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槊州根本未曾收到前三封诏书。”陆折玉冷然道。“个中缘由,想必没有人能比掌印大人更清楚罢。”
韩轻笑了笑,说:“陛下说过了,此事未下定论,还需调查。若陆将军蒙受不白之冤,待大理寺查清缘由,必然会给定远侯府一个交代。只是现在,还请陆将军领旨,否则本官即刻奏明陛下,陆将军抗旨不尊。”
陆折玉握紧了拳头,五指渐渐收紧。身后一名侍从驱马上前,低声说道:“此事不宜闹大,将军姑且配合他们行事,属下即刻回府,将此事禀明侯爷,再行商榷。”
陆折玉冷冽视线望着韩轻一党,思忖片刻沉声开口:“本将军可以跟你们走。只是这圣旨上只说了抓我一人,至于我的随从,必须放他们离开。”
韩轻侧目看了眼陆折玉身后各个手执兵器的随从,幽幽道:“放他们走。”
陆折玉眯了眯眸,策马上前,跟着韩轻等人离去。他的几个随从收了兵器,调转马头,向另外一个方向奔去。
……
陆迟听了随从讲述方才在宫门外发生的事情,赶忙骑马进了宫,却被郁德业拦在了碧霄殿门外。
“侯爷,陛下正在跟韩大人议事,还请侯爷稍候片刻。”郁德业恭敬说道。
“韩轻?”陆迟皱了眉。
“正是韩大人。”郁德业说。
陆迟神色微暗。他平生最不屑与这些阉党有任何交际。从前,颜韶身为内阁首辅免不了与韩轻这个司礼监掌印分庭抗礼,可他不是颜韶,武将浴血沙场,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在前朝之中搅弄风云的太监。阉党与世家一向不对付,只恨皇帝却只能居于中间来平衡打压,甚至更加宠信前者。
陆迟掩了眸中厌恶神色,负手而立,沉声道:“本侯就在这里等着。”
郁德业说:“陛下不知要与韩大人议事到何时,侯爷不如先去偏殿等候?”
“不必了。”
看着陆迟冷冽的面色,郁德业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任他青松一般立在那里。许是武将气势所压,郁德业守在殿外,总觉得万分不自在。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韩轻从殿内走了出来。陆迟侧目看去,理都未曾理。
陆迟身为定远侯,乃正一品官阶,而司礼监掌印却是从三品,可他身为崇德帝宠信之人,他的权势即便跟内阁首辅颜韶相比都不遑多让。
于是韩轻见了他,未曾行礼,却走到他身侧,嘴角勾起一抹笑,苍老浑浊的双目微微眯起:“侯爷可是为着陆小将军的事而来?”
陆迟不想跟他多言,韩轻也不恼:“陆小将军抗旨不尊,又拒不归京,还勾结敌军,恐怕此事不能善了呢。”
陆迟心下隐隐有了怒意,恰在此时,郁德业却突然走了出来:“侯爷,陛下让您进去。”
陆迟未曾理会韩轻,只阔步走入了殿内,留下韩轻站在外面,面露森森笑意。
“臣陆迟,叩见陛下。”陆迟跪地,行的是君臣大礼。
崇德帝淡淡看他一眼,长叹口气:“起来罢。”
陆迟站起身来:“陛下,臣闻折玉今日回京述职,陛下下旨将其押入大理寺狱。折玉久不归京之事还未审,敢问这可是已然定罪?”
崇德帝看着他,心下却微恼,然而面对陆迟,他却又不得不耐下性子:“审自然是要审,朕已经交给大理寺审讯了。陆折玉领兵两万驻守槊州,朕下旨令其速速回京,他却整整迟了两个月,定远侯,但凭此事,朕不能定他的罪?”
陆迟说道:“此事尚无定论,还望陛下允准臣亲自前去询问折玉。”
“即便此事尚且存疑,那你们陆府私藏敌国皇子之事呢?”
陆迟猛然抬头。
崇德帝冷眼看着他,将一本折子扔到他面前的御案上。
陆迟一怔,将那本奏折取了过来,打开一看。
“楚国六皇子时云璟,半年前据称已经死于乱军当中。可是如今朕接到密报,称那六皇子藏在定远侯府。”崇德帝说道,“定远侯,你作何解释?”
第65章 线索
陆迟从头至尾看了一遍那本折子,上称武节将军前往楚国为质,与楚国皇子勾结,回归陈国之时暗中将其带回邺城,筹划谋反。折子未曾署名,字迹普通,完全看不出出自何人之手。
崇德帝见其不语,冷哼一声:“折子上说的,可当真?”
陆迟定了定心神,双手抱拳,镇定道:“楚国六皇子确实在蔽府居住过一段时日,只因折玉在楚国之时,曾做过他的伴读,二人有些许交情。早在折玉出征北狄之时,那时云璟便早就离开了陈国。至于谋反之事,更是无稽之谈。”
崇德帝紧盯着他:“无稽之谈,只是侯爷一面之词,可对?”
陆迟不卑不亢:“若称折玉谋反,还请写这份折子的同僚拿出证据。”
“虽无证据,可是定远侯府私藏敌国皇子,到底是于理不合。”崇德帝说道,“朕也需要调查一番,还侯爷清白不是?”
陆迟蹙了蹙眉。
“朕念在定远侯府几代忠臣,如今只关押了陆折玉,未曾牵连侯府,已是网开一面。”崇德帝平静说道。“还望陆卿不要不识抬举。”
陆迟久未言语。最终俯身,额头触上手背,沉声道:“臣,遵旨。”
崇德帝看着陆迟离开碧霄殿,站起身来,沉着眸子看向站在旁边的郁德业:“韩卿可还在?”
郁德业恭敬道:“按照陛下的吩咐,在偏殿等候呢。”
崇德帝叹了一口气:“你去跟他说,朕已经把折子给陆迟看过了。至于陆折玉的事情,交给他来调查罢,朕累了。”
郁德业微一怔,恭声应道:“老奴遵命。”
……
数日之后。
邺城最繁华的一带,有一座名叫“醉春阁”的酒楼,因为此地的饭菜可口,歌舞一绝,价钱也十分昂贵,所以来往此地的大多皆为邺城的达官贵族或者豪门世家。无论是宴请宾客还是商议要事,这里都是一个好地方。
此刻正值正午时分,来用午膳的宾客络绎不绝,酒楼中人来人往,店里的小二脚底生风,几乎快要招呼不过来。
酒楼一层的高台之上,说书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着书。现在的说书先生越来越知晓客人们的口味,如今再也不说那些老掉牙的故事了,说的都是最近一年甚至近几个月中,邺城乃至陈国发生的大事。而今日这位说书先生,说的正是陈国武节将军率领定远军大败北狄的故事。
台下的听众正听得入迷,纷纷叫好,台下一桌客人却窃窃私语起来。
“诶,你们知道吗?这位陆将军大败北狄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听闻啊,陆将军打了胜仗之后,咱们的陛下立刻下诏令其回京述职,结果啊,这陆将军仗着军功在身,拒不归京,想在槊州拥兵自立呢。”左边那个摇着折扇的人说道。
“竟有此事?”坐在他右边身穿马褂的顿时大惊。“那后来呢?”
摇折扇的继续说道:“皇帝给陆将军下了三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召其回京,哪知陆将军就是不回来。直到最后一道圣旨,他许是终于想明白了,但是刚回邺城,就被抓起来了。”
穿马褂的啧了两声:“好好当他的将军有什么不好,难道还想造反不成?”
摇折扇的突然将折扇合起,说道:“嗐,这些当官的,权欲熏心哪。”
“诶,这事儿你是如何知道的?”穿马褂的问道。
摇折扇的嘿嘿一笑:“我表外祖父家的侄子在吏部为官,我是听他说的。这事儿啊,错不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得好不热闹。
酒楼角落之中坐着一个戴着白色幂篱的年轻人,此刻正一边品茶,一边将那两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收入耳中。只是酒楼中过于嘈杂,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在台上说书先生的身上,这角落里的年轻人自然是毫不显眼。
又过了片刻,说书先生已经将武节将军大战北狄军的故事全部讲完了,台下响起一阵鼓掌声,门口一个身着黑衣的人趁乱走进酒楼,穿过人群来到角落中,坐到了头戴白色幂篱的年轻人对面。
来者压低了声音,说道:“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陆公子确实已经回了邺城,但是如今人不在定远侯府,而且自槊州归来,就没有去过侯府。殿下,可需属下继续打探陆公子的下落?”
“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了。”时云璟将手中的茶杯搁回桌上。“他多半是遇到了麻烦,如今被他们那个狗皇帝给关起来了。”
缪行听到他主子口中那三个字,轻嘶一声,为难地说:“殿下,咱们这是在陈国,说话得注意一些……”
时云璟没说话。隔着幂篱,缪行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缪行试探地问道:“殿下可有应对之策?若是联系不到陆公子,我们也没法借兵啊。”
“要借兵,不应该找陆折玉。”时云璟说。“定远军的兵权,不在他手里。”
“那在谁手里?”缪行面露疑惑之色,随后他突然间大惊,“殿下该不会是想直接找定远侯吧?”
“你以为呢?”时云璟说。
“……”缪行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殿下,那定远侯是知道你……跟陆公子的关系的,他怎么可能会帮你?抛开这个不谈,定远侯是陈国栋梁之臣,你是楚国皇子,这是往大里说,那可是谋反的罪名。”
“你不知道么?现在陆折玉已经被他们那个狗……那个皇帝扣上了谋反的罪名了。”时云璟说。
“啊?”缪行十分不解。
“你说,这是不是天助我也?”时云璟笑道。
缪行:?
“听不懂就算了。”时云璟懒得解释。“我要去定远侯府一趟,会会我将来的岳丈大人。”
缪行:“那属下呢?”
“交给你一个重任。”时云璟说道。“有三道下给陆折玉的圣旨不知去了何处,你沿着邺城到槊州驿道一路查下去,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圣旨在何人手中。”
缪行:“哦,好……”
说着,时云璟站起身来便准备离开,缪行把茶钱放桌上,随后追了上去。
“诶殿下等等……你幂篱戴歪了……”
……
这些日子以来,陆迟为着陆折玉的事情四处奔走,与颜韶也多番商议,可是仍未想出什么办法。接连几日未曾合眼,侯府的杜管家看到主子从外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也十分不好,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说:“侯爷,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陆迟下了马,哑声道:“是何人?”
杜管家将马牵了过去,说道:“是之前曾经在别苑里助过的那位,姓时。如今正在前厅等着侯爷。”
陆迟面色一僵,随后阔步向前厅走去。
……
三日后。邺城一客栈。
深夜时分,邺城内已经到了宵禁,街道上只剩下了打更人的声音。两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客栈,进了一间客房。
时云璟知道是缪行回来了,于是开口问道:“交代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殿下……”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听着十分熟悉,却不是缪行的声音。
时云璟回头一看。
四目相对,那人单膝跪地,道:“属下楚珩,参见殿下。”
时云璟微怔,视线从他身上转到了缪行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缪行抱拳如实道:“我按照殿下的吩咐,沿着邺城到槊州的驿道一路查了下去,却偶遇楚珩。”他顿了顿,继而说,“他也在调查此事。”
时云璟又看向楚珩:“起来回话。”
楚珩站起身来,说:“是颜公子让我查的,如今已经有眉目了。”
三人坐了下来,楚珩从怀中取出一块木牌一样的东西,放在桌上,时云璟接过去瞧了瞧。
“属下暗中查了沿途的驿站,前几个驿站都没什么问题,直到查到了榆城紫金县的一处驿站,此处负责传信的驿兵有些异样,属下抓了他,再三盘问之下,那人口中藏了毒,自尽了。腰牌是我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口中藏毒,此人是死士,不是驿兵。”时云璟定定看着那枚腰牌,说道,“腰牌可有查过来历?是谁府上的?”
楚珩回答道:“查过了,出自民间的一个死士组织,没查到叫什么名字,但干的都是拿钱卖命的勾当。而且最近……陈国司礼监掌印韩轻,与他们有过来往。”
“韩轻……”时云璟眯了眯眼睛。“这个名字怎得这么熟悉。”
楚珩轻声说:“殿下可还记得,当年陆公子为何来楚国为质?”
时云璟恍然大悟,想起陆折玉曾与他提起过,那韩轻跟他们士族一派向来不对付,就是此人害得定远侯兵败,才有了那十名公子入楚为质的事情。
“所以说,就是这个太监沿途截了圣旨,还给折玉扣了一个谋反的帽子。”时云璟渐渐捋清了所有的事情。
缪行急忙说:“那现在该怎么办?这块腰牌如今是证据,要不要给定远侯送去?”
时云璟:“一块腰牌,证明不了什么,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楚珩:“不错。况且没有办法证明韩轻曾与那死士组织有过任何联络。”
缪行挠了挠头,面露为难之色:“那……我们怎样才能帮陆公子?”
时云璟很久没有说话,片刻沉默后开口道:“无论如何,我要先与陆折玉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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