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没有继续往下解释,他说,“天命之下,有很多事情,从来就很不公平。”
“我从有意识开始,就在逃命。那些修士会来云梦泽里捞灵贝,每次他们一来,我就得逃,生怕头上忽然来一根飞剑,把我脑袋削没了。”
“后来我不逃命了,装作是宗门里出来历练的弟子,还和一些修士讨论过修行的问题,但是一直这么装下去,真的很累。”
说到这儿,云清有些感慨道:“外面的世界很大吧?我听说过上京、江南、漠北这些地方,也听说过沙漠、云海、灯花会,我想去看看。而这一次,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叶三往地上一躺,道:“我也挺想去看看的。我听说上京是个很热闹的地方,每到元宵节,城门口会竖起五六个足有二十米高的灯台。我还听说那里的道书很轻易就能买到,不用坐着牛车去几个镇子上找,听说上京的房子也都很结实,不会晚上睡觉的时候,风把屋顶吹跑了。”
他扭头看看云清,试探着问道:“那要不……一起去看看?”
云清愣了一下,道:“你不是过来兴师问罪的吗?”
“是,也不是,”叶三捏捏鼻子,道:“我没什么心思替罗致南出头,只不过来听一听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云清反问道。
“对啊,”叶三道:“看起来,你是真的很惨。”
“这话听起来有点伤人。”云清跳到地上,慢慢走到了云清身前。
“虽然伤人,但确实是实话。”叶三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你知道吗,其实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有些生气。”
“……知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在苏蕴身边,也可能在罗致南身边,强行替别人做选择,的确是一种很错误的行为。”
“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云清,”叶三思考了一下,说道:“不论他们谁赢了,不论我和谁走,那是我自己的运气。有些东西就算要选,也应该我自己选。更何况,你在做决定之前,有些东西应该告诉我。”
“但是现在……”叶三一边往湖边走,一边道:“那天夜里,我和你说,我修道是为了活下去。”
他站在湖水的浅滩边,眼前大湖波涛翻滚,一浪一浪冲击到沙滩上,与远天连接成一线。“其实,你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既然两个都走到绝路的人,那谁也不比谁好一点。”
云清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然后停住了脚步。
叶三扭头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青城山?”
云清再度愣了一下,认真道:“说实话吧,叶三,你是不是气还没有消?”
“虽然我的确对被利用这件事很生气,但是这和你上不上山有什么关系?”
云清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双凝定干净的眼睛里终于多了点别的情绪,“青城山是道宗的山门,里面全是修士,一人捅我一剑,我会变成筛子。”
叶三顿住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那就当我没有说,你要不要出去?”
“出还是要出去的。”云清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递给了叶三,“等下给我。怕碎了。”
“这什么东西?”叶三晃了晃药瓶,“看瓶子挺像苏蕴给罗致南的那瓶,你趁着罗致南受伤,把他的救命药顺走了?”
云清终于有些恼怒道:“这是苏蕴给我的东西,你总不至于认为,我和苏蕴做一个交易,只让他不杀我这么简单?”
十分淡定的叶三也变得有些不淡定,他轻咳了一声,道:“你确实对苏蕴说,只要他……”
“只要他当着没看到我?那我在林子里十多年,什么时候出去不可以。”云清微怒道:“我还不会傻到去顺罗致南的东西,就算他现在受伤成那副样子,我也打不过他。”
树林里环境很清幽,茂密的叶子投下浓重阴影,虽然日光并不明朗,但是空气湿润而清新,在这种环境下,湖边还站着两位亭亭青葱的少年。
于是,就连一时半刻的拌嘴,也变得格外有意趣了些。
当然,这种意趣,当事人在当时是无法体会到的,需得等到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然后在高山之巅亦或是柳灿花明中,微微一笑。
而石桥村外十里地的交叉路口,苏蕴笔直地站在路中间,眉毛直跳,“拖泥带水、磨磨蹭蹭!做事这么不利落,才认识几天,难道有一车的话要谈吗?这股黏糊糊的劲头,哪里像十几岁的人,倒像是那些山上修炼修傻了的老道士。”
司天玄常年跟着苏蕴走南闯北,常年习惯他偶尔爆炸一下的脾气,也就常年习惯顺一顺毛。
“你的脚力本身就比他快太多,现在也才等了一刻钟。少年人刚刚修炼,最忌讳心结未解,早点儿将这事情了结,对他日后修行也是有裨益的。”
话音刚落,远处青空之上,猛地窜起一根信号箭。拖着雪白的烟气,那只信号箭飞上三尺青空,发出嘹亮尖锐的鸣叫。
苏蕴看着那根箭,面无表情道:“清虚宗来人了。”
司天玄道:“望江郡的地界啊,据我所知,那位领兵五万镇守西北的杜小将军,一门上下都是清虚宗的信徒。”
那根箭拖着很长很长的尾巴,过了一会儿,白色如软绸一般的余烟,才渐渐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大翊境内,能有几个不是清虚宗的信徒……”苏蕴漠然道:“这次不能带着叶三去,你帮我写封信,放树下吧。”
苏蕴有时候,的确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
而司天玄感受着呼呼吹的大风,看着周围光秃秃一块石头都没有的地面,只好再一次叹气。
信号箭的烟气消失的时候,黑森林那片波澜浩荡的大湖边,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第19章 云梦泽边论生死
一只苍白的手伸在半空,天地之间的灵气仿佛忽然被打开了口子,它们在半空中疯狂汇聚起来,一瞬间,无形的灵力几乎有了实体,在空中凝结成莹白的光幕。
似隐似现,□□流转,水一样的色泽在半空中急速流淌。
云清伸出去的手,往前探了几寸之后,皮肉被□□迅速切割。
只见一道闪电般的□□飞涌而来,瞬间切割在他的皮肤上,血水顿时从手腕中爆射而出,蓬地一下,漫天飞雨般淋漓洒落下来。
那些鲜红如珠的血水一滴滴坠落在浅滩的湖水里,扩大、褪色,然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清脸上并没有什么太过惊诧的神色,他缩回手,血水顺着手腕滴落到指尖,将一小片白色的衣服染成斑驳的红色。
伤口在手指上散发着很浅的光芒,然后身边的灵气聚拢过来,过了一会儿,伤痕从手指上消失不见,只是那只手的颜色变得更白一点,几乎有些透明。
云清甩了甩手,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叶三道:“你可以让一下吗?我要走出去。”
叶三看着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一瞬间涌上胸膛,“你就这么出去?”
哪怕他没有修炼过,不知道结界形成的原理,也不懂得御动天地灵气的方法,但是叶三能够看出来,这道光幕是足够将魅灵切割得四分五裂,死在当场的,
他之前确实想得很简单,叶三爱惜性命胜过一切,所以他下意识以为,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爱惜性命,至少在做很重要的决策时候,不是把生命当做玩笑放置不管的。
那白色的衣襟在狂风中飘摇,云清侧过脸,常年不晒阳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罗致南说,他很干净;苏蕴也说,他很干净,他本就是天地里汇聚而生的魅灵,自然毫无半点杂质。可叶三看着那双冰凉刺骨的眼睛,忽然感觉到头皮发麻。
水至清则无鱼,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就那么平静地、安然地看过来,像冬日里纷纷扬扬的飞雪和北风一起,刮擦着脸部的皮肤,生疼。
云清很安静地看着叶三,从容道:“我试过很多次,这儿是整座黑森林里,结界最为薄弱的地方。”
叶三也看着他,道:“你连手都伸不出去,云清,你想出去,可你不该送死。”
叶三从来不是一个同情心过于泛滥的人,他一直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负责。
但是如果一个天真纯和,有时候近似于傻子的人在面前送死,怎么也要拦一下的。
叶三紧紧蹙着眉头,又一次重复道:“你能不能先回来?”
云清沉默地站在光幕旁边,垂着的眼睛被黑而长的睫毛覆盖,或许因为那道光幕的光亮太过强盛,叶三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你可不可以自己先走?”云清说道。
“我虽然不太爱管闲事,但还不至于心理变态到能够看着别人送死。”叶三看着他,道:“既然你不回来,那我只能把你拽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毫无停顿地弯下身子,身姿敏捷宛如一头低伏的豹子,朝几米开外的云清冲了过去。
云清怔怔地看着那双被额发拂过的眼睛,等到那双眼睛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叶三不动武的时候,只是一个俊俏点儿的少年郎,可等他动起来的时候,弥漫在眼里的强烈自信与无法阻拦的气势,从整个身体里勃发而出。
云清被一把拽住手腕,眼看就要被拖着往山谷中跑,他出乎意料地在地上一蹬,整个人飞身而起,将全身力量挤压在被抓住的手上,然后翻身而起,一脚踢上身边的老树。
树杆一震,树叶哗啦直响,几片叶子飞了下来,落在两个人之间。
那双光着的脚踏在苍老树皮上,云清趁着飞身而起的惯性,就要挣脱叶三的手飞出来。
叶三飞速地皱了皱眉,一把拖住云清的手,整个腰腹猛地发力,一把将他劈头盖脸拽了回来,直接扔在了地上。
巨大的力量让云清整个人在地上滑了三四米,他摔得天昏地暗,天翻地覆,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只听铮一声,一柄长刀横在眼前。
叶三握着刀,刀尖朝云清不过寸许,他微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云清,道:“云清,真的很能惹我发火。先开始被你利用被你塞进青城山,我已经很生气,结果你惹完我,还要在我面前送死?”
“刚才你和我说,你想出去,想看看上京、江南和漠北。但是,这就是你找到的机会?”
“……叶三,我从来就没有机会。”云清躺在地上,浑身都疼,“我没得选,要么被杀,要么躲在林子里老死。”
他挣扎了一会儿,撑着半个身体坐起来,紧紧盯着眼睛前的刀尖,道:“你以为我在送死,但只有我知道,这已经是我十六年来唯一的机会。从结界里出去,我可能会死,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苏蕴的药足够让我活下来。青城山的聚灵丹,对于修士而言,是修复丹田填补灵力的圣药,而对魅灵来说,是救命的药。”
叶三仍然低着头,静静看着云清,道:“前提是你出了结界以后还活着,但你不一定能活下来,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云清一动不动坐在地上,眼里毫无波澜。
他们身边的云梦泽,波澜正起,长风浩荡。
云清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的。
一辈子出不去,那些修士想要杀掉自己,和打死一只苍蝇也没有什么区别。
有时候他还会担心,他常常看着浩渺夜宇,想,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然而苍茫天空里,没有什么能够回答他。
命运是一种让人非常无可奈何的东西,从诞生开始,云清就被钉死在“魅灵”这座十字架上,他不能动,不能看,找不到归路,只能出生在林子里,也老死在林子里。
他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一天天变老,一天天等死,一天天担惊受怕,被偶尔发现的修士追杀。
“你知道吗,叶三,虽然害怕是一种没有用的情绪,但是我那些年,经常会觉得很害怕。”云清平和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睛如冬日飞雪,凉得让人心惊。
“我不怕死,也不怕那些修士,但我害怕,这一辈子就困守在这座林子里。我的命运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写好,看不到一点变数。”
这天下,黎黎众生皆在命运洪流里行走,天机难以叩问,天命无可违逆。
云清很讨厌命运这个词,尤其在无法反抗,无法逃出升天的时候。
叶三看着他,叹道:“哪怕没有结果,哪怕死在我面前?”
“没关系的。”云清声音很轻,可一字一句落在地上,每个字都砸出令人心惊的力量,“对我来说,结果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但是一辈子困守在黑森林里,没有结果,一定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叶三,道:“有些东西,不亲自去试一试,哪里能够甘心呢?”
叶三看着他,很容易就想到自己。
那时候他在石桥村里,天天想着修炼。对于名门大派的弟子来说,那是上进的表现,但是对于一个偏僻村子里,每天忙着修屋顶、打猎、填饱肚子的人来说,则是毫无必要的痴心妄想。
叶三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理想是不是太过好高骛远。
但是有些东西,一旦有了念头,不去试一试的话,确实永远也不会甘心的。
叶三想了想,终究还是握紧了刀,摇头道:“我一直觉得,只要活着,就有很多种可能。现在你已经找到了一条路,药不会消失,结界也不会。你又何必急于一时,而不是再等一等?”
“我不能等,也不想等,我等了十六年。叶三,你觉得我会有别的机会,但是作为一个魅,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这辈子很难再遇到其他能走的路了。”
云清踩着地上的落叶,慢慢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叶三的刀到底还是往后退了几寸。
云清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道:“有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他伸出指尖,轻轻拈开刀尖,道:“不要轻易把刀对准自己不想杀的人。”
13/148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