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鹿邑人。”
“啊!那她——”
谢无风一脸平静:“死了很多年了。”
纪檀音识趣地不再探问。
在街上走了一遭,恰逢一个知名戏班子来鹿邑摆台,他们便去凑了回热闹。在底下吃着瓜子果仁等开场时,听见周围百姓议论,才知又有两名鲁宁党官员遇害,皆是睡梦中被毒杀割喉,尸身情况与温时玉、蔡辉卢如出一辙,是西番教下的狠手。
现下西番教恶名远播,不止武林人士,连垂髫小儿都知他们是无恶不作之徒。一个跟着爹爹来看戏的小男孩,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气横秋地骂道:“勾结阉党,残害忠良,西番教猪狗不如,生孩子没。”
纪檀音本就厌恶西番教,听到小孩骂粗话,心中大为畅快,待要发笑,忽而想起在仙鹤宫时,有关自己师父与西番教勾结的传闻,表情便是一僵。
谢无风余光瞥见,三两下就猜中他心中所想,遂与左手边的几个汉子攀谈起来,拐弯抹角地打听细节,问是否抓住了凶手。
一人道:“怎抓得住?西番教个个都会邪门武功与缩地大法,别人走一日的路程,他们一个时辰就到了。”
另一人嗤道:“你既不知道,就别卖弄,还缩地大法,亏你想得出!要我说,要捉肯定能捉住,朝廷几十万兵马,较真起来,还不把云南踏平了!只是阉党从中相护,才没拿他怎地。”
前一人语带怀疑:“圣上竟如此偏听偏信?”
后一人“呸”了声:“哼,圣上早被那太监哄得黑白不分了。你没听说?设立东厂的旨意已经下了,严公公当了东厂头子!如今征集了几百个走狗,由西番教帮忙训练着呢。”
纪檀音竖着耳朵听了半晌,发现并无使玉山剑法的高手出现,略微松了口气。然而转念一想,杀害这两名官员较为容易,不像当日沈沛府上有一众高手,需要派人拖延,因此那神秘人未参与也是正常。
思来想去,终是忧虑难安。纪檀音暗下决心,等查出拐卖幼童一案的主使后,一定要揪出那个使玉山剑法的神秘人,看看到底是谁冒充师父。
听完戏曲,谢无风带纪檀音到一家名为笑春风的酒楼用饭,上来便要了一坛金华酒。纪檀音埋怨道:“这样嗜酒。”
谢无风淡淡一笑:“驱寒嘛。”
这话他已是第二次讲,纪檀音心念一动,探身握住他放在桌沿的手,细细感受了一回。以前没察觉,这时才发现谢无风体温比常人低几度,大热天的,他手心却干燥而冰凉。
“你怎么回事?”联想起他年纪轻轻,却身怀高强武功,纪檀音问:“是不是练了什么邪法?”
谢无风避而不答,眼神温柔地落在二人交握的双手上,别有深意地一挑眉:“怎么,轻薄我啊?”
纪檀音抿了抿唇,感到有些沮丧,将手松开了。
用完饭回到客栈,各自练了一回功。为防前几日的杀手卷土重来,两人住在同一间房,中间只隔一扇屏风。纪檀音按照《菩提经》心法运功,真气自丹田而起,沿经脉缓缓流动,上至百会穴,下至涌泉穴,运转一个周天后,感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侧耳倾听,谢无风那边静悄悄的,不知是何光景。纪檀音起了好奇之心,蹑手蹑脚地跳下罗汉床,扒着屏风偷窥。只见谢无风也是一样的打坐姿势,两手捏诀放于膝上,表情平和,嘴唇翕动,不知在念什么心决。
“好看么?”谢无风忽而道。
纪檀音吓了一跳,见他仍双目紧闭,奇道:“你怎知我在看你?”
谢无风不答,纪檀音便大着胆子走上前,并起两指在他肩上戳了一下。谢无风陡然睁开眼,握住纪檀音的手腕用力一拉,纪檀音低呼一声扑在他身上,谢无风往后一仰,两人便双双倒在床上。
姿势暧昧难言,即将燃尽的烛火跳动着,摇晃的光芒更增添了几分旖旎。纪檀音面红耳赤,心脏扑通乱跳,慌忙用手撑住墙壁,要从谢无风身上爬起来。
“怕成这样,”谢无风一手枕在脑后,优哉游哉地看着他,“阿音还未经历过床笫之欢吧?”
纪檀音恼羞成怒,隐隐的胀痛又让他感到害怕,急急忙忙地跳下床,喝道:“谢无风!你再如此动手动脚的,我不理你了!”
谢无风望着他仓皇逃窜的身影,调笑道:“你不理我,我便不活了。”
纪檀音回到自己那方天地,用湿布擦了擦额头的汗,默念了几句枯燥经文,将那股难耐的欲火压下,隔着屏风与他斗嘴:“你这登徒子,亏得温小姐对你念念不忘!”
若非他提起,谢无风都要忘记温慕晴了。其实他也真冤枉,不过是顺手救了个落难女子,路上聊了两句,谁料竟惹得对方暗许芳心。纪檀音听他自大口气,恨得牙痒痒,高声道:“我才不信,定是你逗引她。”
“好吧,我花言巧语哄她,颠鸾倒凤一夜,趁她熟睡之时偷偷溜走,这样你可信了?”
纪檀音不吱声了。烛火晃动两下,彻底熄灭。
第二日便是与仙鹤宫约定的取消息的日子,纪檀音一大早就醒了,穿戴整齐后等了一阵,见谢无风还在酣睡,毫不客气地拿映雪剑打了他两下。
“风风火火的。”谢无风抱怨着,却还是麻利地梳洗了。
仙鹤宫这日门庭冷落,只有上次画竹的中年汉子在打算盘,并两个仆役模样的年轻男子擦拭洒扫。那汉子看见纪檀音和谢无风进来,从柜中掏出一个狭长木盒,拿一把钥匙开了,取出一个卷轴递来。谢无风扯断细线,展开盖有仙鹤图样的黄纸,只见纸上写着:“公谦老儿于本月初四日在溪风谷被一伙不明身份之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纪檀音也瞧见了,难以置信地抢过来,逐字读了一遍。
谢无风看着那汉子:“没了?”
“没了。”
谢无风扔出一锭银子:“我要知道他现在何处,为何人掳走。”
汉子摇头:“兄弟,不是钱的问题,我们一时真查不着。”
“钱你收着,尽力而为,我过几日再来问。”不待他拒绝,谢无风便拽着纪檀音离开了仙鹤宫。
纪檀音十分焦虑,在街上走走停停,口中不住念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初四日不就是大前天?”
从大前天起,那群神秘莫测、遍学各家武功的高手便不再追杀他们,现在看来,必是劫掳公谦老儿去了!如今找不到公谦老儿,入骨青这条线索便断了,接下去怎么查?
谢无风眉心轻蹙,略微狭长的眼眸眯起一点点,若有所思地望着远方。耳边传来纪檀音焦躁的呼吸声、烦乱的脚步声,他忽而回过神来,道:“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纪檀音顺口问:“如何?”
“掳走公谦老儿的人,与追杀你的人,也许不是一伙的。”
这下纪檀音呆住了:“什么?”
谢无风道:“公谦老儿虽有绝顶制毒技术,但武功一般,相比起来,肯定是对他下手更容易,但对方却从一开始就在追杀你,看得出他们对你的忌惮。就算决定斩草除根,两头一齐消灭,也万没有掳走公谦老儿,却放过你的道理。因此我推测,除你之外,还有人盯上了公谦老儿,或是私人恩怨,或是也在调查拐卖幼童一案,从时间巧合上看,后者的几率更大,总之,这人掳走了公谦老儿,而且他带来的威胁远比你大,让拐卖孩子的主使慌了手脚,因此顾不上追杀你了。”
纪檀音瞠目结舌。
谢无风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却无端生出一股抵触之情。离开玉山之前,他设想的江湖是多么单纯,快意恩仇,惩恶扬善,随心所欲,如今一脚踏进去,才知一件看似简单的事情背后,竟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势力。
“可……若真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纪檀音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无风,犹豫和迷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每当这时候,谢无风便能听到一根冷硬的琴弦在心底深处被拨动而发出的低吟。他想了一会,道:“等仙鹤宫的消息吧,若还是找不到公谦老儿,又没有别的线索,这事就算了。你到襄阳找你大师兄去,在南边玩耍一阵子。”
纪檀音好似有了主心骨,愁容散去不少,点头道:“也罢。既然有人掳走了公谦老儿,他一定会调查到底的。”
谢无风淡淡一笑,没告诉他现在就断言此人居心善良实在为时尚早。他很矛盾,既盼着纪檀音远离这些是非,又迷恋他“爱管闲事”的傻劲儿。
纪檀音想不到这么多,天真地以为这个小插曲即将结束,他问谢无风,如果真的找不到公谦老儿,你会和我一起去襄阳吗。
谢无风笑了:“你想让我去?”
纪檀音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我大师兄家境殷实,房子很多,又爱好结交朋友。”
第24章 至尊书
或许谢无风的推测是对的,绑走公谦老儿的果真另有其人。他们手里不知有什么线索,引起了拐卖一案幕后主使的高度戒备,因此暗杀纪檀音一事被暂时搁置。
谢无风乐得清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叫小二送来时蔬鲜鲊,筛上滚烫美酒,也不梳头,随便披一件外袍,歪坐在八仙桌旁,哼着早些年流行的小曲,慢悠悠地夹菜。
纪檀音早醒了,练了一回内功,开始在脑海中比划剑招。自见识过无常剑法之后,他一度自惭形秽,认为师父创立的玉山剑法无法与之匹敌。这几日细细揣摩,才发觉并非如此,玉山剑法暗藏千万种变化,练到极致,便和无常剑法的“无招胜有招”殊途同归,只是自己未参透而已。
正在苦苦思索,一阵饭菜清香忽而随风飘至。纪檀音鼻翼鼓动两下,听见谢无风喊他:“阿音,过来陪我吃饭。”
“我吃过了。”纪檀音甩了甩头,试图回到之前那种仿若被一潭清水包围,毫无杂念的专注状态。
“练功有什么意思,无聊死了。你快来尝尝今日的茉莉酒,十分甘美。还有这桃花烧麦,唔……”谢无风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不清。
纪檀音到底年轻,定力不够,跳下罗汉床,嘟囔了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绕过屏风,看见谢无风衣衫不整地坐着,乌发垂至肩胛,缎子一样顺滑水亮,日光打在上面,随着他的轻微动作,漾出粼粼波光。
纪檀音好奇地望着,目光分外柔和,又带一点羞怯。
谢无风叫了四五样小菜,一壶茉莉酒,一叠桃花烧卖,并一盒枇杷果。纪檀音因为囊中羞涩,早晨只吃了一碗素面,此刻对着满桌美食,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谢无风夹了一个烧卖给他,纪檀音吃了,嘴里的香甜还没散尽,一片腊鹅又送到嘴边。
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随口问:“你说,仙鹤宫能查到掳走公谦老儿之人吗?”
谢无风在剥枇杷,他喜欢看纪檀音吃东西,少年人胃口好,投喂起来很有满足感,听到问话,他动作慢了下来,道:“也许吧。你希望查到?”
纪檀音毫不犹豫:“当然,我还是想继续追查拐卖案。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谢无风慢慢吐出这两个字。他混迹江湖十余载,早就学会对“真相”避而远之,那是毒药,碰得越多,死得越快。
纪檀音没察觉他的忧虑,兀自想事情,忽然“啊”了一声,两腮停止鼓动,表情严肃。
谢无风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细节,”纪檀音囫囵咽下口中食物,“之前金莲和尚问翟门主和花姐姐一个问题,他俩脸色都变了,好像害怕什么事情,又不肯告诉我。”
谢无风微微蹙眉:“什么问题?”
纪檀音略微抬起下巴,盯着飘荡的纱帐尽力回忆,片刻后,学着金莲和尚的语气道:“习武之人,买孩子做什么?”
谢无风一愣,先是讶异和不解,没过多久,茫然渐渐化成了凝重,还夹杂一点难以置信。
“不会吧,”他说,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安慰语气。
“你也知道?”纪檀音急了:“到底是什么?”
谢无风丢下枇杷果,取过手帕擦拭掌心的汁水。他有一会没说话,只是很慢很细致地挨个抹净修长的手指,直到纪檀音焦急地催促,才道:“你听过《至尊武学天书》吗?”
“什么?”纪檀音重复了一遍书名,迟疑地看向谢无风,“有点耳熟……好像小时候师父讲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谢无风点头:“是一本武林秘籍,不知出于何人,作于哪个朝代,传说里面记载着绝顶内功修习之法,以及数十种精妙武艺,剑法、刀法、拳法,应有尽有。学成之后,以一当十,尽斩天下英雄。”
某些久远的记忆在灰尘之下迟钝地搅动,在谢无风低沉的声音里,纪檀音想起许多年前一个明丽的午后,他坐在纪恒膝头听故事,睁圆眼睛问,既然这本秘籍这么厉害,为什么大家不练呢?
纪恒还未开口,在一旁上蹿下跳的李澄阳就高声叫道:“因为这是邪书!要练上面的武功,必须按照它的指导,服用一种特定药汁重塑筋骨,你知道吗?药引子就是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像你这般大的小男孩,”他在纪檀音头顶上顽皮地一拍,用阴恻恻的声音恐吓,“都要被抓去挖心呢!”
那时李澄阳十七八岁,跟个皮猴子似的,最爱捉弄纪檀音,纪檀音年纪尚小,被这个故事吓得哇哇大哭,肉乎乎的胳膊缠紧师父的脖子,哽咽着说自己不想被挖心。
“都是假的,大师兄骗你,哪有这本书!”纪恒慌得不住哄他,罚李澄阳在太阳下站了几个小时桩子。
一时间往事齐上心头,纪檀音敛去复杂情绪,问谢无风:“真有这本书?”
谢无风语气谨慎:“我说不好。关于武林绝学的传说太多了,什么练了之后长生不老、刀枪不入之类的,每代都有几个,哪做得准?只是这本《至尊武学天书》……有关它的传说太具体了,有时深思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还听过,五百年前真有一人练成了至尊大法,到后来心智丧失,嗜杀成性,形似妖魔,一百名武林高手苦战三夜,死伤无数,终于将其制服。这一战让武林元气大伤,数十年都人丁凋敝、死气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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