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也该尴尬一下吧。
叶三这么想,却没有看见云清脸上半分震惊或者遗憾的神情。
他就那么拿着长刀,默默盯着手上的刀刃,眼睛很干净,神情很安静。
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与他完全无关。
叶三愣了一下,努力地朝他招了招手,等到云清扭头看过来的时候,他有些赌气般地比划着口型无声地念叨:“是我!我!”
云清远远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慢慢地,居然笑了起来。
那神情温和又平静,似乎隐隐带着点儿鼓励。
周围的风有些大,地上的树叶有些凌乱,叶三本来还有些无名火的心里,顿时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不是很看重亲情与友情的人,大部分时间,他在黑森林里打猎,有时候会帮一下村里人的忙。但是他并不指望自己和村子里的人,感情会更进一步。
很早以前他就把有的东西看得很淡,如果他在黑森林的山谷里,就那么静悄悄地死了,其实心中也不会对云清有什么怨言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云清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叶三总觉得有点儿空荡荡的。
这对他来说,其实很不正常。
叶三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摸了一下后腰的武器,发现什么都没有,这下内心是真的有点空荡荡了。
他从小往黑森林里打猎,一直习惯背个柴刀或者一组弓箭,叶三抬眼往云清看了看,发现他左手反握着那把长刀,右手还攥着一颗刚拿的野草莓。
握刀的姿势错了,叶三腹诽道,这样很难使力的。
他看着云清握刀的姿势,实在有些难受,就往前走了半步。
一动,青衣的剑客和布衣的中年人,纷纷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被两道目光注视的叶三,感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尴尬,又往后退了半步。
罗致南轻咳一声,从容道:“苏先生,方才我为让你带走这个孩子,自然要输给你,如今……既然你我都看到了他,自然是要重新比试过的。”
这话说得堂而皇之,也十分不要脸,叶三听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人不要脸起来,和我大概也有得一拼。
苏蕴也听得皱眉,他看着罗致南,声音有些冷,“若不是清虚宗,你早已是我剑下亡魂。”
罗致南理所当然道:“宗门在前,清誉在后。”
叶三本以为自己站出来,至少也会享受一下被两位仙师啧啧称叹的待遇。
他本来还想,这两位仙师究竟会怎么对待自己。是大吃一惊拍手叫绝说就是这个孩子,还是老怀感慨轻声问自己究竟想和谁走,或者画两个大饼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山中一等一的弟子,修行之路畅通无阻。
但是这两位很平静地扫了一眼自己,就开始自顾自地很不要脸地聊天。
叶三愣了一会儿,勉强找了个插话的缝,问道:“我能……自己选吗?”
罗致南看了他一眼,苏蕴也看了他一眼。
在有点紧张的气氛下,叶三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道:“我想做哪个宗门的弟子……应该、或许……是我可以选的吧。”
苏蕴点了点头,做沉思状,然后答道:“可以。”
说完,他的长剑猛地一震,头顶的几片树叶倏然掉落下来,每一片树叶都在说,不选我你就等死。
于是叶三淡淡的失落就变成了浑身冷汗,他连忙摆手,道:“不可以,不可以。还请两位仙师自便。”
苏蕴满意地点了点头,云清却觉惨不忍睹,默默摇了摇头。
罗致南就说,“苏先生,请了。”
下一刻,有风从树林间穿行而过,呜咽的长风震动着耳膜,罗致南灰色的长袖中,一道暗色的箭影破空而出,夺地一声,在空气中发出撕裂的声响。
这时候是中午,阳光不是很烈,淡金色的碎光从树叶间零零散散漏下来,箭光刺破长空的一瞬间,周围的空气扭曲了一瞬,锐鸣声猛地被放大无数倍,叶三只觉耳朵好一阵炸响,整个人顿时跌坐在地上。
噗的一声,那根短箭义无反顾朝苏蕴刺去。
箭头很细,箭杆上有刻出的血槽,这样的箭头一旦落在身体上,就会旋转着扎出一个洞。
苏蕴看着那柄短箭,像在思考什么,他看着高速旋转的箭头,灵力在气海中迅速汇聚,最后变成一根很细的线,从剑锋里疾刺出来。
尖锐的亮光一闪而逝,箭头被猛烈的灵力掀得歪歪扭扭,却依然不停地旋转,在苏蕴脚下的石块上,轰然扎住一个大洞。
过了一息,石头粉碎成沫,在剑气里随风飘散。
苏蕴站在草地上,鞋子上全是石粉。但是他依然一动也没有动。
小箭斜斜地插在泥地里。看起来有些萎靡。
苏蕴看着他,淡淡道:“就这样?”
罗致南看着那柄歪歪斜斜的小箭,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自己不是苏先生的对手,可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的。”
苏蕴没有理睬他,依然盯着脚边的小箭。他在想这柄箭的来历,忽然,咻咻两声从头两侧闪过,苏蕴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箭。
从空而落,一闪而逝,带着明亮的光芒,像是一截飞速燃烧的流星。
伴随着金属破空的声音,苏蕴猛地挥起长剑,第二根箭击中剑刃,被打得斜飞出去,第三根箭则在灵力的波动里,挣扎着斜插在泥地里。
而第二根短箭斜飞出去的瞬间,罗致南飞身而起。
他不能退,但是他可以前进。于是他踩着落叶和石块,以一种迅猛的姿态,义无反顾朝那柄箭冲了过去。
被强大的灵力裹挟着的短箭,此时已经失去了控制,在他触摸到金属杆的瞬间,箭头旋转着撕裂他的虎口,鲜血滴答坠落在地上。
箭头此时不是最可怕的,两人的灵力在箭杆上一经碰撞,爆发出强横的漩涡,罗致南感觉被木棍当胸撞击,那杆小箭狠狠地从他手掌里钻了出来,带着风声呼呼地扎在地上。
箭落在地上的一瞬间,罗致南眼前一阵发黑,他跌坐在地上,失去了操控武器的力量。
叶三看着那三柄小箭,忽然想起了什么。
三三成环,将张清远扣死在泥地上的那三支小箭。
叶三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却听苏蕴道:“罗致南,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认输吗?”
罗致南盘起腿,双手在胸前结印,道:“在下早就输了。”
“苏先生重诺,所以不会退。可正因为苏先生不退,这三支小箭方能轻易结成生死连环之势,将您留在这儿。”
说完,那三支小箭散发出莹白色的光芒,在地上嗡嗡直震,明亮的细线从箭头上发散出来,两两连接,将苏蕴紧紧包围在里面。
罗致南勉强咳嗽几声,苏蕴力量超过他太多,要将苏蕴留在阵里,他必须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到三支小箭里。如今他气海空空荡荡,浑身被抽干一般,几成强弩之末。
苏蕴看着脚下包围自己的三支短箭,若有所思地笑了,“这三支小箭如此眼熟,原来是清虚宗的生死箭,说来也算清虚宗门重器,落在你的手上,算是明珠暗投。”
罗致南看着被困住的苏蕴,却毫无放松的神色。他微微闭着眼睛,盘腿坐在地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还在掐诀。
最后一点从气海丹田里逼出的灵力,从他手指尖上汇聚成细细的白色光亮,飞聚到箭头上。
“在下不需要赢,只要将苏先生留在此地一刻钟,足够让我将这个孩子带走。”
苏蕴看着他,不怒反笑,像是终于看到一点有意思的事情,他的语气甚至还有一些赞叹,“很好,不错。”
第15章 和我讲道义,你配吗
名门大派的修士之间,有时候会进行武斗。这种武斗只是争一个输赢,但因为两方往往声名颇为显赫,久而久之,就定下了不得随意玩花招的规矩。
按照修士们的说法,修行一事,最重心性,而武斗,往往也是最考验人品和心性的时候。
苏蕴是个很简单的人,只有和他很熟悉的人才知道,他并不太会讽刺别人。
所以他说很好,可能只是觉得这场武斗里,出现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变得更有意思了些。
可这两句赞叹落在罗致南耳朵里,无疑就变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猛地耸起肩膀,将体内最后一点灵力逼注到指尖,雪亮的光芒在手指上不断弹跳,像一阵细小的水珠。
过了片刻,他喘了几口气,道:“苏先生,两次武斗在下失信两次,我知道自己半生清誉已毁,待这孩子行了入门礼后,在下亲自前往青城山,做个了结。”
话音一落,苏蕴身边的三根小箭疯狂弹跳起来,被两人的灵力同时压迫的武器不断震动,地上的泥土和灰尘像周围不断溅射,在两人的衣角上蓬了一层的灰。
苏蕴摇摇头,并起两指斩裂长风,只听轰隆一声,灵气在三支短箭上轰然炸开,以他为圆心,周围泥土落叶赫然掀开了数米。
但是那三根短箭,依然牢牢地扎在地上。
“此事多说无益,我向来不太喜欢规矩两个字,要你的命也没什么意思。你若想逃,最好趁现在。”
罗致南微微颔首,豆大的汗珠却从脖子上不断往下滚。他看了看空荡荡的指尖,双手猛地绞紧,与此同时,两蓬银亮的灵力像水球一样,蓬蓬两声落在地上,迅速裹挟着周围的落叶,形成两道巨大的风浪。
那两道风浪以不可遏制的势头,往三根短箭飞去。
风浪很急,很迅猛,罗致南的衣袖也在风中迅速飘荡。
苏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自绝修行之路,没有必要。”
中年人原本颇为红润的面堂早已惨白如雪,他拼劲全力将苏蕴困在阵中,本来气海中空空如也,如今又强行逼出仅剩的灵力,怕是气海空虚、丹田耗空,反伤了根本。
如此一来,往后再要破镜,怕是难上加难。
罗致南充耳不闻,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气海之中。修士的脚程并不会比普通人更快,只要他能将苏蕴困在这儿足够久,再带着那孩子去镇上买一匹马,以清虚宗遍布帝国的道观和信徒,苏蕴不可能再抓得住他。
至于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本就不是他这种十几代弟子需要考虑的事情。
风很大,叶三黑色的发丝在风里拂动,他看着眼前略显诡异的场景,没来由地,却感受到了一阵异样激动。
胸膛里的热血在呼呼上涌,本来应该很紧张的心情,如今更多的反而是兴奋。
他在黑森林里打猎的时候,见到的只有野兽,他在村里学武功的时候,见到的也只有种田犁地的农人。
他想象了很多年,飞起来的剑是什么样的,取敌将首级于千米之外,又是什么样的。
如今他看到这片林子里,人的手指上可以爆发出燃烧的银光,人的力量可以牵动天地里的风云草木,就连寻常的武器,也能爆发出这样强横的力量。
现在他真正的见到了,也就越发地肯定,原来自己摔下山崖骨节俱断的一刻,迎来的是真正的机会。
无数沙尘冲天而起,猛烈地刮擦着叶三的面颊,黑发狂烈地拂过他略显稚嫩的眉目,打得脸有些疼。
他拂了拂长长的发丝,隔着黑色的头发,他看见云清左手依旧拿着那把长刀。
白色的袖子垂在线条分明的胳膊上,修长的手指按压着刀柄,握着刀的手干净而秀气,不时有过长的黑发从刀刃上滑过。
不知为什么,叶三忽然觉得,他握着刀的姿势很漂亮。
一种很利落、很干净、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漂亮。
下一刻,那把长刀在飘荡的黑色发丝中,干净而利落地,朝罗致南的肩膀劈了下去。
叶三有些愣,他看着眼前那把明晃晃的美丽长刀,带着新月银雪一般的光亮,迅速斩出了一道血线。
罗致南也有些怔怔的。他体内空荡一片,所有的注意已放在了苏蕴身上,如今气海忽地一滞,灵力倒卷到丹田之中,体内灵气一时狂奔乱炸,无数的鲜血毛孔中沁了出来,将布衣渐渐地打湿。
修士的身体,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强横无敌,相反地,在气海空虚、心神紧张到极点的情况下,一旦受到外力破坏,极容易在灵力冲压下,气海崩裂,丹田碎毁。
很明显,云清对此一清二楚。因为他斩向罗致南肩膀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并不想要这个修士的性命。
罗致南有些艰难地回过头,有些迷茫而痛苦地看着云清,嘶声道:“毫无道义,我当初真该杀你。”
他是清虚宗门中的传道人,半只脚踏进了物虚下境,在上京在西北在清虚,他应当受人尊敬敬仰,而不是半身修为都毁在一个毫无灵力的孩子身上。
他不服,他当然不服。
他在用尽全身力量,困住苏蕴的时候,甚至隐隐感受到了破镜的希望。
或许他耗干的气海丹田,将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可那一声轻轻的噗嗤声,斩开了血肉,也斩断了生之希望。
干涸的丹田迅速龟裂,气海在混乱的灵气中被冲击,罗致南看着持刀的云清,猛地大笑起来。
云清看着他,也笑了起来。
“道义?罗致南,你在和我讲道义?”
狂风大作,灵气混乱成一片,三支短箭上的银光迅速消失,萎靡地躺在地上的沙土里。
云清慢慢后退了几步,随手扯下几片树叶,擦了擦刀刃上的血。
“你为了武斗的清誉,可以心甘情愿上青城山负荆请罪,看起来的确万般不得已,又足够高风亮节。”
“可那是你面对苏蕴的时候。当你看到我的那一眼,我就知道你在说谎,我其实很想看看,你究竟想利用我做什么。”
云清抬了抬手指,将沾血的树叶丢在地上,又弹了弹刀刃,“如果来的不是苏蕴,无论落在谁的手上,我都不可能活得下来。既要杀我,又要利用我,这就是你清虚宗的道义吗?”
他叹了一口气,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罗致南,说道:“高高在上的清虚宗传道人,只有面对苏蕴这种大人物的时候,才会平等地想一想清誉、脸面,自然不会考虑我这种小人物的想法和生死,想利用就可以利用,想抛下也就可以抛下。”
“可惜对于我这种小人物来说,平生仅有的,也就只有这一条命了,难免格外珍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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