几十招一样,剑风连他衣角都沾不到,因此这一击全无保留。谁料谢无风忽而停下飘忽的步伐,平静地迎向疾刺而来的利剑。
刹那间纪檀音心神大乱,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在他急促的喘息声中,映雪剑堪堪止住去势,停在谢无风喉前一寸处,剑尖轻微震颤,发出嗡鸣。
谢无风垂手站立,脸上波澜不惊,他的平静对纪檀音而言是一种残忍:“你看,就算我骗你,你还是舍不得杀我,是不是?”
纪檀音垂下手臂,映雪剑扎进干燥的黄土里,他喉结起伏几次,忽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阿音!”谢无风急忙上前,将他揽在怀里,连点膻中、鸠尾、巨阙、神阙等几处大穴。他欲将纪檀音抱回马车,纪檀音不肯,只好搀着他,一步步走了回去。
马车内部十分昏暗,纪檀音拉开厢门时,外头的阳光终于找到机会,热烈地奔涌进去。借着光亮,纪檀音发现马车里还躺着一个人影,微胖的高大身躯,光秃秃的脑袋,嘴唇半张着,一缕干涸的血迹印在下颌。那是金莲和尚。
他呆住了,眼底瞬间泛起湿意。
谢无风在他背上轻轻推了一把:“你体内真气乱窜,恐伤及肺腑,赶紧调息要紧。”
纪檀音静了片刻,没再和他争辩,在马车内盘膝而坐,默念内功心法《菩提经》,引导真气在十二经脉间巡回一圈,重归丹田。谢无风坐在车辕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缓缓揉搓,沉默而关切地看他练功。
约莫花了两柱香的功夫,喉间腥甜总算被镇压下去,纪檀音睁开眼,和谢无风视线相遇,问道:“你真是无常客?”
谢无风点点头,他罕见地感到紧张和心虚,开了一个无人捧场的玩笑:“我以为你会更关心昨夜是谁想杀你。”
纪檀音不理他,逼问道:“你为何骗我?有何目的?”
“我没有骗你。”谢无风道,“我没有否认过我是无常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称号,但没有否认过。”
纪檀音一时竟无言以对,然而很快回过神来,激烈地质问谢无风,为何他们初次相遇那天,他故意任几个强盗宰割。
他怀疑的眼神,戒备的姿势,让谢无风心中发堵,解释道:“并非故意,我正要出手,你就来了。”
“你连剑都没拿!”纪檀音说着,当日的景象便浮现在眼前,他对与谢无风初识一幕印象极为深刻,当时他手中拿的分明是一截柳枝……纪檀音的表情倏然起了微妙的变化,黑葡萄似的眼睛略略一睁,唇角的肌肉古怪地牵动两下,又凝住了,他看向谢无风,语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难道,你的武功已到了那种境界?”
纪恒曾经说过,武功练到一定境界,飞花拈叶皆可伤人。纪檀音没见师父表演过,以纪恒的内功修为,应该不在话下。可谢无风不到三十的年纪,怎会有如此充沛的真气?此外,若他内力精纯深厚,纪檀音与他同行许久,为何一点没察觉?
谢无风看出他有许多困惑,倾身取过一盒糕点,对纪檀音道:“你先吃点东西,我慢慢告诉你。”
纪檀音接过食盒,无措地端着,有好一阵子一动不动。他好像在一场精妙的皮影戏中误入后台,见到了那些丝线和灵巧翻飞的双手,忽然间醍醐灌顶,不再为表演而感到惊艳。这些日子点点滴滴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纪檀音神情呆滞,用肯定的语气道:“你的钱都是偷来的。”仿佛烫手似的,他把食盒丢下了,几块点心洒落出来。
“借的。”
“你根本没还!”
谢无风笑容微带讽刺:“还谁不是还?富人的钱不是搜刮穷人而来吗?”
他这一路确实出手阔绰,打赏伙计动辄就是一两银子,原来这就是所谓的“还”?
可是,这是不对的!
纪檀音看着谢无风的脸,浓密的剑眉、挺立的鼻尖、淡色的唇,分明还是熟悉的模样,可一夜之间,他忽然变成了无常客……纪檀音想起前一日还因要与他分别而伤感,此刻却只觉得自己愚蠢。在被欺骗的愤怒之外,诸多不同的情绪此起彼伏,它们纠缠在一起,混合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纪檀音从翻倒的食盒中拿起一块糕点,木然地往嘴里塞,很快,喉咙变得非常干涩,锁骨以下胸口以上的地方饱胀炙热,他呜呜地咳嗽起来。谢无风递过来一只扁扁的酒壶,正是当初送给纪檀音的那个,他匆忙中收拾二人的东西,竟也没落下。纪檀音接过酒壶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推动硬块缓缓滑下食道,摩擦的轻微痛感让他纷乱的头脑变得清晰了些。
追风和追月不耐烦地刨着蹄子,牵引得马车发出阵阵晃动。纪檀音吃了些东西,恢复了力气,对谢无风道:“我救过你一命,”说到这里顿了顿,表情有些不自然,“虽然你可能不需要,但确实救了你。昨夜你也救了我,现在我们扯平了。”
谢无风一挑眉,看不出喜怒:“知道了我是谁,便急着划清界限么?”
“是因为你骗我!一个多月,你有许多机会可以坦白,为什么不说?”纪檀音苍白的脸上泛起愤怒的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我真心待你,而你……看我被骗得团团转很有趣是吗!”
谢无风眼神冷了,别开头:“是很有趣。”
15/62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