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翟昱的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襄阳!”
“是,”安措郑重地、一字一顿地重复,“襄阳!”
“妖女,你——可恨!”花月影试图冲上前,可是她稍一动作,明彪华和胡寒便警示地扬起刀剑。
“不可能!我女儿是偷跑出家门看花灯时走丢的,她亲口所言!”翟昱半张着嘴,褪去血色的嘴唇一个劲发颤。
“那她是被何人的花灯所引诱,翟门主可知道?”
“我我……你……我……”
花月影见翟昱神思恍惚、方寸大乱,喝道:“翟门主,这魔女妖言惑众,诗儿亲口告诉你的话,你难道还不相信吗!”
安措继续说道:“那天夜里,唐连卫夫妇俩将我驮在马背上,想要运到祭坛去。我仍旧装作昏厥,打算到了地方再想办法。万幸,竟然遇到纪大侠!他武功高强,为人正派,在苗疆也是大名鼎鼎的……我张口向他求救,控诉唐连卫二人拐骗幼童、密练邪功的阴谋。纪大侠质问唐连卫,唐连卫露了馅,双方便动起手来。我从马背上跳下来,一直赶到东庄,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那个祭坛。当时……里面除了我妹子,还有那个乞儿,和一个发高热、神志不清的小丫头。乞儿无家可归,小丫头受惊失魂,什么也不记得了,于是我便将他们一同带回了西番教。”
她指着轿子周围一名神色警惕的西番教青年,“这便是当年被拐骗的乞儿。”
“哈!”花月影嗤笑,“这故事编得真好!你所谓的两个证人,不也是你的姊妹和部下?欺负明烟此刻不在罢了!”
“你,你是说……”翟昱枯瘦的大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似乎想找个支撑的地方,大弟子段秦适时递上一把木椅,翟昱坐下,深吸一口气,道:“你说诗儿当年是被花月影拐骗的?”
花月影道:“翟门主,你信么?此女好生狠毒,诗儿已离世,无法澄清真相,她却拿亡者做文章!”
她斜着眼,暗中注意安措的反应,见那该死的小丫头冷冷一笑,心中蓦地一紧。
翟昱精疲力尽地坐着,盯着脚下缄默不语。
围观众人也集体噤声,沉沉的呼吸此起彼伏。纪檀音听安措讲述当年之事,只觉得惊险至极,令人感伤,不禁悄悄往谢无风身边拱了拱,贴着他的肩膀。
“唐洛昀,你丧尽天良!”白桃溪畔回荡起安措愤怒、高亢的指责,“当初我一念之仁,想到你是年纪小不懂事,受爹娘指使才犯下罪孽,因此未找你算账,对纪大侠也不曾提起,没想到却埋下祸根,让你二十年后在武林中又酿出风波,害死多少无辜之人!”
花月影“呵”地笑一声:“安措教主,你除了撒波耍赖、丑态百出,还有其他证据吗?”
“你急什么?”安措停顿片刻,将思绪梳理清楚,说道:“几个月前,我听到谣言,说我西番教残害朝廷官员,感到异常震惊,因此乔装打扮前来调查。抵达商丘附近时,发现有武林帮派拐卖孩子。”
后面的事情纪檀音大约知道,安措扮作哑女试图深入虎穴,却被自己误打误撞截了胡。于是西番教顺着入骨青的线索,绑走了制毒大师公谦老儿。
一个矮胖的老头被丹晴揪着耳朵拽出轿子,踉跄几步勉强站稳,满脸敢怒不敢言的憋屈,四下看了一圈,尴尬地咳了几声。
“那便是公谦老儿?”纪檀音未曾见过,小声问身边的人。
纪恒在发愣,好似仍陷在往事里,谢无风道:“正是。”
公谦老儿是个侏儒,身高和安措相差无几,但四肢粗壮、膀大腰圆,像一个行动的树墩子。他是个财迷,只认钱、不谈道义,因此虽负有制毒的盛名,却不讨人喜欢,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
看他吃瘪,不少侠士都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公谦老儿搔了搔头皮,他知道西番教抓他来是为了什么,开门见山地讲:“半年前,有人从我这里买了数十瓶入骨青,价值千金。他要得着急,量又大,我说等半个月,结果那人竟拿刀威胁我,硬是逼我七天内制成。”
他将一个花梨木令牌扔在地上:“这样大量购入剧毒,肯定有所图谋,因此我留了个心眼,偷了这个木牌。后来发现,买入骨青的是朱月阁。”
那个朴素的、只刻着数字的令牌刺痛了纪檀音的眼睛。他从怀中摸出另外两个形制相同的,抛在公谦老儿面前。“当初追杀我的刺客,也佩着这样的令牌。”
方浪先前受了花月影的羞辱,此刻格外积极,充当起判官的角色,问道:“花月影,你可承认?”
花月影一脸索然无味,答道:“我还当要他说什么惊天秘密呢。朱月阁训练弟子,有用毒一课,买入骨青有何不妥?至于我杀纪檀音,仅因为他是纪恒的徒弟,我与纪恒有杀父之仇,自然想方设法要给他制造些不痛快。”
纪恒闻言,歉疚至极,揽着纪檀音的肩膀欲言又止。他眼底好似流淌着一条大河,泂阔、深沉、仁慈,纪檀音觉得难受,龇牙一笑:“师父,别信她,我不是好端端的嘛。”
安措道:“花月影,你坏事做尽,夜里就不怕冤魂缠身吗?”
花月影不受激将法:“安措教主这是黔驴技穷了?这般诋毁可真没意思。”
安措厉声逼问:“你给李澄阳下药,使他神志不清、犯下大错,后来又逼他自尽,挑拨玄刀门与雄图镖局互斗,死伤数十人,又如何解释?”
如同一滴火星溅在油锅里,噼里啪啦炸开阵阵嘈杂。两派弟子呆若木鸡,满头白发的谭凤萱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话语被淹没在浪潮一般的噪音里。
花月影暗中观察地形,虽然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在场的有上千人,不同的面貌跃动着相似的激愤,层层叠叠地聚拢过来,让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你……你这个……”西番教恶名在外,终是有人对安措发出了质疑,只是对着一张孩子的脸,再愤怒,语气也不由得柔和了些,“你这丫头!若无佐证,便不要再耸人听闻了!”
安措淡淡一笑:“我们是魔教,你们不信也正常,所幸我还有个证人,时隔二十年,两次从花月影手下死里逃生——翟小姐,出来吧。”
鲜艳的轿帘又一次飘荡起来,但幅度并不大,一只手握住它,坚定、从容地掀开,探出一张明丽而憔悴的脸。
女子荆钗布裙、发髻散乱,走了几步,朝玄刀门的方向跪下,磕了个头,哽咽呼唤:“爹!娘!”
“你——!”翟昱惊得从木椅上弹起来,两只眼珠子瞪得硕大,呼哧呼哧地喘气。
“诗儿!”周晓婉躺在一旁软榻上,因为瘫痪而动弹不得,只能对着空荡荡的蓝天哑声呼唤,“我的女儿!”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谭凤萱指着跪在人群中央的女子,好似得了什么疯病一般,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不是死了吗?翟昱,你——”
“伯父,伯母,”翟映诗转了个方向,朝李从宁和谭凤萱深深跪拜,伏地不起,“我对不起澄阳……”
李从宁一步窜至翟映诗面前,揪着她的衣领将女子拽起,阴森道:“你给我说清楚!”
翟昱从惊骇中回神,顾不上抹一把老泪,冲上前将李从宁推开,把女儿护在身后。
翟映诗欠了欠身,说道:“李镖头、各位,安措教主所言句句属实,我约澄阳见面,本就是提醒他警惕花月影,以防两家相争,叫她渔翁得利。谁知路上遭朱月阁追杀,我丫鬟……新菱,跟我换了衣裳,替我前去。到了地方,却见到一张字条,让她到瘟疫村去。若新菱折返,也不会死……可这个傻丫头……在瘟疫村,澄阳被朱月阁的人下了药,神志不清,将新菱……”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好似瀑布一般,怎么擦都止不住,于是猛地一吸鼻子,讲起往事:“二十年前,我也是差点死在花月影手上。那是元宵节,我看花灯太入迷,不慎与奶妈走散。自作聪明到处转悠,谁知却迷了路。夜深了,我在街边大哭,唐洛昀与我搭话,说带我去她家里歇息。那时爹娘怕我遭人绑架利用,叮嘱我在外不许透露自己身份,我便告诉她父母都在外地,我是来此处远亲家做客。我自以为警惕,结果却被她用药麻晕,带回荆州。路上见到唐连卫杀了一个不听话的流浪儿,吓破了胆,发起高热,奄奄一息。所幸为安措教主所救,勉强留下一条性命,只是对自己姓甚名谁已全忘了。”
在场之人唏嘘感叹、听得专注,忽听谢无风道:“何处去?”
只见青色衣角飘动,他已离开原地,抽出沉沙剑来。
胡寒、方浪、明彪华等人,注意力都在翟映诗身上,听见动静后回头,见花月影已跳上高台,若非谢无风及时拦住,已叫她逃了。
“想跑?”他们纷纷上前助阵,将花月影困在狭小角落,三股叉、四楞锏,铁索连环,各式兵器织成大网,任凭花月影左冲右突,狼狈招架,像一条走投无路的鱼。
明彪华怒道:“夜袭我洗砚山庄的是你?”
胡寒也问:“夜魔与你什么关系?”
朱月阁的黑衣死士试图来救,被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一通乱打,很快死的死、伤的伤。
花月影不答话,她头顶的金钗掉了,发丝乱舞,汗水打湿了胭脂,脸上红一道白一道。
“咔擦”一声,李从宁将花月影双臂擒拿,卸了她肩膀的骨骼。翟昱则一脚踹在她膝窝,使得她跪倒在地。
“是你害死澄阳?是你害死澄阳!”李从宁面目狰狞地咆哮,浊泪之下,嘴角古怪地扯着。
花月影趴在地上,“呸”地吐了口血沫,慢慢弓起身子。
安措道:“唐洛昀,你可认罪?”
花月影额角破了,鲜血糊了左边眼睛,越发显得鬼魅阴寒,她道:“什么罪,我不认。”
安措细细数来:“你筹谋多年,步步为营,计划可谓缜密。这盘棋,你本想一石二鸟,其一,遮掩你爹娘当年的丑事,将他们塑造为正义侠客。为此,便需要除掉当年的知情者,尤其是我和纪大侠。纪大侠便罢了,西番教根基深厚,仅凭朱月阁无力撼动,于是你豢养死士,扮作我西番教教众,血洗紫松会、洗砚山庄,在武林中散播恐怖,由此实现武林结盟。这还不够,你又找人冒充纪大侠,令他修练至尊大法、杀害玉白师太,在武林中散布纪大侠堕魔的谣言。有了夜魔与西番教这两个敌人,中原各派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使你能够借助他们的力量,将我们一并铲除。其二,即使武林结盟,你也未必能当上盟主,翟昱和李从宁都是劲敌。为达目的,你刻意挑拨两家关系,同时派人暗杀翟映诗——她恢复记忆后回到玄刀门,你害怕她讲出当年之事,早就想除掉她。到襄阳后,你发现李澄阳喜欢诗儿,于是精心设局,逼得李澄阳自尽,最终让两家决裂。”
花月影跪在地上,昂着头颅,一副摇摇欲坠、弱不禁风的模样。
高台之下,人群大声嚷嚷:“杀了她!”
“花月影!”明彪华用判官笔重重戳她的下颌,“你还有什么话说?”
“当然有。”花月影露出一个血淋淋的妖艳笑容,“我早就怀疑翟映诗没死,这武林大会,自然是有了万全之策才敢来的。”
只见她高高地仰起脖子,口中发出尖锐的哨声!
第69章 无觅处
那声音如同利刃刮过砂石,尖利刺耳,让人毛骨悚然。
众人尚一头雾水,远处密林里忽而响起低沉而含混的咆哮,仿佛野兽在应和同伴的呼唤,携裹着一阵寒风,席卷而来。
一时间,山野震颤,无数高耸的树木瑟瑟发抖,一群又一群乌鸦拍打着翅膀盘旋而起。
一个庞然大物出现了——他并未高大到非人的程度,然而,站在密林边、满身冷汗的游侠们,却只能想到这个形容。那人影一路横冲直撞,并不躲避障碍物,所经之处,手腕粗细的树枝皆被身躯撞断,扑簌簌地落在地面上,发出惊天动地的闷响。而他察觉不到疼痛似的,提着一把仍在滴血的剑,蓬乱干枯的头发下,人皮面具已变得有些不贴合,边角打着卷。
“快跑啊,是夜魔——”离得最近的拳师尖叫起来,话音未落,人便飞了出去,砸在一群华凌派弟子中间,落地时胸膛凹陷,脖子歪向一侧,死不瞑目。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喊声。这日来看热闹的,除了数十名一流高手,其余之人武功参差不齐,有不少甚至是刚刚习武的孩子。
夜魔张开左手,做了个提拉的动作,霎那间,一股罡风凭空而起,卷起泥土枯叶,形成一条黑色长蛇,围绕着他盘旋舞动。
他发出暗哑的咕哝,随后,那条气流形成的长蛇剧烈爆炸,邪门的真气向四周冲击,许多武者逃亡不及,被那煞气击中,身形一顿,立刻就摔倒在地,甚至未能发出一声求救。
“这是怎么回事!”之前与夜魔打过交道的翟昱惊骇异常,未料到不过一月不见,夜魔的功夫竟比在襄阳城外交手时更为可怖。
“快退开!”纪恒逆人流而上,从一群惊慌失措的拳师头顶掠过,断水剑映着橙红色的夕阳。
夜魔仰起头,发出沉闷而断续的“啊、啊、啊”之声,他的眼眸完全被猩红浸染,一点黑色的眼仁都瞧不见了,灰色真气从枯瘦蜷曲的鹰爪中穿过,形成一条大蟒,再一次次爆裂开,将方圆五丈内的活物全部变成尸体。
离夜魔最近的是周家拳一门,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因躲闪不及,被夜魔杀害了一大半,连家主都身首异处。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拳师站在原地嚎啕大哭,他吓傻了,同伴们急着逃命,谁也顾不上捎带他。
夜魔转动脖颈,四下扫视一圈,眼神空洞,目光仿佛都带着血色。花月影被李从宁和翟昱一左一右按着肩膀,跪在高台之上,冲他喊道:“在这儿,废物!”
夜魔又发出“啊啊”的闷吼,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高台的方向进发,动作古怪而僵硬,好似提线木偶一般,速度却不慢,转瞬便走到了啼哭的孩子跟前。那孩子浑身瘫软,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嘴里胡乱哭喊着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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