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一阵难捱的静默。
纪檀音盯着窗外出神,低声道:“这回拐孩子,不会是想拿来练功吧?”
谢无风见他眉头紧锁,劝道:“不会,你别想太多。就算真有一本《至尊武学天书》,那场大战之后,也必定被前辈高手毁了。”
“是了。”纪檀音很重地点了下头,感觉自己的语气和那日翟昱花月影如出一辙。五百年,时间长河奔涌不息,淹没了许多,冲散了许多,最后浮上水面的只有几片断瓦残垣,可这些古老的、诡异的遗迹却依然让人心神不宁。
谢无风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里,拿起箸子继续吃饭,尽管室内的气氛被方才的谈话拽得直往下沉,但他生性冷漠,又是那种天塌下来再想办法的人,因此并不怎么受影响。
他叫纪檀音:“过来尝尝这蹄筋,都炖烂了,入口即化,软糯咸香。”
纪檀音扯了扯嘴角,走回他身边坐下,美味佳肴吃进口里,也是味同嚼蜡。
“阿音。”谢无风忽而轻柔地、严肃地唤了他一声。
“嗯?”纪檀音正心不在焉地啃一只鸭腿,脑袋不动,只眼珠子向上微微一转,连带着睫毛轻轻扇动。
谢无风有许多话想说,比如一切还未有定论,不要过分忧心;比如有些事若注定要发生,谁都无法阻止,只要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即可。然而当他看着纪檀音白净的脸,开口却是:“明日再去仙鹤宫问问吧。”
仙鹤宫的主管姓魏,正是那日画竹的中年人,见他们频频来打听公谦老儿的下落,无奈道:“兄弟,没有这样快的。”
纪檀音恳求:“真有要紧事,麻烦大哥多派些人手。”
魏主管拱手道:“咱们仙鹤宫十五个点,都是互通消息的。若有了线索,当然第一时间知会您。”
离了仙鹤宫,沿着会安街缓缓而行,到了岔路口,该向左踅入红蝶巷了,谢无风心不在焉,还一径往前走。纪檀音叫了他两声,见他充耳不闻,只得跟了上去,扯住他衣袖,问:“发什么呆?”
“哦,”谢无风站住脚,往四周看了看,脸上一阵恍惚,道:“这条路也走得。”
纪檀音不明就里,见他没了往日的嬉笑模样,脸上显出几分忧郁,便问:“你不舒服么?”
“无事,故地重游罢了。”
走了一阵,行人渐渐地多了,一个大牌楼出现在眼前,上书四字“金风玉露”,向内望去,但见高楼林立,斗拱飞檐,甚为华美。纪檀音隐约听到丝竹之音、莺声燕语,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未落,一阵热烘烘的夏风携裹着脂粉香气迎面扑来,害得他打了个喷嚏。
谢无风哈哈大笑,恢复了平日的轻浮行止,拽着纪檀音的胳膊大步向前,道:“也该带你长长见识了。”
穿过牌楼,街道愈加宽阔,此时还不到正午,两旁的妓馆门扉半开,间或有夜宿的客人无精打采地从里头出来,妓女送到门口,云鬓散乱,粉面含羞,娇声道:“我的亲达达,奴还盼着你来!”
那声音像蛇一样钻进纪檀音耳朵里,无意中一瞥,只见女子轻薄纱衣下,丰满的胸脯若隐若现。
纪檀音臊得满脸通红,连忙低下头,只盯着脚下方寸之地,步子迈得快快的,急着要穿过这片烟花之地。
“你慌什么?”谢无风扯着他的衣衫下摆,拖慢了他逃跑的脚步,笑道:“不过秦楼楚馆而已。”
纪檀音扭身掰他的手指,谢无风松开衣摆,立刻又捉住衣袖,作势要把他扯进路边的小院,口中道:“不想进去看看么?”
“要去你自去!”纪檀音摆脱他的纠缠,目不斜视地往前冲。
没走几步,忽觉有一物自头顶落下,他以为谢无风跟他闹着玩,看也不看地抓在手里。
周围立即响起一阵起哄和调侃的笑声。
“小哥儿今夜有艳福了!”
纪檀音查看手里的东西,竟是一方手帕,里头包着一个绣工精致的香囊。
他茫然道:“这什么意思?”
路上十几个行人,此刻都驻足围观,有人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往左侧看去。只见道路左边是一家名为芙蓉苑的妓院,三楼一间小窗开着,探出一个妙龄女子,她面上遮着白纱,露出一双柔情似水的杏眼,和纪檀音四目相对片刻,羞怯地缩回了头。
“哟,这不是芙蓉苑的头牌紫荷嘛!”有个大腹便便的汉子扯着嗓子嚷嚷,边说边对纪檀音挤眉弄眼,“小哥儿有福了,李员外一掷千金都讨不到她一个笑脸,却叫你白享春宵!”
周围几个形容猥琐的汉子立刻聚在他身边,毫不避讳地议论起来,那就是紫荷?真有那么天香国色?你睡过了?
纪檀音不喜他们粗俗言谈,捏着香囊像是捏着火药,不知如何是好。
谢无风踱到他身畔,拿过香囊端详,只见上面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里头装着十几样细碎香料。他闻了一回,又久久地看了芙蓉苑一眼,嘴角挂着一丝淡笑:“恭喜啊。”
第25章 芙蓉苑
“今夜真不去赴约?”谢无风已经是第三遍问了。
紫荷赠送的香囊安静地躺在桌上,小小的一只,却像占满了整间屋子,无论视线投向哪里,都能强烈地感到它的存在。
“我方才和客栈伙计打听过了,紫荷姑娘才二十岁,歌舞弹唱俱佳,接客没几年,还水嫩着呢。人家一番情意,你可别辜负。”
他每句话都是带着笑的,可纪檀音听着却总不是滋味,慢吞吞道:“可她……是个娼|妓。”
“娼|妓又如何?”谢无风忽而坐直了,身体猛地离开椅背,片刻后又倒了回去,似是为了掩饰心中波动,语气刻意放得冷淡,“娼|妓是天下第一流的女人,远比那些深宅大院里的贵妇有情有义得多。”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一股子热辣辣的气息直冲头顶,纪檀音脱口而出:“好,那我就去见见紫荷姑娘!你可别后悔!”
此语一出,二人皆是一怔。谢无风缩在宽大衣袖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纪檀音咬着嘴唇别过脸。
晚夕掌灯时分,纪檀音也不用饭,胡乱将香囊袖在手里,就要去芙蓉苑找紫荷姑娘。看他起身,谢无风也整理衣裳,意欲同去。
纪檀音讽刺道:“人家又没朝你丢香囊,你去做什么?”
谢无风道:“笑话,芙蓉苑便只有她一个姑娘吗?”
这一日来,两人之间都是三九天谈心——冷言冷语。此刻纪檀音辩他不过,冷哼一声走在前头。
夜晚的月文街比白日热闹许多,众青楼门户洞开,灯烛高照,远看一片炫目光华,端的是金碧辉煌。自过了牌楼,丝竹管弦之声不曾有一刻停歇,锦衣华服的大户子弟,骑马的、坐轿的,在家丁的呼喝开道声中施施然踏进芙蓉苑、三春柳等的大门,而衣着寒酸些的,便往街巷深处走,去寻那徐娘半老青春不再的暗娼。
在打情骂俏的嬉笑、琵琶筝弦的鼓噪中,纪檀音依然能清晰分辨出谢无风的脚步声。得知他还跟在自己后面,纪檀音把身子挺得更直更板正,雄赳赳气昂昂地踏进了芙蓉苑的大门。
才跨过门槛,还未来得及抬眼打量,四五个姑娘便一齐贴了上来,吓得纪檀音后退一步,正撞在谢无风怀里。
谢无风将他轻轻一推,戏谑道:“慢着些。”
几个姑娘捂着嘴吃吃笑,一个穿淡绿纱裙的抢先道:“好俊俏的小哥儿,今晚归我了!”
旁人便不满:“凭什么?他明明瞧的是我!”
纪檀音被脂粉味熏得头晕脑胀,额上沁出细密汗珠,朝她们作了个揖,道:“各位姐姐,我来找紫荷姑娘。”
“找她做什么?”这几个姑娘年纪都不大,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言语间很是看不惯紫荷的清高。
门口的骚动又引来了几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其中一个娇声道:“他来了!真个来了!快去通报你紫荷姐姐!”
纪檀音轻声道:“我是来还她东西……”
然而众人哪里听他辩解,推着他直往楼梯上走。纪檀音试图和她们拉开距离,然而一个个围得铁桶似的,纤纤玉手在他肩上、背上、腿上乱摸。
“闹什么呢!”一个略为低沉的威严声音突然响起,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立刻老实了,垂手站立,叫了一声“妈妈子”。
只见那人衣着华贵,满头珠翠,尽管嘴唇擦得鲜红,依然看得出年纪较长,估摸着将近四十了。
一个妓女道:“汤妈妈,这个小哥儿是今日接了紫荷姐姐香囊那个,紫荷姐姐从日落起便坐在窗边苦等,我们带他上去哩。”
“哼,仗着自己身价,成日里跟我装病拿乔不接客,惯的她!青春就这几年,不攒些银子为以后盘算,尽想着倒贴,”老鸨的目光上下扫视纪檀音,好似要揭下一层皮来,“倒是个好模样,又年轻,比李员外中用多了,难怪她思春。”
纪檀音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浑身僵硬,芒刺在背。
“这话说得不对,”谢无风一直站在门口抱臂看戏,这时走近人群,淡淡道,“青春就这几年,不和心爱之人春宵一度,每日里应付脑满肠肥的蠢货,还有什么活头。”
老鸨不知大堂里还有客人,连忙换上笑脸,道:“这位爷说得也是——”
声音戛然而止,汤妈妈望着谢无风,僵硬的嘴角缓缓牵动:“无风?”
谢无风朝她微微一笑:“秋姐,一别经年,还是这么牙尖嘴利。”
汤妈妈眼里倏然泛起泪珠儿,一众年轻姑娘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只听汤妈妈哽咽道:“你还没死么!”
“命大,苟活至今。”
这时又有三五个公子哥勾肩搭背地进了芙蓉苑,不消汤妈妈吩咐,围着纪檀音的姑娘们一哄而散,扭着腰肢争先恐后迎了上去。
汤妈妈趁乱,拿出手绢拭干眼角,再抬头时已恢复从容,她问谢无风:“你和他一起的么?”
谢无风点了下头,又怪声怪气地补了一句:“只是我不如他幸运,能得芙蓉苑头牌青眼。”
汤妈妈笑骂:“你不过是多年没来罢了,当初喜欢你的姑娘还少吗?”
汤妈妈的丫鬟红宵领路,一行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汤妈妈和谢无风并肩,纪檀音跟在后面,见两人言谈间分外熟稔,心中怏怏不乐,胡乱猜测起他们的关系。
芙蓉苑共有两座三层小楼,由雕花回廊连成一体,汤妈妈住在后边小楼的第三层,图个清净,妓院中几个地位高、身价贵的,包括紫荷,也住在那处。
一路上他们经过许多扇门,有的开着,有的关着。在婉转低回的琴音中,夹杂着不少淫声浪语,听得纪檀音面红耳赤。
谢无风忽而感慨道:“还真是一点没变。”
汤妈妈一笑,脂粉清晰地勾勒出眼角的皱纹。她道:“可不是,流水的妓女,铁打的妓院。”
经过一间名为暖春阁的屋子时,里头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同时门板剧烈一颤。纪檀音恰巧站在旁边,唬了一跳,怕里头姑娘遭人毒手,傻乎乎地问:“不打紧吗?”
汤妈妈笑得打跌:“打什么紧,人家那是情趣。”
果然,那扇门板开始以更快更激烈的频率震动,粗哑和娇柔的喘息重叠在一起,光是听着都耳根发热。
汤妈妈见怪不怪,她仔细打量纪檀音一眼,似是找到了乐趣,问谢无风,你这朋友莫不还是童子之身!
谢无风看一眼纪檀音,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恨不得堵住耳朵,可是泛红的脸颊又透出一丝好奇与期待。
“是,”谢无风对汤妈妈道,“叫紫荷姑娘用点心。”
说话间已到了后面的小楼,紫荷的丫鬟恭立在侧,向汤妈妈问了好,又对纪檀音行了个万福,说紫荷姑娘请他进去坐一坐。
纪檀音攥紧袖中香囊,面露犹豫之色,下意识地看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喉结滚了两下,终是没有开口。他要说什么?总不能传授房中之术吧,更何况,紫荷姑娘肯定比他更懂。
二人对视着,脚下生了根,都在等对方先动。
紫荷的丫鬟不明就里,催促道:“公子请吧,我家姐姐等好久了。”
纪檀音透过半掩的房门瞥见一张摆满果品的案几,心中更加不安。待要回绝,汤妈妈忽然问谢无风:“你去我房里坐会?”
谢无风道:“也好。”
纪檀音目送他和汤妈妈亲昵地挽着手,转过拐角消失了,转头盯着面前的房门,轻轻一推。
紫荷确实是个美人,杏眼、翘鼻、小嘴,身段也好,腰肢不足一握。她脸上薄施脂粉,头面只戴一两样,配着粉白衣衫,格外清丽脱俗。
纪檀音对她深深施了一礼,介绍道:“在下纪檀音。”
他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正派之气,紫荷一愣,更添仰慕之情,回礼道:“折煞奴家了!”
“有幸得姑娘垂青,赠予香囊一只,情深意重,愧不敢当,如今完璧归赵。”纪檀音取出香囊,双手奉上。
紫荷痴痴地瞧着,亮晶晶的泪珠不断涌出,掩面道:“公子嫌弃我是风尘女子!”
“不是,”纪檀音慌了,欲要劝她,记起男女授受不亲的规训,又不好贴得太近,不知怎么来了一句:“你是不是砸错人了?”
紫荷本哭得伤心,听了他的胡话破涕为笑:“公子如何妄自菲薄。自你进了月文街,我便一直打量你,越看越喜欢。”
到最后两个字,声音细若蚊蝇,显露出小女儿的娇羞神态。
纪檀音心中感动,升起一股怜惜之情。
“可是……你都不知我是谁,怎会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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